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个故人。顺便凑首页图。
第一次认识卫君是在2002年,那是我们在施工一个沙漠工程,因为缺少一个岩土工程师,于是总部便把卫君调了过来。
卫君有五十出头,有些谢顶。人消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身过时的中山装穿在他身上却显得非常和谐。
卫君到劳资员那里注册登记,“我姓卫,卫青的卫。”
劳资员头也没抬,翻了卫君一眼,“卫什么?”
卫君一愣,“不为什么,因为我祖上是西汉的名将卫青,按照我们的家谱推断,我应该是卫青的第三个儿子卫登的后人,排到我这一辈,应该是xxx辈了……”
劳资员不说话,呵呵地看着卫君诉说家世。
卫君给我们留下的最初的印象是饮食挑剔。每次去食堂打饭,卫君总要对着食堂的饭菜评头论足一番。
“这个冬瓜煮的有些过了,冬瓜无论是切块还是切片,都不能炖久了,要恰恰煮得透明才有清香,一旦煮老了,吃起来就懈怠了……
“这个排骨一定要焯水后再烹制,你看看,这个肉炖的,没有了弹性,要是吃起来会很松散的……”
虽然不知道卫君说的是对是错,但是听他的点评,我们很享受,原来这大锅菜还有这么多学问。于是,每次卫君打饭,总有些好学者围在他身边听他评论,那姿态如同一个考古学家在品谈一件赝品。
直到有一天,卫君如往常一样,“这个鸡丁是不能这样切的……”
号称有一级厨师证的炊事员将马勺一摔,“爱吃不吃,嫌不好吃自己做去!还唠叨上瘾了!”
卫君的话戛然而止,不再吱声,端起饭盒默默地走了。
后来慢慢地和卫君熟了起来,知道卫君是上海人,至今还是独身。问起他为什么还不成家,卫君总是淡淡一笑,说是没有遇到合适的。
其实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卫君怎么会对吃那么有研究,卫君告诉我说他的祖父曾是上海知名的美食家,他小时候常和祖父品尝各种美味,听祖父给他讲各种美食的故事。
我问啥是美食家。
卫君说,就是能吃出啥东西好吃,如何好吃,为什么好吃。
当时,我突然明白,原来这个职业我从小就是。
卫君好吃,但是饭量并不大,无论怎样的美味,他都只是浅尝辄止。
卫君道,再好的美食,只有吃的前几口是在享受,后面再吃,就是充饥了。爱吃并不是贪吃,就如爱一个女人,并不是贪一个女人一样。
我好像明白了些卫君单身的原因了。
那年冬天,大雪封住了我们工地送给养的道路,几天之后,项目部的 食堂只剩下些米面和调料,所有副食品都已消耗殆尽。众人每顿饭只能靠酱油泡馒头度日。
一日,卫君把我拉到一边,“晚上到我那里喝一杯。”
进了卫君的宿舍,一串串烤肉在炭炉子上呲呲作响,焦黄闪亮,时而传来油珠爆裂的劈啪声。烤肉的香味把几日未见肉腥的我钩得肠胃颠三倒四。
“没想到你还有存货,这是啥肉啊?”我不等卫君回答,便抓起一串肉送入齿间。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肉香,嫩滑酥脆,每咀嚼一下都是齿舌的享受。这种感觉让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不忍下咽,也第一次知道了不是谁人都能做美食家的。
那一小块肉,我竟然咀嚼了近一分钟才咽下。
“鸽子肉。”卫君答到。
“我吃过鸽子肉啊,可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鸽子肉。”我终于开始大快朵颐。
卫君说是请我喝酒,自己却并不喝,只是自己不停地翻烤着肉串,不时地把烤好的肉串递到我手上。
“这个肉,要腌制三天,得用十多种料,只可惜还差几种料没有。要把肉里的筋膜化掉,吃起来才能软嫩,上火烤前,还要把调料都洗掉,那样外皮才能清爽。肉本是菜肴里的俗物,跟人一样,越是俗,就越要打扮……”
卫君不像是在讲解菜肴,反而像是在讲述一个禅宗故事。
我最终没能像卫君那样爱吃,而是贪吃了许多,卫君或许只吃了一两串肉。
告辞前,我突然想起,“这沙漠里,你从哪弄的鸽子?”
卫君狡黠一笑,“其实是老鼠。”
卫君在2003年初住进了医院,胃切除三分之二。在手术前,卫君一再嘱咐主刀医生,把切下来的胃给他留着。
我纳闷,您是想吃爆肚儿么?
卫君很认真地说,等我死了以后,一起烧,那样将来投胎的时候是囫囵的。
卫君死于2003年的岁末。
原因是手术后卫君得了一种怪病,味觉几乎完全丧失,只对苦味还有轻微感觉,许多专家会诊都没有找出病因。
在临近新年的头一天,卫君因饮用大量的黄连水中毒身亡。
卫君的胃是和卫君的遗体一起送去火化的,在遗体告别的队伍里,我看到一个优雅的中年女人,哭得非常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