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浩荡的溜河风过后,我们不知道村庄里刮歪几个人、吹倒几堵残墙。
一堵墙在风中站立久了,肯定会身体疲惫、脚跟发软、血流不畅。经常买站票乘坐火车的人都知道,在沉闷的车厢里站几个小时,比徒步走几个小时的路程都要疲惫的多。人站立几个小时都承受不了,何况一堵墙脚下扎根般一站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总有一天,墙站立的时间太久,脚下的土地经过雨水的浸泡变得发软,整堵墙就会往脚下的泥土里下陷进好几寸,变得矮小低微,成为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加上风吹雨打,墙上的泥皮纷纷脱落,裸露出巩固韧性的经年累月的麦糠或头发。墙的外表不再光滑,从上到下残留着雨水频繁冲刷时蜿蜒走势的流痕。滋生在墙外表的一株野草,因为缺少泥土的陪衬,而变得头重脚轻,随风摇曳。当一堵墙站立太久再也坚持不下去时,恰好一阵溜河风吹来,就轰然倒塌,成为半堵残墙。
半堵残墙瑟缩在村庄角落里的不再威严林森,变得豁豁牙牙,早已失去守家护院的功效。当溜河风长驱直入时,缺少了许多的牵绊和隔阻,变得往来自由畅通无阻,它似乎比我更熟悉越过院落的豁口或者捷径,更容易穿堂入室,把放置在院落里的东西扔得一片狼藉。半堵残墙的低矮处,谁都可以欺负,成为平时半大孩子胯下的坐骑。放学后,手持一块剩馍的孩子,骑在残墙上,边往嘴里输送剩馍,边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起起落落的飞鸟。一些身体灵巧的家畜一跃而过,正正规规的大门似乎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摆设。
墙矮下去了,虚拟的墙却在主人的心目中巍然屹立着,主人一时改变不了随手在院子里放东西的习惯。被小偷造访几次,丢失过几件东西后,才恍然大悟,墙已不是原来的墙,小偷却是原来的小偷。每逢天黑时,家里人都相互提醒着,窗下半袋玉米提屋里来了没有,刚解下的一截原木放在院子里不保险,晾晒的衣服拾屋里来晾吧。看来,改变一种习惯,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
存在就有存在的理由,半堵残墙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年最后依傍的载体,成了老年人最后演绎的舞台。尽管依旧留恋放下就棘手的农事,但他们手脚僵硬了,再也挥舞不动铁锨和镰刀了;腿脚也不利索了,再也走不到充满着泥土芬芳的田野了。只有在太阳晴好的日子,搬个马扎,依偎在墙根,一边晾晒着太阳,一边唠叨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来打发余下的闲暇。把多半辈子的青春年景都留给土地和子孙了,这是他们的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有时说着说着瞌睡袭来,沉重的困意像磨盘般压得眼皮发沉,紧接着就发出错落有致的鼾声,嘴角一侧流着长长的涎水。富有弹性的涎水一挣一缩,再挣再缩,最后在粗布的衣襟上找到了踏实的落脚点。交谈的依然交谈,有遗忘的内容,旁边有人加以补充。瞌睡的老人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冷不丁被一声狗叫声惊醒后,又接上旁边老人交谈的话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等日薄西山,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升起,到了喝汤的时分,瞌瞌睡睡之际,一天便倏然而去。坐马扎的老人折叠好马扎,夹在咯吱窝里;坐在地上的老人,怕打一下屁股上的醭土,神态猩猩着告别,颤巍巍着离开半堵残墙。他们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像一渠缓缓流淌的水,朝各自的家门流去。
风烛残年的老人,半堵残墙和撒在残墙上的一抹桔黄色的余晖,似乎囊括了整个村庄世界。无论一个人年轻时逃离的村庄再远,待暮年降至时也会叶落归根,他人生的最后时光要和半堵残墙相依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