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董卓所料,三天前的傍晚,在苦等之后,机会终于来了。
当时,董卓正带着数十名侍从在安邑城外打猎。打猎如今是董卓生活的重要部分。
岁月总是让人的身体老化松弛,董卓如今明显感觉到,身上的多处肌肉已经软化为赘肉,身体也逐渐变得肥大笨拙。故而在无战之时,董卓经常外出打猎。
今日董卓所获颇丰,不仅猎得了许多獐、狍之类寻常猎物,还弯弓一箭射得大雕。董卓顿感勇力犹存,格外喜悦,于是按照惯例,将所获之物悉数分与随行,又再每人赏钱十贯。
见天色已晚,董卓索性决定在野外露宿一晚,便拣了个宽阔之地,扎下营帐,燃起了火堆。
刚扎下营,便有一队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着华丽官服的人簇拥而来,让人一眼便知,这是京中来的使者队伍。使者队伍虽然不大,但派头却是十足。
使者下了马,有些紧张,使人通传之后,犹豫了片刻,走进了董卓帐内。
入帐后,使者抬头偷看了董卓一眼,发现董卓也同样注视着他,便明白,他与董卓的博弈从现在便已经开始。
但这一切,似乎不那么容易,使者与董卓在服饰和身体特征上便首先形成了最鲜明的差异:一个峨冠博带,一个袴褶左衽;一个身材清瘦,一个健壮肥硕;一个脸相斯文,一个面粗须长……这一切让气氛变得十分怪异。
参见完毕,使者向董卓自我介绍,称自己是大将军何进派来的使者何颙。
何颙,字伯求,南阳襄阳人也,现是司空府主簿。
何颙告诉董卓,此次来访,是大将军何进有要事与董卓相商。他在城中未能寻到董卓,询问过后,方知董卓在外打猎,由于时间紧迫,所以来不及等董卓回城便直接寻到了这里。
“哦!”董卓只顾着用粗壮的手指抠着自己的鼻孔,丝毫不为何进特意派来使者感到欣喜。
算起来,这人已经是两年内董卓迎来的第三位来自京城的使者了。
事实上,汉廷早已将董卓视为了西北大患,便想极力阻止其继续发展。初平六年时,灵帝便令使者前来,诏令董卓前往雒阳担任少府,为京中所用。后来,汉灵帝又妄想着将董卓的兵马规划入左将军皇甫嵩的帐下,如此便更易于其指挥。汉庭想利用董卓手中的精锐骑兵来消灭中原的各处残余义军,并于战斗中逐渐消磨董卓军的实力,这真可谓是一箭双雕的妙计!
但汉廷使出的这小小伎俩在董卓看来,不过是孩童玩的把戏。因此董卓便以边防要务,难以脱身为由,两度上书朝廷,将汉廷下达的命令婉言回绝了。
如今京中又遣使者,董卓已然觉得有些烦躁,灵帝新丧,少帝刘辩继位,朝中权力基本落于大将军何进之手,董卓以为,何进必定又会效仿灵帝,故技重施。
这时侍从端上来两碗羊奶,奶散发出浓郁的甜香。
董卓也不邀请何颙同饮,只是大口一开,将手中大碗猛然一抬,喉结一收一缩之间,便使奶全入了肚,然后发出一段长长的嗝声,接着用手抹去了残余在胡须上的奶渍。
但何颙对这鲜美的羊奶并无丝毫兴趣,他只是轻轻地吸了一小口后便把手中的碗放下,用那仅如蚕豆大小的一对眼睛从下往上偷偷地仔细将董卓观察了一番。
只见董卓一身胡人打扮:身着胡服,腰上紧紧拴着一根白玉银贝带,却止不住大肚上的脂肪向外突出然后塌陷;襟口左开,偏袒在外的左臂膀足有碗口粗细,分明看得见青筋在肌肉间跳动;兽纹大翻领内突出一截粗短的脖颈,弯曲的虬髯错杂地从颈间向上肆意滋长,一直窜到了脸上,黝黑而茂密,却遮不住一张大口,和那肥厚乌黑的嘴唇;满脸的横肉不时抽动着,就像是一道又一道蜿蜒的沙丘在流动;脸上堆砌过多的肥肉向脸中央聚集,挤出一个朝天大鼻,鼻孔外翻,里面横七竖八长满鼻毛,鼻毛从鼻孔挤出,与满脸胡须融为一体;一对铜铃大眼,眼珠外凸似乎要把眼眶撕裂,眼上两笔浓眉几乎与鬓发相连;头上戴一顶白玉鶡冠,遮不住宽阔的前额。

何颙正看得仔细,但当他的视线不意间与董卓的视线相会时,他竟感到莫名的恐惧,打了个颤,胆怯地将目光收回。但一刹那,何颙又回复了正常,他向董卓抛出一个眼神,希望董卓屏退下人。
但董卓似乎根本没有会意,只是撇了撇嘴角,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大将军有何命令?讲吧!”
何颙愣了片刻,立刻收敛住了脸上愤怒的表情,转而使脸上挂起了略带扭曲的笑。在来此之前,何进曾再三叮嘱他,此番无论如何要说服董卓。他站了起来,向董卓鞠了一躬,温声细语道:“我代大将军来此,有要事要与董将军商议……请董将军屏开旁人。”何颙并不示弱,将最后一句话拖得很长。
见何颙态度这般恭顺,董卓开始不屑地笑了起来。如今何进权倾天下,早已是眼中无物;朝中士人从来自视甚高,一直都认为西凉之人野蛮不化。而他们竟然对自己放下了姿态,而且显得如此卑怯,董卓心中油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满足感。
在记忆里,以前自京都来的使者总是心高气傲,但此次却截然相反,董卓立刻明白,这一定是因为何进有事相求,一切并不如之前预料的那般简单。
董卓向来鄙视何进,却不小看他。如今何进已总涉朝政,成为了雒阳城实际的主人,却反而对自己这般示好,这竟让董卓有些不安。董卓反复琢磨,还是想不透何进之意,便烦躁地挥了挥粗糙的大手。侍从们都赶紧退出了营帐。
片刻间,营帐内就只剩下了董卓和何颙。何颙急忙拿出一封书信,董卓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后,便明白了信中要意。
何颙等董卓把书信看完,便急忙阐述道:“先帝新丧,宦官趁机祸乱宫廷,掌握了宫中大权,大将军为大汉天下着想,与众人商议后决定请董将军带兵进京,驱除宦官,廓清党宇,助我大汉再现昔日辉煌。还希望董将军千万莫要推辞,及时出兵,全力相助大将军,以昭显你对大汉的忠心!……”何颙一口气说了许多,才发现,董卓根本没有在听,只好无奈地停下来,死死地盯着董卓。
董卓还在笑,不过笑得更夸张了,他又开始轻蔑地挖起鼻孔说:“就只有这一纸文书嘛? ”
见董卓丝毫不为所动,何颙感到尴尬至极,营帐内霎时安静了下来。
在片刻的沉默中,何颙迅速思考,早明白董卓心中所想,又急忙补充道:“哦,大将军许诺,只要董将军肯出兵相助,事成之后,他一定启奏陛下,封将军为镇北将军,领凉州牧,总督凉州兵马。”
此语一出,气氛立刻变得融洽。董卓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沉思了片刻后脸上也转挂上了扭曲的笑,并对何颙说:“大将军所做出的决定,事关我大汉之兴旺,做臣子的仲颖本来不该推辞,但若要出兵,所需打点之事尚多,所以请使者先回城中驿馆休息,容我准备数日,再给大人答复。”
何颙还想说些什么,但已经没有机会了,因为董卓此刻已起身转向背对着他了。
何颙无奈,只能对董卓说:“还望董将军早作决断!”说完便出了营帐,骑马到城里去了。
何颙一出营帐,董卓立即陷入了深思。
这的确是个绝好的机会,董卓不断告诉自己。在这诱人的条件的刺激下,董卓根本无法保持平静,不停地在帐内不停地转来转去。
虽然董卓此刻官职已居州牧但那不过是汉庭的小伎俩罢了:董卓常年身在凉州,汉庭却要他做了并州牧。如此一来,汉庭既依功擢升了董卓,又只给了他一个虚职,限制其继续发展。
现在何进竟答应将董卓迁为凉州牧,这无疑是变向将整个凉州交给了董卓。虽然此刻凉州任然是乱军四起,并不掌握在朝廷手中,但以董卓此刻的实力而言,三五年内将整个凉州收入囊中也绝无不可能。
“牵马来。”董卓向侍从命令说,同时便向帐外走出去,跃上侍从牵来的马,带着十数人向城中驰去。
董卓一边不停地挥着马鞭,一边不停地思考着。
突然,董卓发现一群黑影从树丛内窜了出来,他立即停下马,直起身,左手紧握住缰绳,右手已抽出了腰间的短刀。侍从们来不及警戒,一只黑影便已径直逼向了董卓,董卓看得也不真切,只是下意识将手中短刀一挥,那只黑影便挣扎着倒在了血泊当中。其余黑影都迅速窜走,伴随着远处一声狼嚎,消失在黑暗的树丛中。
一名侍从急忙下马,拿着火把仔细察看,原来,被董卓一刀杀死的,不过是一只獐而已。
“主公,虚惊一场,大概是这群獐子受了狼的惊吓,在林中乱窜。狼还没靠近咧,獐群便已乱了。”侍从捡起獐子向董卓报告。
“狼尚未近,獐群已乱……”听完侍从的话,董卓喃喃道,“我却竟未想到这一层!”
董卓瞬间兴奋起来,发出一阵狂笑,用自己粗壮的的手拍了拍侍从的肩膀道:“小子,你立大功了,回去多领十贯赏钱。”说完,董卓并不理会满面疑惑的侍从,猛挥一鞭,又向前驰去了。
马蹄撞击着地面,发出格外清脆的嘚嘚鸣响,使马上的董卓感到身体格外轻巧,董卓的心跳频率渐渐与马蹄声的频率一致,这让董卓感到体内的鲜血正在加速喷薄,一个阴狠的念头随着飞速流动的血液涌入董卓的大脑,随即一闪而过。
此刻,董卓似乎找到了进京的真正意义。
黑暗迅速将这十余人的身影吞噬了,四处没有一点光,唯有天上一轮月,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寒意后,又立刻深深地隐藏在了浓浓的黑雾中。
远处,又传来了一阵野狼的凄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