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奔流》2019年第9期
水猫子和水老鸦
川江江湾及支流、河口地带,水流平缓,打鱼人划着渔船,把水猫子和水老鸦放到水里,让它们用嘴巴和嘴壳子捉鱼。小时候,父亲有空时,经常带我去看。
水猫子是俗称,学名水獭,鼬科动物,善于游泳和潜水。水老鸹学名鸬鹚,一种大型食鱼鸟。水猫子四肢短,即便站着,看起来也像是蜷伏在船头。它随时都被一根长绳子拴着,父亲说:“水猫子性野,不拴起,就游跑了。”水老鸦有时立在船头,有时站在渔船中间的篾席棚上。我问父亲:“水老鸦怎么不拴起呢?”父亲回答:“它的翅膀毛剪了的,飞不起来。”
江河上渔船有大有小,一种名“三块板”的小渔船在水面上轻盈如飘叶,是用三块薄木板经火烤塑型后钉成的,只能装下一人,坐在中间,双手握单桨左右划行。下河打鱼时背着三块板出门,打完鱼又背起回家。
一般的渔船叫小划子,比三块板大两三倍,前面第二个舱为鱼舱,用桐油灰艌了舱堵板缝的,不漏水,可临时养鱼。这种渔船前头无艄,后艄代舵,单桡,打鱼人左手掌艄,右手划桡。如果船尾也无艄,则推双桡前行。小划子渔船都是各自打鱼,不扎堆,下网、手打、水老鸦与水猫子等全套方法都会。打鱼人多为夫妻,吃住在渔船上,以船为家,过去生儿育女也不离船。父亲说,小划子造好后,下水时,要人多,一口气推下河,一切才顺畅。
川江一带打鱼人,唐代的时候就驯化水猫子和水老鸦捉鱼。川东山区和大巴山一带的溪河有野生的水猫子,以前在乡场集市可以买到。这东西害怕雄野鸡的尾巴羽毛,打鱼人在船头一插上,它便不敢乱动。驯化的时候,便以此为标志。
据说,水老鸦最先从安徽一带买回来,驯化时怕它飞跑了,要剪掉左边翅膀上的六支羽毛。碰到大鱼时,它就发出嘎嘎嘎的叫声,其他水老鸦马上赶过去,不一会儿,一只啄鱼头、一只啄鱼尾,抬着一条大鱼露出水面。江河的汛期水浑浊,水老鸦的眼睛会看不见,不能捉鱼。
水猫子捉的鱼比水老鸦的大,一般三到五斤。父亲说,他在汤溪河水非常清澈的时候,看过水猫子捉鱼。鱼在前面使劲跑,水猫子在后面紧追,本来追不上的,那鱼很笨,不时转过头来,看水猫子还有多远,当然就被咬住了。水猫子与水老鸦也合作捉鱼,水猫子钻进石洞中,把鱼撵出来,水老鸦等在洞口。打鱼人在它们的颈子上都紧系着一根细绳,捉到鱼后才吞不到肚子里去。它们含着鱼回到船上,打鱼人要解开细绳,奖赏一两条小鱼或猪心肺之类的肉食。往往捉了鱼,它们都不轻易松口,虽然颈子上系着绳子,还是要往肚里吞,不过都卡在了喉咙里。如果水猫子吞了鱼,就使劲踩它的尾巴,痛得它张嘴吐出鱼来。水老鸦吞了鱼,打鱼人把它倒提起来,用力甩,直到鱼掉出来为止。
有一天,我看打鱼人用手网打鱼,网撒出去,张得圆圆的,慢慢收拢,拨开手边一个网口,放水猫子下去。过一会儿,它钻出来,全身湿漉漉的,一抖,水散开了,毛也干了,但嘴巴上光光的,这次没得到奖赏。一连几次都放空,它眼巴巴地望着主人。最后仍然一无所获,打鱼人还是喂了条小鱼给它。
我在开县农村修堰塘时,有个外号王日白的老头来做活路,做着做着就开始摆龙门阵。年轻时他当草药医生,专医信羊子(淋巴结肿大),走乡串户,故事多,我也跟着听。
有一次,他讲一个本家(同姓人) ,东河的王打鱼匠,祖辈都打鱼,见天有几块钱的收入,缴了集体的留存,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也算是殷实户儿。王日白说,王打鱼匠只养了水老鸦,下了蛋再抱儿(孵化),越养越多。世上很多禽鸟自己不会抱儿,蛋靠日光孵化,而家禽中的鸭、鹅是由鸡母报儿,想来,水老鸦蛋也只能放在抱鸡母的窝里。
但王日白的龙门阵却吹得大:“王打鱼匠的水老鸦蛋,是人抱的儿。”
我一点不信:“你真是‘日白佬儿’,人怎么抱儿?”王日白急了:“我亲眼看到的!狭孔(腋下)夹起抱的。”于是,他讲了抱儿的过程。王打鱼匠一般请农村佑客(妻子或已婚妇女的别称)做这事,不但要给工钱,还包吃包住。这个佑客每天狭孔里夹着水老鸦蛋,睡瞌睡也夹着,不做其他活路。吃饭时,王打鱼匠的佑客才打一下替。大概一个月时间,就抱出了小水老鸦。
“不小心,蛋掉在地上了、夹破了,怎么办?”我很疑惑。
“用木板和布带子,把手和蛋绑起的,不会掉,也夹不烂。”王日白奓开两只手臂,学着抱儿的佑客样子,走了几步,说:“她白天都是这样子站起的。”
我很好奇,想知道真实原因,问:“为啥要人抱儿嘛?抱鸡母又不是不得行?”
王日白挺认真地回答:“水老鸦不是都可以捉鱼的,有的再怎么驯化,它也不会捉。人抱出来的水老鸦,通人性,才好驯化。”接着,又惋惜地说:“唉——王打鱼匠坐了牢!”我忙问:“请人抱儿也犯法?流氓罪?”那个年代,罪不光是犯出来的,也想得出来。“不是!不是!”王日白连忙解释:“记不起是哪一年了,东河涨大水,他打渡,淹死人了!”
王日白又叹息道:王打鱼匠被抓起来后,佑客和娃儿在家卖了房子赔安埋费,一个原来殷实的家就败了。
后来我在《开县志》上看到一条记录:“1974年9月29日,东河涨大水,王爷庙封渡。康家咀(嘴)王××将渔船租给既无技术,又无执照的肖××、张××打卖渡,载客25人,船未能到达予(预)定靠岸地点,打张溜江翻沉,死16人,王、肖被判刑。”
不知这个王××是不是王打鱼匠?我没问王日白。

清末,长江岸边,一个少年在逗弄水獭(俗名水猫子)。[英]奥利弗·海伍德·赫姆收藏

1911年冬,宜昌码头的渔船上,一位渔民手牵用铁链拴着的水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