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者:二哥
2013年,我初到大理,既新鲜又兴奋。听来过朋友说起,人民路非常有魅力,摆摊的,卖唱的,表演杂技的,丰富多彩。这些人,城管包容,居民欢迎。
入夜了,在人民路上段,坏猴子酒吧附近,有一河北口音男子,五十来岁,喊口令般,隔一秒便抛出五个字,“出来,咦,进去”他右手的某个神秘的玩意,在他说“出来”的时候亮了,在他说“进去”的时候看不见了。我猜他在变魔术,魔术很无聊,他手里无非是一个电子产品。但觉得这人很有趣,因为,I never see people like this before。人民路中段,天主教堂巷子口,有人卖唱,那人叫搂大卫,西班牙人,唱的是汪峰的《北京北京》,歌词里北京被改成大理。有人在琴盒里留下50块钱,他卖萌:“她是我的托。”中文讲得很地道,略带北京腔里的儿话音。女粉丝簇拥着,合影签名,然后喊着,再来一个。我羡慕他的艳福,觉得这人很有趣,因为,I never see people like this before。四中门口,有一对情侣在表演火舞,两人着黑色劲装,男子上身赤裸,肌肉匀称,腰腹修长。四团火被甩得如梦如幻,两人默契地配合着舞步,交互错身,对视的眼神热情洋溢。这舞火的姑娘真漂亮,像麦地里的一株高高的红火高粱,我觉得她和她的外籍男友很有趣,因为,I never see people like this before。
初来乍到时,大理真好 。那时人民路还没有阿里巴巴一条街的外号,摆摊的屈指可数,街上既不感觉热,也不感觉冷。摆摊的都很闲散,任何时候出摊,两边都是空空的,摆上一个晚上,和游客吹吹牛,为卖唱的哥们喝几句彩,打个哈欠就收了。游客几乎不涉足广武路以东,往东走没有乌泱乌泱的店铺供他们流连。老大理和新移民爱在路上转悠,他们服饰非常,背着箩筐,闲扯家常。有个姑娘,穿着棉麻的手作衣服,戴着红色、蓝色或白色的帽子,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我对她很是爱慕。因为喧嚣来不及侵扰,天上的云、瓦楞间的草,都值得看一个下午,每天都显得很悠长。
我赶上了大理最后半年的慵懒,之后,时光在街上流淌的速度无节制地快了起来。没节操的风吹塌了人民路的院墙,老房子逐一被新风尚取代,人们用落地大玻璃淘汰了原来的红皮木墙。我眼见着大理热闹起来,搂大卫见不到了,舞火的姑娘也不出来了。变魔术的大叔,每天都能在一然堂遇到,我可能误会了他,他好像是在变魔术,其实是推销他手里的小玩意。街上游客一天多过一天,摆摊卖珠子的越来越多,搞原创的要么开工作室,要么离开。我目睹了这一切。晚上卖唱的,如雨后春笋,水平参差不齐。Peter来了,隔三差五,在人民路波兰琥珀门口献声,为人民路注入了一股新风。阿水说,Peter的呼麦,空灵,听一听,我心情就没那么乱了。Peter是俄罗斯籍,蒙古族,蓝眼,小个,赤脚,一大把黄须。他表演,他的伙伴向围观的观众兜售他录制的CD,100块三张,大家向潮涨一样的掏钱。收入两千来块,Peter就收工。波兰琥珀对面是幢危房,微微内凹呈弓背形,上面蓝挂牌,写白字:危房勿近。只要Peter在波兰琥珀开唱,韩阔就要把摊摆放危房下去。那时,韩阔在街上摆摊卖他设计的手镯,他的手镯不像今天,备受追捧。老韩手镯那时还无人知晓。听着Peter的呼麦,有些姑娘禁不住在街心起舞,她们是大理第一拨新移民,在古城生活生活逾七八年。Peter唱歌时,人民路有了我初来乍到时候的意思,嬉皮混杂着波西米亚风。
Lily跟我约稿,关于人民路的街头艺人。Lily说,这期封面专题我们是想关注中国街头艺人的生存现状,大理的街头文化算是很繁荣的,他们出于各种原因选择在街头表演,谋生也好,体验也好,追求艺术也好,总之成了古城的另一番风景。大理那个地方民风又比较包容,人民路城管没介入之前也提供了一种不设限的空间场地,可能因此促进了街头艺术的繁荣,跟其他城市严格管控却缺乏生机的街头形成鲜明对比。
她所说的都是三年前的陈年旧事。三年前,我也这么想,如今时过境迁。2015年我和伙伴们开了现在的书店,叫喜书。喜书在二楼,楼下是人品豆腐,楼下的臭豆腐味对二楼书店的祸害,在我心里排第二。对书店祸害第一的,是路口那拨卖唱的。晚上,喜书楼下卖唱的声音是一堵墙,会动,压过来,把我像黄瓜一样拍扁。声音钻进我的耳朵,变成成千千万万的打蛋器,把我的脑浆搅成黑色,像搅熟一锅沥青。楼下的嗓门是烧沥青的火,沥青烧沸后,咕咚咕咚地冒黑泡。楼下的人,喝着酒,吃下煮熟的沥青,须发皆红。
窗下卖唱的团伙,水平虽然差劲,但声音够大。《都是你妈逼的》和《我夹着尾巴逃跑了》,是他们最爱的曲目。Peter还愿意出来演出,每个星期会来喜书楼下演出一次。在喜书窗子下卖唱的团伙,每天都来,趁唱歌的间隙,就在街上抽大麻,大庭广众的,大麻烟味,在楼上闻起来,就像飞机升降的夜间跑道一样清晰。卖了两个多月,他们对Peter立起了规矩:这块是我们的地盘,你们不能来。Peter说,大理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我提出把他们赶走,韩阔说:做生意,流氓不能得罪。他们那么横,恨他们的人肯定很多,赶走他们的事,自然有别人会代劳。还是韩阔老辣,一个月后,广武路上的一户居民,只要看到路口有人卖唱,看见一次砸一次。这地界,再也没有卖唱的来光顾,虽然是卖唱最黄金的地段。
老罗作息规律,生活规律,爱买菜做饭。他留着平头短发,带着眼镜,穿帆布鞋配牛仔裤,在喜书的习乐课堂学习冬不拉,弹得比所有学员都好,走到大街上,引不起任何的注意。他手指头的老茧,半公分厚。
第一次见穆欣,她穿大红麻布长袍,一排纽扣附近,添几片绿,绿是她自己缝上的,能看到白色针脚。脖子上挂念珠,琥珀色,配两颗黑。发带是红色,鞋也是红色。她抽烟很多,牙齿却白。
那些看似有趣的家伙们,都不爱进古城了。经常还能听到舞火姑娘和他外籍男友的消息,她们的组合叫火游牧,常在才村演出,竹和田、野猪林组织的party,必有她们到场助兴。最近听说去男方家结婚了。我至今还没闹明白姑娘的国籍,她是黄种人,但我感觉她不是中国人。我去隔壁海豚阿德书店找卡佛的《新手》,《新手》旁边躺着搂大卫的《照着想象去生活》。先出名,后出书,那些看似有趣的人,都在这么干。
人民路的夜晚。摄影:大理人民的路掌柜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