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理想史学”的方法论意义
若回顾西方历史学乃至整个人文社会领域的学术史,不难发现,西方学界关于其科学化的探索自18世纪肇始于维柯(Giovanni Battista Vico)以来从未停止。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前人的数理化探索成果,与孔德(Auguste Comte)等人期望中的那种近代自然科学意义上的数理研究相去甚远。正如孙书中所一直强调的,以往的历史学领域的数理研究,无一不是建立在经验化的研究模式的基础之上,因而难以具有基于理想化研究模式的、为近代自然科学已经拥有的“硬科学”数理属性。
因此,作者开展了基于理想化模式的历史学之数理化探索。其立论前提之一是对历史学学科属性的新认识。书中一再表明,历史学是“科学性”与“艺术性”兼具的混合学科,将二者分离开来同步发展才是正确的选择,“人类对历史的认识的发展,应当是历史文化和历史科学的协调发展。” [2]11“理想史学”正是历史学在科学层面的延伸,由此引出作者立论的另一个重要前提——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尽管研究领域和具体的研究方法不同,但同为科学,都应具有共通的本质,即理想化;自然科学如物理学如此,作为社会科学的历史学亦然。[2]15-19这是作者的核心创见。但需要指出的是,作者这一观点在古今中外的历史学界、历史哲学界乃至科技哲学界,都还不是主流意见[10]127-128,值得持续探讨。
作为一家之言,全书尝试打破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壁垒,创造性地提出:社会历史领域的数理研究欲完成科学化,或者说欲形成如物理学等自然科学一般的发展脉络,就必须从根源——语言系统的建立入手。全书建立了一套逻辑严密、富于创见的语言系统,先在理想状态下进行牛顿意义上的基础公式和规律的研究,再于其上进行现代科学复杂的数理量化模型计算,可以称的上是该书最具价值的创新之处。作者甚至大胆地想象,一旦理想史学理论体系足够完善,在理想化状态下得到的结论,就能使人类社会的运行可以依靠科学计算、逻辑推理发现规律并做出预测,从而彻底摆脱依靠经验进行的无目的的缓慢摸索,使“以古鉴今”的过程更加精确。[2]131
理想状态下得出的规律和公式,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科学发展的基础,但目前却无法直接用于解决经验现实中的具体问题。书中表明理想史学的最终目的是研制社会历史分析机、形成历史技术[2]前言9。依照笔者理解,其最终目标并不仅仅致力于阐释历史问题,而在于以理想化模式分析历史问题,进而得到具有普适性的、以数理为表达形式的人类社会历史运行规律,以此指导人类社会未来的发展。在全书末尾,作者指出这一步骤尚需要系统性的开发才能完成。这一想法具有极强的前瞻性乃至科幻性质,但是否有效及可行,尚需进一步研究,也是读者在阅读全书之后最期待看到的部分。
历史学的理论和方法充满多样性。出现于19世纪的科学主义史学诸流派,至今尚未得出任何一个牛顿定律意义上的科学规律,因而经验化指导下的历史学科学化尝试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不成功的,这样或那样的漏洞、劣势使其迭遭质疑。孙巍溥“科学之本质在于理想化”这一提法,确有其独到的学术和现实意义。从史学方法论角度,这为历史学科学化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思路。尽管尚有可商榷和需要进一步研究之处,但作者已经开始以相对扎实的理论和实践探索构建自己的体系,这是难能可贵的。
注 释:
①全书所言之“科学”,包括自然科学及真正完成了“理想化革命”的社会科学,理想史学即为后者范畴内的尝试。作者同时指出,社会科学要发展为真正的科学,必须具备与自然科学相通的“理想化”本质。下文详述。
②如拉歇夫斯基先把“一个国家或民族平均城市人口数量与河道、海岸线长度及人口密度等”很多因素归纳成一个含有15个未知数的基础公式,再将“人的行为模式与通讯媒介之间的关系”、“家庭环境的作用”、新思想“对人体大脑中心的刺激”、“孩子天生接受某事物的能力”等多种复杂因素逐一考虑,经由12次高等数学变换,得到一个含有7个未知数的复杂公式,两式联立,得出结论。详见何兆武、陈启能主编《当代西方史学理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第515-520页。
③陈嘉映在《哲学·科学·常识》(中信出版社,2018)一书导论中指出,通常的看法一般径以物理学为科学的典范。
④例如,如描述以统一温度度量系统下的数值高低取代凭经验感觉描述的冷热,研究世界各地的水时均将其理想化为H2O等。18世纪的化学研究从炼金术转化为近代元素化学,19世纪及之后的生物学,则以博物学为基础开辟了基因遗传学研究。
⑤例如,牛顿第一定律就是理想定律,无法通过实验直接验证,也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经验所不及。
⑥举例如下。定义法:定义历史移与时间的比率为历史移的变化率即历史率(v=s/t);历史率与时间的比率则为历史率的变化率即历史率变率(a=Δv/t)。历史率变率在历史数上的积累叫做历史力(F=ma);历史率在历史数上的积累则是历史率积(p=mΔv)。
参考文献:
[1]易兰.兰克史学、西方史学传统及其现代意义[J].史学史研究,2014(1): 84-87.
[2]孙巍溥.历史现象背后的科学规律、数学模型与计算机代码[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9.
[3]孙巍溥.理想化模式与历史学研究[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6): 139-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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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广智.西方史学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6]何兆武、陈启能.当代西方史学理论[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7]栾玉广编著.自然科学技术研究方法[M],合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2003.
[8]陈嘉映.哲学·科学·常识[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
[9]司马光.资治通鉴:隋纪四·高祖文皇帝下[M].四部丛刊景宋刻本.
[10]张云飞.历史学性质科学与艺术之争的基本范式评析[J].井冈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2):124-129.
另外一些好消息
论述理想化语言转向及其在军事技术发展中的运用的论文,已经被英国最顶级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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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20世纪70年代以来,以计量史学为代表的历史科学化尝试并不尽如人意,但学界不应据此而对历史科学化持否定态度。与依托经验统计方法的计量史学不同,近代自然科学采用理想化的思维模式和语言体系。在理想状态下,历史学不仅可以建立起一套与物理学一样的精确、普适、客观、必然的理论体系,且其成果可以应用计算机进行程序编写。因此,进行有别于计量史学的,严格遵循牛顿——瓦特式研究思维与语言方法论的创新性研究值得尝试。
片段:面对计量史学在历史科学化道路上的顿挫,相关研究者给出了各自视角下的分析结论。如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巴勒克拉夫认为计量史学的问题在于符合统计学规范的历史数据过于乏少及对统计学方法的过度依赖。美国经济史学家雷德利克认为基于主观性数据的反事实假设方法是在虚构的“制造历史”。这些观点虽然都有各自的道理,但都不免流于表面,未能从科技哲学的深度给出根源性的答案。
17世纪以来,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相继经历了由前科学向现代科学的变革,表现为经典力学、元素化学和遗传学的诞生,但其过程中并未出现计量史学的种种弊端。而计量史学由于未能将“数学+实验”的研究方法建立在理想化思维的基础之上而与科学化失之交臂。以福格尔为例,为了计量奴隶生活品质的好坏,他以奴隶的营养状况为中间量,希求通过量度奴隶热量的摄取量来证明自己的结论;。在现实世界中,热量摄取大并不等同于营养摄取好,营养摄取好也不等同于生活品质就高;运河的修筑更是存在各类因素制约下的长度瓶颈。计量史学强行以复杂的现实世界作为科学化的研究对象,最终导致其与近代自然科学在思维模式和语言体系上迥然不同,而仍旧与占星术、炼金(丹)术、博物学同属于经验科学的范畴。
语言体系的理想化是指运用理想化思维建立数理分析语言体系并取代经验语言的过程。以要素为描述对象的语言叫做数理分析语言,其特点是精确、客观及可重复性;与之相对,以现象为描述对象的便是经验语言,其特点是模糊、主观及特殊性。冰晶不能带给我们感觉上的“炎热”,但却具有科学意义上的“热量”。世界各地的猫虽千差万别,但生物学家口中的猫皆是DNA。计量史学的研究对象还是铁路、奴隶及选民等经验词汇,在量度时使用的还是投资回报率、生活幸福度及得票率等经验概念,与近代自然科学诞生前人们描述自然界所使用的水、冷热、快慢、轻重等自然语言如出一辙。
近代以来,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因使用理想化的数理分析语言而具备了精确、客观、普适、必然的科学特征;计量史学却仍旧使用经验语言而只是利用统计学使之强行数学化。自由落体运动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研究者如果只是逐个统计秋叶的落地时刻,然后强行套以统计学上各种方差分析、回归方程、线性规划、动态数列、超几何分布、马尔科夫链、模糊数学以及博弈论、对策论、曲线拓扑理论等处理方法,得到的只能是他所统计的那些现实落体的复杂的落地函数而已。焉能如伽利略一般运用理想化思维,在去除现实落体过程中的空气阻力等各种干扰因素后进行理想实验[ “伽氏在科学方法论上最重要的一项贡献为将问题‘理想化’的这个诀窍。他能将每个问题减至其基本而必要的形式;除去非立即相关的因素;寻找并非描述实际物体的运动,而是当环境的影响被除去或标准化时,物体行为的‘法则’。举例而言……在研究下坠物体时,忽略摩擦力与阻力……这个‘理想化’的窍门使伽氏能直达问题的核心,且发展出简单的数学理论。”】,得出了简洁普适的自由落体定律。
计量史学以数学方法处理历史问题为旨归,却使用与数学不相适应的自然语言,这正是计量史学在语言上的内在矛盾性。这一结论不仅限于对计量史学的分析,也同样适用于并不依赖统计学但仍旧使用经验思维和语言谋求科学化的诸如孔德为代表的的实证主义史学、库尼奥为代表的物理主义史学和拉谢夫斯基为代表的数理史学等历史科学化实践。借助理想化思维否定现实达到理想状态得出因果性的科学规律,然后对所得的因果性规律进行整合,继而通过加入相关因素否定理想状态回归现实完成技术开发是牛顿——瓦特式科学技术走过的发展道路。而以往历史科学化诸哲的尝试都局限于以经验现实为出发点,企图通过相关因素的分析获得因果性推论,但相关因素的无限性决定了其研究结论的局限性,使其并不能具备科学意义上的普遍性与预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