序章 沉睡与觉醒(一、二、三)
(一)
中国,上海,1983年春。德艺小学,下课铃响了。
我叫皮栋墙,两年级2班的学生。好不容易熬到语文课下课了,下一节是美术课,想想就开心。而且,语文老师没拖堂,于是可以先去操场上耍耍,真是爽上加爽啊。愉快地蹉着小碎步,我向操场走去。
到操场上,还没看几眼花花草草,身后被人猛拍了一巴掌,疼。“你来啦,正好人不够,多点才过瘾!”,我转身一看,立马起一身鸡皮疙瘩。说话的人名叫金敢当,是我幼儿园时的同班同学,一年级时也是同班,不过现在,他还是一年级。这个人很可怕,身体硬得像铁块,而且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比方说,三个人并排走,我和他在两边,中间隔一个人,他说声要打我,就已经转到我跟前,并且已经打到了,我喊疼的嘴还没咧开,他已经回到原来的位置!我知道,我的反应确实不算快(嗯,客观说有够慢),但他的能力显然也是远超常人的。跟他认识的这些年,没少遭他蹂躏。
他找我玩什么?果然,又是老虎抓牛羊,我真不愿意参加,但是,经不住周围那帮家伙的嘲讽,其中还有我们班的人。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吧。老虎当然是金敢当来做,尽管他的身材更像只小猴儿,但从凶猛程度来说,显然当之无愧。
闭着眼自转3圈后,“老虎”醒了,大吼一声“我饿了!”,随即风一般地扑向牛羊群,这道厉风三下两下就把牛羊群赶散,群中跑得最慢的立即被筛选出来——我!感觉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啊……好了,猎物到手,周围那些牛羊暂时也不用逃命了,闲下来就奚落我:“哞,这么快就被逮住啦。”“咩,有你真安全。”……我心里这个气啊,镇定下来想一想,觉得可能是被他的气势吓倒了,一开始就输了三分,没他跑的快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找一个垫背的应该还不是那么难吧。我说:“再来!”
第二局,几乎是前面的重播,几秒钟里,我又被扑杀!我朝金敢当抱怨:“你怎么又来了?”他回答很干脆:“当然抓最慢的!”好吧,从他眼里看出来的,想必是真实的,我应该就是那么慢吧。他说:“再来,你跑快点!”我头皮一阵麻,这恐怕不是想快就能快起来的,额,我脑子里忽然有了个点子,或许能让我不那么尴尬,我说:“咱们改改规则,你老虎,我狮子,我们一起抓他们。”“一起抓?”金敢当眼珠转了两圈,道:“像你那么慢能抓住谁啊?你想饿死啊,白白饿死还不如给我吃掉。不行!”
我是欲哭无泪啊,眼看着第三局又开始了,怎么努力才能逃得性命呢?嘿——我注意到了操场边的花坛,千般努力不如一丝无耻,我躲那里面去,省得被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于是,趁着老虎在睡觉,而那些牛羊们哞啊咩地在挑衅老虎时,我一头扎进花坛里了。
躲在树丛中,我偷眼朝操场上看去,一个个倒霉蛋挨个儿被金敢当逮住,此刻我好轻松自在。期间,金敢当还不时四处张望一下,似乎是在找我,好在反正他不愁食物,有我没我也无所谓了,就这么一局一局地玩下去。我也懒得多看了,转脸看看花坛的另一侧,是靠着一堵长墙,墙上有一扇窗,我就扒着窗框朝窗里张望……
这是挺大一个屋子,长度就是我们操场(篮球场)的长度,但是没那么宽,是狭长型的。屋里放着一些机器,应该是一个工厂,大概就是所谓的“校办厂”吧。屋里黑漆漆的,没人,多数机器也没开动。几道阳光从高窗射到里面,显得明暗对比很强烈。我还看到屋子的角落里似乎有一道楼板(就是家里2楼下到1楼要掀开的那道平门)。
“看!皮栋墙在墙上!”哗啦一下,我背上的热汗还没干透,又是一道冷汗下来。这谁喊的啊,真缺德,咒你这辈子语文不及格!来不及琢磨是谁喊的了,眼瞅着小老虎金敢当已经朝这里扑过来!情急之下,我下意识地去推身边的窗户,竟然没插,被我推开了,于是,我就仓皇地想爬进屋里,怎奈手脚不利索,都不知道怎么使劲儿了,肚子挂在窗台上手舞足蹈了两下,竟然一头栽了进去!
“咚”地一声,脑袋着地了,这一声之后,所有声音都暂停了……
当我再次听到外界的声音的时候,感觉似乎过了好久的样子,但是从声音的内容来看,应该没过多久,因为那是上课铃,伴随着学生们的喧闹声渐渐稀疏。好吧,这算是我第一次感到上课铃也那么亲切,因为不用再担心金敢当了。
我得回去上课,赶紧爬回到操场里。一摸脑门,哇,出血了……
(二)
头还是晕晕乎乎的,教室边上的走廊立柱我竟看成有无数根,几乎难以分辨自己教室是在哪一间了,好不容易摸回自己教室,还好,不算太晚。
美术老师进来了,他姓席。他一如既往地用一双猫头鹰般锐利的目光先扫视了一下四座。班长柳荫荫铿锵的喊出口令:“起~礼~坐”。礼毕,席老师右手从背后甩出一串香蕉,动作很迅猛,但最后放在讲台上的一刻却显得很轻柔。“今天请你们吃香蕉。”(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蜡做的模型)然后,左手把铅画纸分发给大家。
“老规矩,2厘米4厘米先划好!”席老师说道。(2厘米4厘米是指在铅画纸的右下角先划出填写班级姓名的图签框,要求2厘米高,分2行,4厘米宽,误差不允许超过1毫米)
这个我很在行,甚至可以做到不用看尺子上的刻度,不用预先标下点位,直接按下尺子就划线,绝对属于牛人级。说牛,一点也不夸张,因为,这不仅是技术问题,而且需要胆魄——如果图签画得不标准,后果是很严重的,要挨打!这不,席老师正把直尺托在手掌中轻轻拍打着,随时准备动粗的样子。画完图签,我还有空偷偷观察他的神情——他的鹰眼反复扫描全体同学,不时地努努嘴,嘴上一撮接近方形的小胡子随着嘴唇扭动着,头顶上已经有些稀疏的三七开头发随风微微起伏。
开查了,或者说开打了。席老师手擎着直尺,从门口开始,一一检查图签的完成情况。见到可疑的,就掏出尺子量一下,然后一把扯住该同学的手,快速地念着口诀“2厘米,4厘米”(同时)“啪,啪”;“2厘米,4厘米”,“啪,啪”;“2厘米,4厘米”……
哈哈,看着这些,我心中的优越感油然而生,更过瘾的是,想到了金敢当——记得以前一年级的时候,他的图签就从来没有合格过,次次挨打。更惨的一次是,回家作业用的铅画纸他给弄丢了,结果把图画在了手纸上交差,而且画得咪咪小,缩在中间,颜色还上得不知所云……于是数罪并罚,被暴打一顿。
查到我这边了,图签自然是没问题,不过,画纸上有血迹,席老师再看看我的脑袋:“哟,头开花啦?男子汉大丈夫,留点血没啥的!”,就走过去了。
图签查完,席老师回到讲台,在黑板上作了示范,完了一声令下:“开工!”
必要的技术问题讲完,席老师就开始扯闲篇了:“香蕉你们都喜欢吃吧,很少能吃到吧。告诉你们,台湾那边香蕉多得不得了,什么时候把台湾收回来,你们再看,学校门口,香蕉5分钱1斤!”
5分钱?我脑子里乱转了一通,感觉有问题啊。我这个人,向来听课很认真仔细(语文课和数学课除外),这一仔细呀,就能发现问题,或者说就会出点事——这个段子我记得他是说过的,不过,上次的版本是说“台湾那边香蕉很便宜,5分钱1斤……”这个……,台湾5分钱,到我们校门口还是5分钱,总觉得怪怪的。想着这些,我就停下画笔,使劲儿琢磨这个问题,手里的铅笔并没有放下,而是下意识的把尾部的橡皮头抵在了鼻子下面,恍惚间,橡皮头插到了鼻孔里……啊!橡皮头断在里面了!我能感觉到橡皮头正在缓缓向鼻孔深处移动!镇定,镇定!我告诉自己,必须呼气而不能吸气,但是在课堂上,我又不敢发出擤鼻涕的动静,于是,虽然想法是正确的,但尴尬的执行力度导致每次橡皮头出来1毫米,就会接着进去2毫米……终于,拉锯战结束了,堵塞的感觉没有了,因为完全进去了!哇靠!
绝望的同时,我也觉得挺神奇的,怎么会忽然失去它的存在感呢?它到哪里去了?这时,鼻血一滴滴止不住地掉落下来。我一时间手足无措,好在同桌女生阿燕非常果断,开始尖叫:“哟,你有病啊!把这个弄断啦!”席老师立即走过来呵斥道:“瞎叫什么!”再看看我,一皱眉头,道:“男子汉,血多也不能这样浪费啊。班长,带他到医务室去。”
班长柳荫荫走过来,扶我起身送去医务室。平时更多感受到的是她铿锵的口令,甚至有些野蛮的举止,难得能感受到她温柔的一面……额,有点想多了,其实这时候脑子乱糟糟的,几乎渐渐失去了思考能力,似乎听到她跟我说:“别慌,别慌”?
(三)
都想不起来怎么去的医务室,在那里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回来的。反正,回到教室里的时候,鼻子里塞着棉花,头晕眼花的。依稀看到席老师看过我的画纸,对画面或者进度比较满意,竟然对我说:“趴桌上休息休息。”曾经无数次,想在课堂上睡觉,这还是第一次,老师让我睡觉!满满的一管优越感上冲顶梁,我一头就栽了下去,飞速地睡着了,睡得很沉。
……
周围变得一片寂静,这种特殊的寂静似乎是第二次了,不久前刚感受过?对了,就是一头栽倒在校办厂里的那一刻……不,这不是第二次,我现在正在校办厂里!回头看看窗外,没错,就是我们的操场,此时空无一人。已经上课了吗?但是我没有听到上课铃啊,我想,那我没有理由去上课,就在这里转悠转悠先。那些机器,我并没有多大兴趣,注意力放在了角落里那块“楼板”上。我走到近前,摆弄了一下,果然,就是跟家里的楼板差不多的结构,是一道水平的木门。没有上锁,掀开门板,下面是石头台阶通往一个地下室,里面有些灯光。
这时候,忽然铃声响起,这不是我们的上课铃,听上去比较哑,而且音量也比上课铃低很多。然后,听到隔壁有人说话,声音越来越近。糟了,恐怕是工人要来上工了,我看看窗口,距离有点远,看来是来不及了。他们要是发现我,会以为我是贼吧。干脆,我先到地下室躲一躲吧。想到这里,我就钻了进去,并盖上楼板。
地下室里有几处昏暗的灯光,安装在每隔10步一根的立柱上,借着灯光可以看到,这里堆放了一些杂物,想来是他们工厂用作仓库了。整个地下室的面积似乎远远超过了灯光覆盖的区域,远处看不到底,依稀可以看到无数的立柱。
听到楼顶上有人确实是进入厂房了,感觉最少有4、5人,有个女的大声喊道:“这批活儿很重要,大家抓紧做,2厘米4厘米,不准差一丝,奖金5分钱一个,完成后我请大家吃香蕉。开工!”然后,陆续有新的机器开始运转的声音。
“是不是有人进来过?”女的突然问道。一男的说:“我好像也听到点动静。”女的继续说:“看啊,那边窗户打开了,别是隔壁的小鬼溜进来了吧。大家都看看自己台面上的东西。”……听到他们折腾了一番,觉得没啥异样,气氛平静下来了,我也松了口气。但是,前面那个男的又整出幺蛾子,说:“小家伙会不会下到防空洞里去啦?”啊,这还是要完蛋啊,而且会比刚才的情况更糟!
女的说:“那你下去看看咯。”男:“哦,你也一起下去吧。”女:“我?我才不下去,下面黑咕隆咚的。”男:“你是组长,要起带头作用啊……而且,万一有小孩在里面,有女的在场,比较好说话嘛,别吓着人家。”女:“好吧,这还像句人话,拿好手电筒。大家机器先关一关。”晕啊,真要下了抓人啦,我赶紧蹑手蹑脚地朝暗处走去,找了根立柱猫在后面。
他们在仓库区域简单看了一下,开始朝地下室的深处,也就是我这个方向摸索,凭着手电筒光束的动向,就很容易判断出他们准备推进的方向。他们一边走,一边喊:“有人吗?”手电筒指向最深处方向时,我吃惊地发现,顺着手电光,竟然也看不到边!
女的不停喊:“有人吗?”男的则开始无聊了,喊:“有鬼吗?”女的:“你有病啊!脑筋被机床轧断啦!”
他们慢慢推进,我则借着立柱慢慢轻声后退。楼上的机器没全关,似乎有一组机器是必须运转的,因此,有足够的噪音掩护我。中间有好几次,他们想放弃了,折返回去,我就也跟着他们返回,但是他们想想还是又继续向前搜索。于是,这就成了一场拉锯战,每次退回入口1根立柱,反过来就会推进2根立柱。反复几轮后,我们都越走越深了。
最后,女的终于忍不住了,说:“不找了,还得赶活儿呢,这批活儿关系到我们在学校的地位。”话锋一转,柔声说道:“小朋友,在的话你就出来吧,待在这里你家爸爸妈妈会担心的……你要是不敢出来,也没关系,门我们给你留着,你随时都可以出来。这里虽然很黑,但是并没有危险,不要慌。”
男的挖苦道:“切,像真的一样。那个,话说平时老听你吆五喝六的,没想到也会温柔啊?感动得我鼻血都下来了!”女的:“血多你就去流吧。”说着,两人这次是真撤了,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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