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克坐在喷水池旁边的草坪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的女人已经哑了声,全身骨头被抽光了似地,软软地被几个女人架着,那身肉却稀里哗啦地往下坠,随时都有可能掉到地上。这个女人跟他结婚已经五年,但这场始料未及的灾难几乎将这五年给击得粉碎。他不时望望女人,看到她那副活不下去的样子,自己的痛苦就减轻了一些。有时,这个女人会被另外一个女人取代,那是一个叫紫薇的女人,黏着嗲着,还说,就亲最后一口,最后一口,你没良心的着什么急呀。上边牙齿碰牙齿地啃着,下边手却蟒蛇一样游着,欢快地捏了他的下身。他半冷半热地迎合着,大把大把地捏着女人那饱满,富有弹性的乳房。那时,他没有想到儿子利佳,也没有想到老婆阿纳。
秋天正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蔓延,沙尘比往年更猛烈,像一团团没有边际的紫色迷雾,一些漂浮不定的烟,一些着色太深的云。行人匆匆,在云里雾里烟里鬼魅一样穿梭。鲁克就在这厚厚的烟雾中看到了阿纳疯狂的身影。那是在单位宿舍狭长的巷道里,阿纳像一只想飞,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的母鸡,扑喇喇地扑腾着。很快,这只母鸡变成了一头他看不出种类的母犬,在越来越多的围观者之间夹着尾巴窜来窜去。鲁克想,摄影中的追随镜头大抵就是这样了。阿纳的四肢和头发在他追随镜头里慢慢虚幻起来,模糊不清。紫薇的裸体突然间在他脑中闪现,那是一具足以击毙所有男人欲望的裸体,嫩若凝脂的皮肤,娇好的腰身,修长的双腿,鲁克说那双腿完全是为芭蕾舞而生的,可惜她没有艺术天分,紫薇听罢也并不懊恼,说她这两根美丽的肉柱子,就是专为他鲁克而设计的。鲁克说,那是两根肉骨头。紫薇说,可惜自己没有那个村妇阿纳跑得快。鲁克说,她不是村妇,她是有教养的女人。紫薇嘴角一拉,教养?教你妈养个铲铲……
鲁克听到了惨叫声,撕破了横亘在城市上空的云雾。更多的人扑向了水池,像是要集体投水自杀,又像是哄抢某个有钱的外国人抛撒在地上的钞票。他从晚报上得知了美国的年轻人集体裸着身体奔向海边,高呼“回归自然”的口号的报道,便以为自己也成了美国人。同时,他也在晚报上看到一群外国游人,极端鄙视中国人,便将大把人民币扔在地上,然后神态鄙夷地看着人们疯狂哄抢的情形,他便希望某天碰到那几个外国人,将他们往死里揍,还在他们嘴里塞满冥币和狗屎。
“这该死的城市,连眼睛也流不出水水来了,不不不,在流的,在流的,一直流个不停的,那是猫尿!猫尿!”
鲁克终于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但自己是跳下来的,还是先将屁股挪下坚硬的座垫,僵尸一样双脚整齐地落在地上,或者是先笔直地伸出一条腿,将裆部亮出,整个下身像一把巨型剪刀一样叉开,然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猛地戳在地面上的,他都不知道。自行车向一边歪去,极不情愿地倒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像一头被剥掉了皮剔光了肉只剩骨头架子的野猪。鲁克费了生平第一遭全身使出的力气,才根据阿纳狂乱挥舞的四肢发现了一点名堂。人群囚住了阿纳,后者像一头疯兽,四体狂舞,号哭不止。迷糊间,鲁克以为是紫薇朝他扑来,要抓他的脸,抓他的裆部,那个美丽的女人总有在愤怒或狂喜时破他的相或扯掉那玩意儿的欲望。他后退一步,公文包也给扔了出去。他终于想起了紫薇是在昨天和他快活了一回的,今天的传呼机上,还没有她永远是那种气势汹汹或焦躁不安的寻呼。
这群该死的蠢人,你们在嚷嚷啥呢?
利佳被人夺了去,像一块不小心掉在水中的布娃娃。阿纳又狗一样地扑了上去,却立即被几个人挡开。利佳的身上滴着水,滴着三周岁趟不到底的水池中暗绿的水,湿漉漉的死亡表面上还有一片肮脏的莲叶。鲁克把女人一把抓过来,女人在模糊的光晕中认出了他,哇地一声,掉进了他怀里,指甲也嵌进了他的肉里。他抽了一口冷气。他死死地楼着女人,女人转眼就成了一个三岁的孩子,在他的胸前哭泣,他真担心她熬不住,会立即变成一片枯叶,或一匹破布。
“利佳,我们的儿子……”阿纳声嘶力竭地嚎叫道。鲁克感到自己正和女人一起沉入了水池中,莲叶,败乱的莲叶像天空中的破棉絮一样的乌云,牢牢地罩在他们头上。
众人弄来一口大锅,慌手慌脚地将利佳倒放在反扣着的锅上。有人说要用锅底将肚子牢牢抵住,有人说赶紧掐人中,但要掐轻点,不要把小孩的嫩皮嫩肉给掐破了,有人说按住屁股墩,往里挤,封死屁股眼儿,莫让气儿从屁眼儿里溜了,有说人,赶快人工呼吸呀,人工呼吸呀,有人低低回骂道,呼,呼你妈的屁眼儿,就你妈主意馊……
阿纳突然那从鲁克怀里逃出来,一股飓风般朝人群卷去,但人群轻而易举地将她挡开了。几个女人上前来将她架住,其中一个说:“有法子的,有法子的,啊,你静一静,很快就有法子了,你静一静,静……”
鲁克腿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草皮也软软的。他就觉得自己是一只皮球,飘飘的,却总落不到地上,没个踏实。下雨了么?油腻腻的脸上有一股被雨淋湿的异样感受,他抬起头来,看见那片无边的云雾又笼了上来。
利佳青黑的嘴唇一开,流出了一滩黄水,喉咙里紧接着咕隆一声。人群立即惊乍了一下,那些紧挨在一起的脑袋猛地朝上一仰,在那咕哝声停止之后,立即又死一般静默下去,那些圆圆的脑袋重新贴在一起。
每个人都在等待第二声响动。
有人走开了,立即又有新的人围了上来。
几个学生模样的小子,因为无法挤进人堆,就围绕着人群跑来跑去,但仍然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便撑住几个人的肩膀,往上跳,可跳上落下几回合,仍然无法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急得大喊大叫。
“叫你妈个铲铲!滚开!”一个男人冲几个小子吼叫起来。
几个小子极不服气,当即想要骂回去的,但见几个成年人都朝他们瞪眼吹胡子,便赶紧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回击道:“就是要叫你妈的铲铲!嚼你妈的大奶嘴!”
那男人抓起一块断砖头,朝几个小子扔去,但没有打中。
几个小子站住了,朝那男人做鬼脸:“甩你妈个铲铲!甩你妈的大奶嘴!”
有人笑了起来。
“小崽子!老子弄死你们!”那男人恶狠狠道。
一个上了点年纪的人道:“都是些青屁股娃娃,你怎么也和他们干上了?丢人呢!”
那男人才将刚抓在手上的砖头扔在地上。
人群再次松动开去,通过人群的缝隙,鲁克看见儿子的小手好象动弹了一下,团起,握了握,又慢慢地伸开,很长很长,并长满了很多美丽的羽毛。鲁克想,那是一双城市里极其不容易长出来的翅膀,光洁如滑,那是一对天使的美丽翅膀,是啊,儿子成了天使。瞬间,那些洁白美丽的羽毛在空气中扇动,漫天的云雾悉数散去。
儿子飞了起来,谁也不看一眼,就飞了起来。
众人没等到利佳的第二声来自嗓子的响动,也没有听到肚子里的声音,脸皮因为失望而松垮下去。于是,有人拿来了一张半新的篾席,一张旧被单,有鲁克的亲戚从他口袋中拿了钥匙,取了几件利佳干净的衣服,然后,他们将他抱走了。
众人突然不知所措起来,他们一会儿看看水池,一会儿看看鲁克和他女人,一会儿看看刚才抢救那小男孩的地方,才清醒过来该干什么,拍拍屁股走开了。
阿纳满院子狂奔起来,寻找着儿子。鲁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迎住女人。后者张口就咬住他的衣服,他听到了布帛被撕裂的那种声音。
“儿子还活着,儿子还活着,他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他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你快把儿子要回来,把儿子要回来!”
鲁克将嘴埋在阿纳散乱的头发里,一股奇香钻进了他的鼻穴,刺激了他胀痛的神经,他开始清醒过来。但女人给予他的疼痛使他不禁一个又一个的寒噤,他想,这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将要撕下他身上的一块肉了。
“我们回家吧。”鲁克说。
阿纳抬起头来,鲁克业已认不出她来了。他把脸贴上去,又是一番酸雨袭来的滑腻腻的感觉。他觉得怀中这个女人是一张纸做的,纸质的人,那样白,那样轻,那样薄。
难道母子俩都长了翅膀,要飞走的?
两天过去了,鲁克等女人稍微平静后,才敢问及一些具体细节。床上,女人把脸放在他胸上,双手放在他肚子上,他就感到胃部有些压迫性的疼。
“下了班,我把儿子从幼儿园里接了出来……那时时间还早,我见冰箱里的啤酒,米缸里的米都没了,就决定去买一点回来。我原本打算先去买东西,然后再去接儿子的,但我还是先去了幼儿园,把儿子接回了家,然后,我就想到超市和菜市场去转转。我问儿子去不,他蹦蹦跳跳地说,要去,要去。可下了楼,他却不走了,说就在院子里玩,一边玩一边等我回来。我想这也好,院子里有很多小朋友,他们可以在一起玩耍。我便叮嘱他不许乱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乖乖地答应了,说决不乱说,妈妈你早点回来。可我一出来,就心跳得厉害,眼皮也在跳,总觉得有一股气将血管鼓满了,突突的,鼓捣得眼睛非常难受,来来去去的人都是一个个的鬼似的,路边的树叶已不是树叶,好象莲花的叶子。我当时想可能是这几天没有午休的缘故吧,就没在意,径直去了超市。但情况越来越糟糕,眼皮跳得更加厉害,只要有人在眼前晃动,我就心惊肉跳。我使劲地搓了搓眼睛,可不管用,眼皮还是一个劲地跳,再揉,都揉得发疼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还是那样。儿子!我突然想到我们的儿子!天啦!一定发生什么事了!这么一想,把我吓了一大跳,买了东西,立即就回来了,可回来一看,儿子不见了,楼下没人,我赶紧上楼,但屋子里仍然没有人,儿子有钥匙,随时都可以回来。我冲到楼下,找到那些小朋友,他们说利佳只和他们玩了一会儿,就走了。有个小男孩说他曾看见利佳在喷水池旁边玩,然后趴在那里看莲花。完了,喷水池……”
鲁克心烦意乱起来。
阿纳说:“我……这是我的错,我的错啊!儿子才三岁,吃四岁的饭了,我怎么没想到他就……我该怎么办呀?”
鲁克将女人抓紧,防止她也长出翅膀来。
几天后,阿纳对鲁克说:“我想到乡下老家去住一段时间,儿子没了。以后,儿子的骨灰就放在娘家吧,不,听你的,放在你老家也好,他是你们鲁家的种。”
鲁克说:“你看着办吧,都一样。”
女人说:“你就留下吧,这个家还需要你来撑,用不了多久我就回来。”
鲁克捏捏女人的手,冰凉冰凉的,像几根铁签子:“过些日子我也回去看看,陪陪老人。你,还得想开了,事情发生了,无法挽回,也已过去了,身子要紧!”
“我已经请了半年的长假……”
“见了咱爸和妈,替我赔个不是。我没关照好儿子,他们一直心疼这个孙子,唉。”
从火葬场领回儿子的骨灰盒,阿纳将它装进一只精美的皮包里。
皮包闪着光。阿纳拿起又放下。
鲁克将皮包拿过来,看了一阵,又放到阿纳手上。
阿纳忍不住又哇地大哭起来。
鲁克任女人在他怀里哭,之后,他说:“多带些钱回去。”
阿纳走了。
鲁克躺在床上一整天没起来。阿纳走之前,他告诉她,单位派他去外地出长差,但这话,当然不是真的,但他终究还是说了,说了也就罢了,阿纳也并不留意。他把白天放在了睡眠里,却没有足够好的梦,他只得睁着眼睛睡,想心事。
夜里,他拨通了紫薇的呼机号码,很快,电话铃响了,那声音却使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恼怒,便将话筒扔在了一边。一会儿,电话又响了。他拿起话筒,紫薇的声音就像一条蚯蚓冒出地面一样,不软不硬地挪了过来。她不停地问这问那,鲁克就是不出声,气得电话线那头的女人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这阵势就像妓女!
鲁克放下话筒时想。
电话铃又响个不停。鲁克依旧不紧不慢地拿起话筒,不吐一字,依旧是那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哭骂声。
阿纳的眼睛。紫薇的脸孔。利佳茭白般的手和美丽的翅膀。
鲁克一时难以分辨清楚这三个人,他们像幽灵一样在他眼前这片溷浊的空间里游来游去。他赶紧躲进了被子。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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