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年谱简编》《生死下落》《散文选集》《狱中诗抄》《花的恐怖》等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1:48:00 山东 点击:1643 回复: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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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初到2013年底,《nun的呕心沥血》里关于无名书的部分,已经在网络云消烟灭。

  2015年,重新选择天涯社区,寄存这华语文学。一来为便利文学爱好者阅读,文学研究者查阅;二来,一次又一次的焚书、重建,真是令人不堪其累。我也实在不想让国人的意识再想象出一个“无名教主”,把无名书的文字、资料让人一览无遗,恰恰只是想让人知道:原来,如此而已!

  在天涯社区,把无名书的所有内容分为三个帖子:一个是早期的著作,选自《露西亚之恋》《龙窟》《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火烧的都门》;一个帖子是:六本无名书:《野兽.野兽.野兽》(亦名《印蒂》)《海艳》《金色的蛇夜》《死的岩层》《开花在星云以外》《创世纪大菩提》;一个是1960年以后无名氏在杭州潜在创作的诗歌、书信、小说,以及1983年去台湾后为副刊写的一些散文。另外,发一个《无名氏年谱简编》,让大家大致了解作家的生平。

  2015年,天涯社区,无名书系列:
  《海边的故事》《日耳曼的忧郁》《露西亚之恋》《红魔》《龙窟》《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散文集《火烧的都门》(亦名《薤露》)《天真》《情简》《水之恋》《尼庵蝴蝶》《葛岭梦痕》《一封未寄的情书》《忆“塔底的女人”》《月亮小札》《塔外的女人》《情诗一束》


  《野兽.野兽.野兽》(亦名《印蒂》)《海艳》《金色的蛇夜》《死的岩层》《开花在星云以外》《创世纪大菩提》


  《无名氏年谱简编》《1950年——1976年家书选集》(亦名《无名氏生死下落》)《豹笼大师》《无名氏散文选集》《无名氏狱中诗抄》《花的恐怖》(亦名《圣诞红》)《契阔》《一根铅丝火钩》《一型》《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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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1:50:31 山东
  无名氏年谱简编

  1917 年,出生
  1 月 1 日,无名氏生于南京下关天保里一幢石屋门房子里,无名氏谱名卜宝南,小名宁生子、卜宁,后改名卜乃夫。祖父卜庭柱原为山东滕县人,走江湖卖大布为生,中年定居江苏扬州北郊方家巷镇,置田一百余亩。其父原名卜世良,后改名卜善夫,自学中医有成,在镇江、南京一带行医,曾列南京中医考试第一名,颇负医名。母卢淑贞,扬州北郊黄钰桥镇人氏,系长寿家族。无名氏原本兄弟六人,无名氏排行第四。大哥(卜宝珊,大学未毕业患肺病去世)、三哥(卜宝鼎,后改名卜力夫,抗战时死于日统区)、五弟(卜宝戊,一岁多患脑膜炎去世)早夭,二哥卜宝源,后改名卜少夫;六弟卜宝椿,后改名卜幼夫。

  1922 年,5 岁
  在南京下关跟一位吴姓先生念私塾,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

  1923 年,6 岁
  父亲逝世,留下三百余亩田产及南京下关三处店面房,全家遂以此为生。无名氏被送往扬州黄钰桥镇大唐庄外婆家,由外婆照顾其生活。外婆喜其聪明好学,刚毅倔强,逢人便说:“宁生子将来要好,是一块紫金子;将来不好,是个‘魍魉鬼’。”在此先入黄钰桥镇初级小学。半年后,学校停顿。又改入私塾,老师赏识之。

  1924-1926 年,7-9岁
  进当地人焦典创办的黄钰桥小学读书。焦典系清朝大儒焦循的曾孙,本人在南京师范学校毕业。焦典家学渊源,除教授新制小学课程外,还教学生们《古文观止》。无名氏在此三年背了不少古文,获益不浅。

  1927 年,10 岁
  返南京下关,进龙江桥小学念书。

  1928 年,11 岁
  转读南京国立东南大学实验小学。开始插入四年级,老师认为其水平应读五年级,乃编入五年级。半年后,老师认为他的成绩可以进入六年级下学期。因此,他在此仅念了一年半即小学毕业。时间虽短,但这里的系统的西方办学理念对无名氏影响很大。这所学校比较注重学生的全面发展,受此环境的影响,无名氏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军棋象棋围棋样样皆通。另外他在这所著名的小学里还学到了“做人要有礼貌,要做正派人,要用功,要尊重别人,要爱国……总之,我平生唯一享受到优良的教育,也打下做人做事的最初的好基础。”
  读四年级时,老师将他的两篇作文投稿中华书局出版的《小朋友》定期杂志,全部刊出。这是他第一次投稿,对其后来从事文学创作激励颇大。

  1929 年,12 岁
  秋,考取南京私立安徽中学初中二年级。

  1936-1931 年,13-14 岁
  春,转读南京私立青年会中学初一下学期。
  这一年夏天到翌年夏,因学费无着落,辍学一年。在家阅读文学书籍,文学修养迅速提高。
  1931 年秋,以同等学力考取南京私立乐育中学初中三年级上学期。这时二哥卜少夫正在编《活跃》周刊,他偶尔也在上面发表文章,思想激进。
  “九.一八”事件爆发,全国学生云集南京,向政府请愿,要求抗日。该校亦卷入漩涡。南京几乎成为“学生城”,日日游行,有一两个月停课。

  1932 年,15 岁
  夏,卒业于乐育中学初中。
  秋,升入乐育高中一年级。与高二同学王琦组织话剧社,大演田汉剧本。继续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此期间介入与同学王淑君的初恋风波,初恋受挫,一度改名“卜怀君”,意为怀念淑君。

  1933 年,16 岁
  私刻“哈尔滨市滨江中学”的印章,假造高二转学证明,以同等学力,考入南京三民中学高二下学期。算是跳了两级。小说《 SOS 》载于《三民校刊》,《怪物》载于南京《文化战线》;暴露性散文《学校生活一页》发表于《新民报》副刊,对校园灰色生活的揭露引起校方不满。写作受到了国文老师殷作祯的热情鼓励。

  1934-1935 年,17-18 岁
  国民政府教育部为规范中学办学标准,第一次公布中学毕业联考规章,这对私立学校来说,很不公平,引起许多私立学校学生的公愤。无名氏因拒绝联考,愤而辍学,继而离家出走,放弃只有两个月就可拿到的中学毕业文凭。另一方面,此时他读了一些马克思主义的书,也影响了他反抗现实的思想。
  4 月 1 日,无名氏单身乘火车赴举目无亲的北京(当时称“北平”)。从这一天起,他决定与任何文凭告别,凭自己的奋斗,来争取前程。《野兽、野兽、野兽》卷首主角印蒂突然离校出走,是他“个人当时经历的写照”。
  北京是“五四”运动发源地,亦是最自由开放的文化城,有全国最大的北京图书馆。每日上午 8 时无名氏准时进北京图书馆,晚 10 日打烊离开,读书近十三小时。在一年八个月里,他共读了中外名作逾达一千本,其中包括凡是译成中文的,或国人自己写的马列主义名作,达三百多种。这段日子,他从未游过颐和园、故宫及其他北京名胜,生活极其严肃,仅偶赴北大旁听胡适、周作人、叶公超、梁实秋等人课程,又听著名左翼学者李达的课。这一年多的图书馆自由阅读,对他此后写作帮助很大。
  来北京不久,在天津《大公报》副刊发表短篇小说《六月》,署名“高尔础”。继而在该刊发表小说《火的怒吼》。颇受副刊主编赵惜梦赞许,曾来信鼓励。此后又刊出小说《雾》。此时生活拮据,家庭接济微薄。单靠稿费不能谋生,幸得富家子朱懋衔的赏识和帮助,接他到家住半年,供食宿。后迁入沙滩北京大学对面公寓,虽在几个报纸副刊投稿,生活仍非常艰苦。
  1934 年秋,进北平俄文专科学校。除周日及节假日外,每日下午读两小时俄文。
  1935 年冬,北平教育局鉴于该校有俄国教授及中国左翼教授,有红色嫌疑,勒令停办。无名氏肄业。12 月初,无名氏受母亲断绝经济资助的逼迫,离京返回南京下关家中。

  1936 年,19 岁
  在家苦读。一度效仿苏秦、张仪“头悬梁锥刺股”,每日读书凡未达预定指标,则用木板打自己臀部。书桌上放托尔斯泰和罗曼.罗兰照片,旁贴二纸条:(一)“去死吧!去受苦吧!但做你所应该做的一个人!”(罗曼.罗兰语)。(二)“发了要在自身以外创造些什么的愿而后死的人,我爱他!”(尼采语)。以此自勉。在上海《汗血》周刊发表小品《赶车人》,行文已趋洗练。
  秋,患初期肺结核,休养半年痊愈。期间仍不废读写。

  1937 年,20 岁
  经三年努力,自觉文字有所进步。 8 月 25 日完成约五千字短篇《崩颓》,描写尼采濒于疯狂的若干镜头,初具无名氏特有的文学风格。无名氏晚年自认:“这是我第一篇作品,收在后来卜少夫所编的《无名氏全书》中,也算是我正式文学创作的开始。”香港中文大学黄岑教授在《<野兽、野兽、野兽>重版赘言》中说:“收在《火烧的都门》中最早的一个短篇《崩颓》写于 1937 年,文体即与《无名书》的相类”。
  “七.七”事变,日本挑起卢沟桥事件。不久“八.一三”淞沪战事爆发。无名氏母亲回扬州外婆家躲避战火。南京家中无人举炊,促使无名氏在 9 月亦负笈至外婆家。在此他勤读三月。
  11 月,上海沦陷,南京岌岌可危。无名氏说服母亲,返回南京。临行之际,母亲给了他 10 块银元。到南京,他又在街头摆地摊二日,变卖许多衣物,换了 10 多元充实旅费。
  12 月 6 日,乘轮渡过长江,赴浦口,搭最后一班津浦火车至徐州,又转陇海路车到郑州,再上平汉路车抵汉口。 6 天以后,南京保卫战开始,但终失守。无名氏侥幸逃过屠戮。

  1938 年,21 岁
  到汉口后,无名氏举目无亲,起先考虑、做摊贩或卖报为生。后来想起北平时代相识的青年学生涂运昌、寇述彭,曾告知他有友人赵君在武昌开客栈,万不得已时可找他。终于找到赵。他留无名氏借宿客栈。
  恰逢湖北省政府民政厅长严立三在武昌办“乡村干部训练班”,无名氏加入该班。国文考试,名列前茅,受教务长陶希圣赏识。随即参加陶希圣主持的“艺文研究会”,名义编译员,月薪 30 元。此会在汉口,主要编写民族伟人和民族英雄的小册子,每册万言。无名氏编写了《李广飞将军》及《孔子》,又应研究会所求,写有关抗战的文章,自己也续撰短篇小说,在报上刊出。
  7 月,武汉保卫战即将开始,无名氏随“艺文研究会”撤退到重庆,会址菜园坝。发表《论拜伦》、《川江夜泊》等。
  12 月底,汪精卫出走河内后,在香港发表“艳电”,劝蒋介石与日本谈和。“艺文研究会”旋即被封闭。原来此会负责人周佛海、陶希圣皆属汪系人马,且已随汪离重庆。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1:51:21 山东
  无名氏年谱简编

  1939 年,22 岁
  上半年失业,为香港各报写战时重庆通讯及其他文章。下半年,香港《立报》聘他为驻重庆特派员兼办事处光杆主任。同时,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又聘他为服务员,后升任干事,负责审查图书。
  这一年是无名氏创作生涯的转折点,他的文学作品开始受到一些著名作家和编辑的赏识。抗战期间,著名作家和编辑靳以在重庆《国民》公报副刊《文群》,素以“认稿不认人”著称。但却在1939年冬起,到 1940 年止,相继刊载了无名氏的短篇小说《古城篇》、《日耳曼的忧郁》,以及一些散文。靳以曾在信中赞许无名氏,认为他的创作,态度严谨,行文字斟句酌,肯下功夫。他还对人说:“北大真能出文人,(无名氏仅在北大旁听过,靳以的说法也是后来许多人误传无字氏毕业北大的滥觞。)前几年出了何其芳,卞之琳,现在又出了卜宁。(抗战初期无名氏在香港、重庆都用笔名卜宁发表文章。)”推崇之情溢于言表。两人通信两年,直到靳以离重庆赴福建南平教书为止。从此时起,无名氏开始在重庆文坛上初具文名。
  这一年也是无名氏思想发生重要转变的时期。斯大林的肃反运动造成的残酷清洗令他十分震惊;苏联置波兰于不顾,在大战前夕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和纳粹德国媾和的做法,更让他失望。受此二事件的影响,他激进的思想开始向自由主义方面转化。

  1940 年,23 岁
  这一年,写了不少文艺性或新闻性的文章,刊于香港、重庆媒体。
  冬,离开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

  1941 年,24 岁
  1 月,入《扫荡报》,任外勤记者,后兼南洋爪哇《吧城新报》驻渝记者。
  夏,辞去香港《立报》记者。
  进《扫荡报》第一个月,报道《囤积居奇纵横谈》蜚声报界;另一次,偶然在与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王亢生的私人谈话中,敏锐地预感到德国将要进攻苏联,竟在德国进攻苏联前一个月,写出《世界将有巨变》的长文,一时震惊了重庆政界。受社长何联奎赏识,并加月薪。期间忘我工作,往往清早六七点出门采访,晚七时归;还亲自校对,有时夜间尚出去采访。当时合众社驻华一位记者曾说:“新闻记者像卜宁这样卖命干的,恐怕没有第二人。”无名氏的敬业与才情受到《大公报》总主笔兼总编辑王芸生青睐,他托主笔李纯青前来暗访,希望其加入该报。
  8 月,日机对重庆狂轰滥炸七昼夜,市民对防空警报不灵怨声载道。防空司令在记者招待会上抱怨是经费奇缺引起的,引得无名氏为其打抱不平,写了《轰炸插曲》,试图将内情披露于众。但新闻检查所删去许多文字,无名氏不服,又改回。这引起《扫荡报》新任社长黄少谷及其亲信的不满,加上他们早就对无名氏的恃才傲物,脚踩两只船的做法深为不满,便借机以“泄露军事秘密”为名,软禁无名氏一周,并就此撤去无名氏的职务。
  《扫荡报》 8个月,与李彦文坠入爱河。两人一度情感炽热,几达可论嫁娶程度。但报社工作的第二月,她突然坚赴陕西工作。这一分别,造成彼此龃龉,终致分手。
  11 月,珍珠港事件爆发,二次大战正式开始。失去工作,亦无法在港报写文。此时流寓重庆的韩国临时政府找他帮忙,迁往重庆吴师爷巷 1 号,与韩国光复军参谋长李范奭同居一室,成为好友。后为他撰成二书:《韩国的愤怒——青山里喋血记》,以李范奭的名义出版;《中韩外交史》,代临时政府宣传部副部长闵石麟撰写,引起当时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的注意,因而李、闵二人对他特别友好。
  冬,每晚与李范奭长谈四小时,记下许多资料,拟以他为主角百万字《亚细亚狂人》长篇小说,叙其一生革命事迹。后来的《北极风情画》即以李范奭的采访素材为主。在此期间,邂逅大韩民国流亡政府闵石麟的女儿——韩国美淑女闵泳珠,一度坠入相思之河,相思无果。

  1942 年,25 岁
  出版个人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露西亚之恋》,内收短篇《古城篇》、《海边的故事》、《日耳曼的忧郁》、《鞭尸》、《露西亚之恋》、《骑士的哀怨》等篇,其中《骑士的哀怨》《露西亚之恋》即以的李范奭经历加工而成。
  初夏,韩国光复军总司令部正式成立,总司令李青天任无名氏为上校宣传科长,后政治部不同意,在司令部内滞留了五个月。于此发奋用功,写《亚细亚狂人》第 5 卷《荒漠里的人》长篇,在贵阳《中央日报》副刊连载。无名氏自认“文字及风格一个突破。只要浏览《龙窟》所收《伽倻》,即可知我在文字上又下了一番新功夫”。
  9 月,韩国光复军西安第二支队罗队长被队员暗杀,总部派李范奭去处理此案,并任他兼第二队队长。他邀无名氏作为秘书,同赴西安。

  1943 年,26 岁
  在西安,兼任重庆《新蜀报》及贵阳《中央日报》驻西北特派员。除为上述二报写些通讯及其他文章外,又在西安各报发表作品,并为二支队及韩国革命作了不少宣传,同时续撰《亚细亚狂人》。
  11 月,当时西北销路最大的西安《华北新闻》总编辑赵荫华约无名氏为该报写长篇小说连载。他便以李范奭过去所提供的题材,于11 月 9 日奋笔疾书,每日平均写七千余字,至 29 日告罄,写成 14 万字的中篇《北极艳遇》 ( 后出单行本时,改名《北极风情画》 ),第一次使用“无名氏”的笔名。连载仅三四日,即轰动西安,该报销量剧增,一时显洛阳纸贵盛况。翌年1月载完,已然是“满城争说无名氏”。文人黄震遐见无名氏时说:“从前拜伦写了《柴尔德.哈罗德》旅游诗,发现自己一夜之间,名满伦敦。足下现在正是当之。大家 Compare you and chuyu(大家拿你同徐訏作比)。”这部书的成功真正实现了无名氏在 1934 年 离家出走时所发下的宏愿:“我要凭苦斗为自己创造一个前程。”
  这时无名氏对中俄混血儿刘雅歌(俄文名 Tamara)狂恋,刘雅歌另有两个亲密男友,一为麦敬希,一为赵良(后来分别成为刘雅歌的前后两任丈夫)。无名氏后来写了一本长篇自传小说《绿色的回声》但当时的当事人之一张慕飞对此书驳斥,说:“其实刘雅歌根本不爱他,无名氏纯粹是单相思。”。

  1944 年,27 岁
  创作长篇小说《一百万年以前》,在《华北新闻》连载。
  夏,由该报出版《北极风情画》,初版二千册,预约即售光,市面书店无法销一本。因社长赵自强侵吞此书版税,不付分文与无名氏,无名氏遂愤而以西安友人周善同的爱情故事创作《塔里的女人》,自己筹款出版。初版二千册,预约几乎售光,再版亦迅即售完。于是他又自费印《北极风情画》和《一百万年以前》,三书都成为当时西北的畅销书。
  由于作品获得巨大成功,年底赴重庆发展。数月后,李范奭亦来重庆。纳粹投降,二次大战胜利在望,韩国独立可期,临时政府一时大为活跃。

  1945 年,28 岁
  3 月,在重庆出版《北极风情画》;5 月,《塔里的女人》问世。两书的发行又造成重庆读书界的一次“海啸”。初版三千册,两天即一售而光。有六家书店,门市每日即售 50 余册。店老板们说,开了数十年书店,从来没见过一本小说每日可卖 50 本以上。再版三千本,四天内售罄。当时重庆的茶馆、餐馆、舞场、咖啡馆、旅馆,到处都有人阅读、谈论此书,两书在重庆的风靡盛况超过西安时代。
  由于二书风行,有人为无名氏介绍婚事,他未轻易答应。他也没有因为两书的走红而涉足社交界,招摇过市。而是独自隐居于重庆长江南岸山中,静心考虑、构思六卷《无名书》的创作,并决心放弃《亚细亚狂人》的写作。他认为“后书格局较小,且我非韩国人,写异邦事难免有点隔阂。”
  自己开设“无名书屋”出版社,只印《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雇有一个会计,一个工友。后来六弟卜幼夫失业,也来此屋帮忙。
  8 月 15 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 9月,国民政府在南京正式受降。
  11 月中旬,无名氏乘“民元轮”返上海。 12 月,回扬州探望老母,母子相拥流泪。初见表妹卜宝珠(注:无名氏的母亲只生了六个儿子,所以一直希望能有个女儿。抗战时,她收养了无名氏的远亲表妹刘宝珠做义女,刘比无名氏少十岁,被卜家收养后改名卜宝珠,又名刘菁,卜菁)。

  1946 年,29 岁
  春,《北极风情画》与《塔里的女人》在上海相继出版,迅即畅销。以后数年,销售达数万册。因国内战争造成若干铁路瘫痪,交通受阻,二书无法运到,各地便纷纷自行翻印,盗印版达 21 种,几年内,计总印数超过30万册。这二年大约有10家报章杂志约请无名氏写长篇小说连载,均遭拒绝。
  4 月 13 日,赴杭州,卜居慧心庵。在此息交绝游,费时五个半月,完成《无名书》第 1 卷《野兽、野兽、野兽》的创作,约 30 万字。这段时期,无名氏日夜笔耕不止,有时半夜起床二三次,改写文字。(详见《慧心庵日记》)
  10 月赴沪,与时代出版社负责人周新洽谈此书的出版事宜,该书 12 月正式出版。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1:54:24 山东
  无名氏年谱简编

  1978 年,61 岁
  初夏,赴沪访老友王友乾等人,王属“右派”。根据形势,大家认为中央政策将有大变,“右派”分子将一律摘帽。
  7 月,方为良突然来杭,说他十年前拟出境,被判了十六年,在上海提篮桥监狱关了 10 年。近日被有关部门断为错案,已经为他平反,恢复原来教职。并问他,受此案株连的还有哪些人。他首先指无名氏。估计不久其他受累友人即可平反昭雪。欢聚二日,在餐厅举觞痛饮,得庆更生。
  9 月初,派出所在居民区开会,为无名氏平反,“历史反革命”帽子一并摘除。从此,与一般公民无异。
  10 月,派出所将过去查抄的创作原稿、信件、照片,通通还给无名氏,其中包括《无名书》的后三卷半全部稿件。无名氏大喜若狂。派出所长道:“老卜!这一下你可开心了!”无名氏连说:“开心!开心!”这天晚上,在睡梦中笑醒了好几次。
  不久,派出所又找他去,把《绿色的回声》原稿也还给他。这部手稿原藏于卜宝珠处,她后来坦白,交给幼儿园,又转公安部门,这次也发还了。《无名书》原稿能保存下来,与法官李木天有关,若非他别具慧眼,此稿早毁。他是此稿第一个读者。当时他文化高,(之江大学毕业),比较客观理性,原定判决无名氏无罪,不戴“帽子”,但上面极“左”人员不同意。
  形势大好,无名氏决定尽速整理《无名书》后三卷半,几个学生帮忙抄写,一份稿子用复写纸复三份,假如在邮寄海外时被扣,再寄第二、第三份。
  香港学者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问世,对《无名书》评价颇高。

  1979 年,62 岁
  1 月 1 日,二哥卜少夫在香港接无名氏信,答应与其合作,为他提供了一些港友的地址,让他分头寄稿。从元旦日第 ,一直寄到年底。他为此起了一个代号 Over Lord ——“统生运动”,这是二次大战盟军登陆诺曼底的代号,无名氏认为这个规模浩大的邮寄活动无疑有点像诺曼底登陆。
  这年起,无名氏的文章又在海外——主要是在香港、台湾公开发表了。香港各报章杂志非常欢迎无名氏的文章。他是大陆第一个作家在海外——特别是台湾刊出作品者。

  1980 年,63 岁
  这一年,台湾《联合报》副刊开始连载《无名书》第 4 卷《死的岩层》四十多万字。该报是台湾销售百万份的大报。事先请旅美著名女作家丛甦写成长篇论文《无名氏论——印蒂的追寻》,刊于《联合报》副刊。后来主编症弦写信给卜少夫称:“此文刊出,好评如潮,大家全认为自有台湾文评以来,这是最重要的评论” 。此文对《无名书》 大加赞赏,并将它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劳伦斯、托马斯.曼、赫曼、海斯等西方名家作品相提并论。
  10 月,二哥卜少夫函告无名氏,收到《无名书》第六卷《创世纪大菩提》最后一页。至此,后三卷半一百六十多万字通过两千多封信件的形式完全“在诺曼底登陆了”,“统生运动”大功告成。他与几个学生兴奋不已,他在屋内对他们说:“当年‘慕尼黑协定’签约后,捷克总统贝尼斯忍辱签约,同意割让苏台德区给德国。希特勒拿到贝尼斯的签约书后,立刻冲到办公室内,拥抱每个工作人员,并大声狂喊:‘今天是我希特勒最伟大的一天!’我痛恨希特勒,我是一个平常人,甚至是一个‘小小马铃薯’,但我能在如此艰巨环境中完成 260 万字左右《无名书》,而且,近两年又以两千多封信偷寄到海外,今天真可算是我毕生最不寻常的一天!” 他热烈拥抱每个弟子。他们也低呼:“胜利!胜利!”
  秋,浙江省政府交际处处长偕其科长来访。约数日后吃饭,长谈。过了几天,他们派车接无名氏赴湖滨大华饭店旁某洋房。从下午二时起,长谈共约六小时。其间无名氏说:“目前政府政策是:知识分子是否信仰马列主义,并非最大的关键性问题。关键性大问题是:你是否赞成祖国和平统一,凡赞成的,就是爱国者。”同时说明下列三点:“(一)过去我并未犯错,是政府委屈了我。(二)目前我不便作‘国家干部’,也不便拿政府钱,那样,作为自由作家,我在海外发言就失去力量,也无人重视了。(三)政府出版社出我的书,我没有意见。”年底,他们又在灵隐寺餐厅设了一桌素筵,专请无名氏一人,双方谈了很久。

  1981 年,64 岁
  继续将其他稿件寄往海外,其中有长篇《绿色的回声》等。
  春,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李某由北京来访。说该社文艺室主任王维玲找了他大半年,遍寻廿余省,最后才在杭州探寻到他的下落。王先看到《无名氏生死下落》一书,见海外一些评家如此推崇,而他本人又极喜《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这才决定让李远道探访无名氏,希望无名氏能为未来中国新文艺继续做出较大贡献。他希望先把《无名书》后三卷半文稿交给王维玲审阅,看能否出版。又表示,他们计划先出《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二书。经他再三恳求,无名氏便把《无名书》后三卷半的复写稿交给了他。
  王维玲得稿后,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审阅此稿。看完《无名书》稿,王曾来长信,称许此书确有艺术价值,但目前形势下不大可能出版,他将来一定要争取在内部出版,供作家们参考。
  通过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渠道,无名氏收到香港出版的《无名氏全书》及《无名氏生死下落》。《下落》令他感动不已。侯立朝在评论中拿《无名氏全书》的出版与当时美国索尔贝获得诺贝尔奖一事相比。他认为《无名书》未能完成全部六卷,(其实早已完成,未能出版),“使中国失去了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的记录”。
  夏,法国巴黎大学陈庆浩教授来访,说欧洲汉学会议拟出版一书推介 20 世纪中国现代小说,他负责介绍《无名书》,希望无名氏提供资料,获允。
  九月,浙江省政府聘他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月薪 60 元。省府来人解释,文史馆员是荣誉职位,不是国家干部。他收下聘书,但月薪未领。
  秋,由香港中文大学与香港大学同学们合办的《星火文艺》杂志社五位男女同学来访。该社的一些同学正在研究两个中国作家的作品,一个是远在美国大学教书的作家张系国,一个便是无名氏。他们拟出两个专辑。张的研究专辑已出版,现打算编无名氏的作品研讨专辑,主要是探讨《无名书》二卷半,加上正在《联合报》连载的《死的岩层》。访谈二日,归去二月后《无名氏专辑》问世。
  长沙湘江出版社在内部出版《中篇小说选》上中下三册。中下二册收西方名家伏尔泰、屠格涅夫等人名作,上册则辑沈从文的《边城》 与无名氏的《塔里的女人》、《北极风情画》,供作家内部参考。该社只印了五千册,旋即被抢购一空。
  冬天,湖南省文联负责人之一宋梧刚与一同事由长沙来访,希望无名氏为文学期刊《芙蓉》撰稿,于是短篇《一根铅丝火钩》后刊于《芙蓉》。
  香港《中报》月刊编辑来访,后在该刊发表无名氏的访问记。
  香港著名诗人戴天及台湾女作家蔡琴先后游杭州,拟访无名氏,统战部门不同意。江南来杭,安排两人在杭州饭店见面。
  郁达夫的儿子郁飞及侄女郁风亦先后来访。
  这一年,无名氏一向寂寞冷落的门庭开始热闹起来。

  1982 年,65 岁
  续寄香港的文稿近百万字,连同前两年共寄出近三百万字,发出的信近四千封。
  3 月,得香港友人来信,要他尽快申请赴港探亲,因中共在香港的负责人已向北京反映过情况,若申请探亲,必可批准。不久又获二哥信,谓中共在港负责人费彝民 ( 《大公报》社长 ) 的确已向中央要求准许无名氏赴港探亲,让他从速申请。遂赴湖墅区政府办申请手续,言明费彝民支持事。
  春天,浙江文联党组书记高光偕浙江作协副秘书长沈行来访,希望其加入文联,允考虑。后来沈又单独访无名氏,说考虑、由本省出版社印他的作品,向大家介绍。
  5 月,广州花城出版社派人来访,想出版无名氏的作品,无名氏遂交《绿色的回声》给他。
  不久,随浙江作家访问团到宁波访问,游览阿育王寺、天童寺及溪口。
  初夏,丛甦由美国回杭探亲,来访无名氏,在西湖畔散步长谈。翌年写《小晤无名氏》,刊于台湾《中国时报》。
  7 月下旬,获港友信,说中央已批准赴港探亲,嘱其从速准备。不数日,二哥卜少夫亦来函,证实此事。但他仍决定等有关方面正式通知。
  8 月,省文联邀其参加西天目山全浙作家座谈会,与老诗人汪静之同室。摘帽“大右派”林希翎亦要求来参加,被批准。月底,林希翎访高光,问高《无名书》是否可在浙江出版? 高说,这几本书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书,不可能出版。
  11 月 5 日上午,湖墅街道前派出所所长方康年通知无名氏,下午二时同去省委。与浙江省对台办公室主任祁复太谈了一小时,他对无名氏说:“你可以去(香港)了。”
  从这天下午起,无名氏就异常忙碌起来。足足忙了一个多月,才处理好各式杂事,以及积存的大量原稿。
  12 月初,通知上海好友方为良、王友乾等人来杭会面,聚了两天。同时也告知几个学生探亲事,请他们帮忙。
  12 月 16 日,祁复太请无名氏在大华饭店吃晚饭,由方康年与另一对台办公室干部相陪。嘱弟子宋友杭、毕茂全先把几件大行李用火车运广州。
  12 月 19 日,定于晚间 7 点飞广州,下午 2 时始通知院子里各邻居。
  赴飞机场送行者,有二十多人。沈行代表文联与作协,也来了。晚 8 时抵广州,与宋友杭、毕茂全二人会合,住铁路招待所。翌日林希翎来访,四人游广州。晚间由林希翎陪同拜访画家廖冰,从前他曾为《北极风情画》绘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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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名氏年谱简编

  22 日上午,访花城出版社。他们表示,不久出版《绿色的回声》,可能先在《花城》杂志连载。
  23 日上午 9 时,乘火车离广州赴深圳,12 点抵深圳。不久过罗湖桥,运赴香港入境事务处办手续,费时四小时。下午 5 时,由罗湖站乘火车赴九龙。陪同的有李相杰,赵敏夫等。
  晚 7 时许,抵九龙站。二哥卜少夫兄嫂早已等候在此。 兄弟拥抱时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兄弟拥抱的照片刊在香港媒体上,标题是:《三十三年一拥抱》。无名氏的抵港,新闻界形容为“无名氏旋风”。

  1983 年,66 岁
  初,六弟卜幼夫转马福美小姐致无名氏书信,两人开始频繁书信往还,恋情逐步加深。
  3 月,无名氏在香港的最后一个月,去与留经历了极为紧张的一幕。他是持双程通行证到香港的,三月届满必须回大陆。直到居留期的最后一天——3 月 22 日下午 7 时 30 分,由其兄卜少夫亲自陪同乘中华航空公司的班机直飞台北。定居台北,新居位于台北市郊石牌路。
  无名氏以“反共义士”的身份奔赴台湾,在台湾引起极大轰动,国民党政府给了他极大的荣耀;但在海峡此岸,无名氏的文名被中宣部彻底封杀。(1995年花城出版社出版无名氏的系列书籍,仍受到严重警告,无名书的责任编辑林青华后被迫离开花城出版社。)这就造成了大陆文学界、学术界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知道“无名氏”的文名。

  1985 年,68 岁
  两年多来,在台湾进行了两百多次演讲,相继出版了 10 余本书,达四百七十万字;发表了四百多篇文章。
  5 月 19 日,与马福美小姐举行盛大婚礼,大宴宾客三十余桌,出席的贵宾有国民党元老黄少谷,政界名人蒋纬国等,成为文化界的一大佳话。马福美时年 27 岁,山东莱芜人,毕业于台北师专音乐系,曾获台湾电子琴大赛冠军。是无名氏作品的热心读者,通读了无名氏的全部著作,对其作品有疯狂的偏爱。两人相差 41 岁,无名氏自认这次婚姻也创造了一个新的记录。
  11 月起,先后在美国、加拿大、日本作了二十四场演讲。后写有《入纽约记》、《奇餐记》等。
  是年,曾庆瑞、赵遐秋合编《中国现代小说 140 家札记》,由漓江出版社出版,以批评的口吻提及无名氏的作品。

  1986-1995年,69-78 岁
  自定居台湾后,无名氏对现实人生所思所想,颇多微辞。后大多辑录在《淡水鱼冥思》里。对日益猖獗的“台独”势力,他也义愤填膺。 声言,只有肃清李登辉、陈水扁等“台独分子”流毒,坚持一国两制统一原则,华夏儿女才有光明前途。
  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继续修改《无名书》。
  1986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由严家炎选编的《中国现代各流派小说选》,第四册选入无名氏的《逝影》、《海边的故事》、《日尔曼的忧郁》、《龙窟》等短篇,把中篇《塔里的女人》和长篇《野兽、野兽、野兽》作为存目编入其中。
  1989 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中国新文艺大系》“参考丛书”,将《野兽、野兽、野兽》列入其中公开出版。
  同年,严家炎著《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把徐訏、无名氏的小说囊括进“后期浪漫主义”名下。
  1990 年,孔范今主编《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小说卷七》由济南明天出版社出版,选入无名氏《无名书》第二部《海艳》,文后附有郭德芳的评析文章《无名氏和他的<海艳>》,由此拉开 90 年代无名氏研究的序幕。
  1991 年,杨义著《中国现代小说史》第 3 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对无名氏的小说作了比较客观的解读和评价。
  1993 年,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读书界反响热烈。
  1995 年 ,花城出版社推出“无名氏作品系列”,收录《无名书》前两卷《野兽、野兽、野兽》、《海艳》,爱情自传小说《绿色的回声》 ,散文集《塔里.塔外.女人》,随想录《淡水鱼冥思》及爱情小说《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注:花城出版社原本打算为无名氏出齐无名书,但刚推出了六本就遭到压力,此计划被迫夭折,花城版的无名书仅仅定格在了前两卷。)

  1995年——1998年,78——81岁,繁华落尽,贫病交加。
  无名氏早期来台湾,轰动一时,风光无限。然晚景平淡。1995年,因经济拮据,卖掉台北市石牌的住房,迁居淡水,赁房而住。
  十年婚姻生活后,无名氏与马福美感情彻底破裂,无名氏与马福梅谈判离婚,欲给马福梅所有卖房子得到的钱款以换取离婚,但遭到马福梅拒绝。自此,二人虽同在淡水赁房而居,但各居一室,不交一语。
  ……
  1997年底,无名氏乃重新联系杭州旧日情人“西湖女”,被马福梅察觉,无名氏与其杭州情人的情语通话均被马福美在同线电话上录音。
  1998年春天,策划“逃婚”,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搬走,然后给马福梅去信,宣布分居,只等法律规定的分局期限到达,就可办理离婚。无名氏孤身一人在台北木栅的一条陋巷赁房而住。
  无名氏决定晚年回大陆定居,与杭州旧日情人“西湖女”同居,遂将晚年的活动的重心转向大陆,他频频联系南京大学的汪应果、复旦大学的陈思和,希望他们为他做研究,在大陆拓展他的文名。
  有传言还说无名氏在杭州买了房子,房主应该是以杭州情人“西湖女”陈某某的名字购得。

  1998 年,81 岁
  1998 年,钱理群等人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无名氏作为现代文学史上的“后期现代派”的重要作家受到较高评价。
  9 月,李伟著《神秘的无名氏》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10 月,汪应果、赵江滨合著《无名氏传奇》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两书出版,将大陆的“无名氏热”推向高潮。
  10 月 5 日上午,无名氏从台北桃园机场乘机,转道香港直飞杭州,开始了阔别 16 年后的大陆行。下午到达杭州,相会旧日情人“西湖女”,旧地重游七日。
  10 月 13 日赴上海,游览上海 10 日,只是在亲友间往来,领略亲友间的温馨。参加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宴请。与前妻刘菁会面。
  10 月 22 日,由沪赴宁,下榻红楼山庄。南京市台办、作协相继宴请,游览风光,寻访故址。
  10 月 27 日下午,应邀到南京大学中文系演讲,听讲者大都为博士生和硕士研究生,也有无名氏作品的爱好者。无名氏的题目是:从《塔里的女人》到《无名书》的创作过程。 28 日晚,无名氏应邀到南京师范大学演讲。
  11 月 3 日,回母校——三民中学 ( 现为南京市第四中学 ) 参观。
  11 月 11 日离开南京,再度去杭州 3 天,和友人相晤后去广州,与花城出版社洽谈版权事宜。
  11 月 17 日,无名氏离广州返台北。

  1999-2002 年,82——去世
  2000 年,耿传明著《无名氏传》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
  2001 年中,重返大陆。中秋在杭州度过。此次回大陆,除探亲访友之外,主要与上海文艺出版社商谈《无名书》的出版事宜。
  是年,《无名书》第 3 卷《金色的蛇夜》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随笔《谈情》、《说爱》和自传恋史《我心荡漾》也相继在大陆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他的《散文精选》。
  中秋过后,他到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演讲。后去上海,在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演讲。他说:“中国大陆的变化真大,经济成就不用说了,文化上也越来越开放。以后每年要回来一次,在这儿的时间应会越来越多。”
  2002 年 10 月 2 日,仍在家创作不辍,并计划 12 日动身到苏州,授权台湾中国电视台拍摄《塔里的女人》。行前突发急病,于 10 月 11 日凌晨病逝台北荣民总医院。享年八十五岁。
  无名氏的葬礼由侄子卜凡、卜平和义女“俗子”(孟秋萍)主持,马福梅拒绝治丧,为表明心志,放弃继承无名氏的文字版权。
  无名氏去世后,马福美在台北自费出版《单独的新娘》,书中暴揭无名氏种种生活隐私,真乃人世奇观,更令人瞠目的是,该书还附送一张马福梅偷录的无名氏与其杭州情人“西湖女”打情骂俏的CD,名为《铁网扑蝶》,以致被媒体戏谑为“无名氏天天抽鸦片”。
  无名氏身后惨遭鞭尸。
  (nun2005年扫描整理《无名氏年谱简编》全文结束)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1:58:27 山东
  1950年到1976年无名氏家书选——即1976年香港版《无名氏生死下落》

  1950年——1976年无名氏家书选(《无名氏生死下落》)

  作者赘语
  一九七六年九月,家兄卜少夫在香港出版《无名氏生死下落》一书,内收一九四九——一九七六年我的家书八十余封。当然这不是我廿七年的家书全部。想不到此书竞销售了六、七千册。而一位评论家竞说此书可当《论语》的补充教材读。大约那几十年我侍奉老母,备极辛劳,才引起这位评论家的同情。他的过度溢美,我绝不敢当。我这次所以摘要选印这些家书的一部分,主要是因为:(一)有些信甚富文学意趣。(二)颇多信显影了当时我的性灵世界与精神倾向。(三)不少信反映了当时我的现实生活、物质生活,可以解读为“文革”时代及“文革”以前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现实生活的历史记录,直到邓小平主政后,这种现实才开始改变。
  目前坊间已出现区区的两种传记,明后年将有第三本传记。研究区区及拙作者似越来越多。对未来这类研究者,这些家书应是重要资料。
  这些信有的是我直接写给我的兄嫂的,有的则代家母写给他们,其实全等于我个人的信。信的上款及下款多半从略,也无月、日,只标(一)、(二)……等于第一函,第二函,下加某年。


  一九五O年

  准备两年半内完成其余四卷的约一百万字。
  连前共二百万字,第四卷探讨神和宗教问题,第五卷写东方的自然主义和解脱,第六卷写综合的东西文化的境界及新世界人生观,第七卷写五百年后的理想的新世界的人与人的关系。已出的第一、二卷将来还要修改。(《无名书》第七卷后未写)
  你所担心我的“精神爆破”,可以释念。拆穿了看,我十多年来,过的的是宗教徒的生活,一个大的信仰在支持我,精神既永远宁静,肉体也就单纯了。世界上,终生独身的宗教徒并不少(于斌就是个例子),我之能支持如许多年,西洋镜在此。自然,我也想结婚,但经济实不许可。只好设法在外面交女朋友,但目前女朋友也交不起。反正也不过一两年,且熬过再说。
  我最近除创作外,正开始弄点理论,把我多年来的一点看法整理一下。身体已转佳,不再淌盗汗,但体力尚未恢复。最主要是我精神虽保持恬淡愉快,但感情则时受寂寞威胁。看了椿弟结婚消息,我就很受刺激,沉思,且激动了约半个晚上。因为,人究竟是人;而我年岁也不小了,我近来常常失眠,独身是一大原因。最近我想找一点施用感情的机会,以调剂寂寞。生命很短,青春更短。最近我常为中年愁苦所袭。中年不苦,中年无家室,却非常苦。有时候,想找人谈谈话都没有。从前,我的环境比较顺利,个人一点寂寞尚无所谓。现在,环境已非,任何私人寂寞更增加精神沉闷的深度。长此以往,我怀疑是否能支持。即使可支持,我也将变成和尚道士一类怪人,但我却想做一个常态的人。
  人究竟是人,某些事情究竟是超脱不了。承你愿在经济上支持,我极感激。最近我正发现一点机会,不久即将开始进行。我预感我可能获得我一生的最大幸福,我也预感我将付出极大的代价。多少年来,我已放弃了许多机会,这一次我一定不再错过。我也相信,我的终生伴侣必将是一个有独特灵魂的女孩子。
  过去有三个结婚机会:(一)那个混血女子,由于去年渡江战争,粉碎了她来杭计划,她从广州到大海那边去了。(二)林小姐,她现在有 T. B.,更由于她究竟天资较平凡,理解力不高,并且也有外国习气。虽然林先生对我很好,我也放弃了。还有一个女孩子,起先觉得还可以,相交渐久,觉得很庸俗,我放弃了。这是去年的事。
  我并不要求我的女朋友很美丽,主要只求她能有点智慧——能理解我的智慧。我想,这一次机会如能有希望,当能满足我这份要求。
  我最近身体坏到极点,一多写文章就头昏,一多跑路就支持不住,失眠极烈,有时也淌盗汗,真正叫人难受。现在,我决定再束紧裤带,完全吃自己园子里的蔬菜,不买菜(我们种了近一亩地的菜),另外养羊,甚至到附近山上找点柴草贴了烧,并且决不买一双袜子之类。给我点意见。
  最近的生活,真是感慨万千,要写,真是永远写不完。我的灵感永远洋溢着。我有那点矜持,我蔑视周遭的一切!我也有那份殉教精神,敢为保卫真理而工作。如能预期完成这个多年计划,我相信无论在艺术上、思想上,对中国和世界总有涓滴之献。——我主要野心实在探讨未来人类的信仰和理想:由感觉——思想——信仰——社会问题及政治经济。我相信一个伟大的新宗教、新信仰即将出现在地球上,这是一个广泛的人类运动的高潮,我的艺术著作及今后理论思想著作,主要即在配合且迎接这一高潮,我预觉将有一系列新的名词出现其间。

  一九五一年

  六月由城区迁郊区。
  肺病基本好转,半年卧床,身体衰弱。
  三月曾两次吐血。
  四月入疗养院,母亲住尼庵。
  幼夫来信,请写短一点。兄嫂来信,请只用平安家书。
  生肺病,曾服黄茋、浮麦、红枣煎汤治盗汗。
  卧病五月,养病期中,读历史,研究佛经,研究基督教。
  生命如买票看一出戏,假如我讨厌这个戏,尽可提早离场,横竖我有主宰此“戏票”的自由权。就此点说,自由割断生命,较之无聊地在讨厌的戏场里,是聪敏多了。
  此生凤愿是调和儒、释、耶三教,尝试、探索建立一新信仰。
  病好后,除小说外,想同时开始哲学理论写作。


  一九五二年

  “半年不读书,顾影疑非我。乃知百年中,如此过亦可。”——陆放翁
  此中境界正好药我平生缺点。若欲静,病好,须再三吟咏此诗境界。
  这几天读完画家 VonGogh(梵高)传,给我感触很多,他是十九世纪末叶后期印象派大师之一,生时画了八百张素描、六百张油画,只卖出两张,得很少的一百美金。他的生活全部由他弟弟接济,前后十年,最后终因穷而自裁。现在,他的主要油画卖五万至三十万美金一帧,全部画值两三千万美金。他是印象派中第一个真正爱劳苦大众、爱农人、爱工人的画家,他的画全以他们作主题。——他的命运其实正是一切先驱者的命运。
  一个真正爱人类、爱人民的理想主义者,必须好好懂得在艰苦中忍耐,无穷无尽的忍耐。你的艺术总会开花结果的,就看你能不能坚持,忍耐,吃苦。 VonGogh 曾叹:“我奋斗了十年,在我真正懂绘画艺术时,我却不得不放下画笔。”在精神和艺术成熟时,不得不离开世界……这是最深刻的一课。
  古人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一病两年,下床后颇有此感。过去游华山,过陈抟老祖鼾睡处,我很羡慕他一睡八百年的福气。我每夜连八小时都睡不了,如有陈抟的本领,我不会再失眠,我病也早好了。


  一九五三年

  三年来与结核菌结不解缘,生活如车轮,围此菌轴团团转,除谈病外,无他可告。此点尚乞谅有则个。为使哥嫂不摇头起见,此信绝不再谈病(弟病近转佳,下信再谈)。
  尔来耽于务观诗,喜其细致耐吟,如“重帘不卷留香久”、“绿叶忽低知鸟至”、“坏壁苔侵醉墨痕”等。其他佳句亦多,均清新贴切,且有唐味。
  两月前,友人游富春江,过杭,访西湖古迹,询一浣衣女:“苏曼殊墓在哪里?”女反问:“她门牌哪一号?”弟闻后,午夜梦回,亦大笑失声。两年来久未闻此隽语矣,书此聊供一笑,曼殊九泉有知,当喷饭也。
  苏联最伟大的戏剧大师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四十多年苦功 后,自述他的艺术体系道:“我们的体系可说是有四层楼。一个演员内外技巧能运用自如,他算踏上第一楼;他懂得找‘交流线’、‘舞台任务线’等等,又将这些线索交织一片,成一个总的‘贯串线’,他找到‘不求人’的创造角色方法,算走上二楼;但一个演员如还没有发现自己的主导思想,他仍不能算一个真正艺术家(就是:他还未踏上第三层楼);……我们的艺术第四楼是:下意识领域。要达到这领域,演员先必须把握技巧到一种不必想技巧的程度,这样,他的灵感和直觉才能不招自来。”
  我自己在感觉(艺术)领域究竟踏上第几层楼 ? 以后还能爬上第几层(或建筑到第几层)?这个,到现在止,多少有了点较客观的初步轮廓;但我在思维(哲学)领域,究竟筑了几层?爬了几层?这两年来,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常常想起一个大哲人的话:“疾病帮助人深思。”老实说,在三年病床后,我还能这样火热,与其说是生命的诱惑,不如说是真理的诱惑。我究竟做了十几年的泥水匠,我还舍不得放下手里的铲子和泥水桶。……不管怎样,星球总自舞于太空,永远是那样热烈而壮丽地旋转,旋转,旋转……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1:59:17 山东
  1950年到1976年无名氏家书选——即1976年香港版《无名氏生死下落》

  一九五四年

  已有经济来源,可以自给自足。
  妹将收入三分之二支持家用(五一年至五三年夏是以三分之一支持家用)。
  曾因病迁沪萧链处,肺病大体已愈,极度神经衰弱,影响心脏,三月回杭州。
  上海房子比过去稍廉,但仍有变相的顶费,一间较宽房子要顶费一千元至一千五百元,如不顶,约七十元一月。
  我现在计划是再休息两月后,决心先找点轻便工作,拟设法去补习学校或民众夜校,每日教一小时书,不计待遇,只求车马费,这样慢慢恢复工作能力,并渐渐联系组织,而不致与时代脱节。
  七月十五日结婚(母亲领养一义女九岁来我家,原姓刘,取名宝珠,高中肆业,一直与母亲作伴,此时已廿六岁,无名氏卅七岁,两人均未结婚。五年相处,滋生感情,乃同意结婚。刘在一上海幼儿园工作,是无名氏介绍。此园旧为宋庆龄领导,地位很高,她工作收入六十四元,已以三分之二支持家用了)。
  九月去上海,因宝珠入院开刀(子宫瘤重两斤多)。


  一九五五年

  七月入院开刀(阑尾炎),半月不吃米,只进挂面之类。
  肺病灶已稳定,只有两肺尖一点点。可以开始恢复体力,年前可恢复正常工作。
  我房东家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前秋生,一个去春生,现在全能走路了。我每次看见她们,就想起我的小侄儿(我侄子卜凡(谱名鸿羽,外祖母赐字小天)于一九五二年出生,曾寄来照片多张。),特别是大半年来未看见他的相片,我猜他一定长得很大了。前些天看见他在海边的两张,我说不出的高兴。
  时间在成人身上不易显出什么,但在一个婴儿身上,却表现出最大的魔力。看看小侄儿树样长,就想起自己这几年有点叶落。……的确,这两张相片我看了很久、很久,给我极强的感觉。海水、孩子、阳光、帐篷,这一切全是我最爱的。
  前冬发病,我曾七个月不抽烟。去冬发病,到现在我已十个月不抽烟。我决定,只有在肺部阴影全部消退,或钙化或纤维化后,我才静静地舒服地抽第一支好烟,一支白锡包或中华门。
  啊!健康,生命,幸福……我过去从理论上知道,现在却从自己肉体上知道了。
  比来初夏,樱桃已谢,黄瓜上市。樱桃只见他人嘴动,黄瓜粗可入盘。小园新绿,有搭葡萄架者,但今夏只能“白相”葡萄叶,明年或可有一打葡萄,亦未可知。园中鹅数只,咻咻不已,熏风俆来,古井不波,绿叶黄鹅,差可怡神。


  一九五八年

  每信必提钱,几年来已成惯例,假如鱼也能开口,则每谈必提水。人鱼钱水,这是我的直觉,也是多年来的经验。(卜少夫注: 他一直担心我中断接济,事实上,最近两年汇款常有顿挫,不若早期的顺遂,亦由于我的经济情况不好的关系。)
  得到极兄离婚消息,极惊讶。这是我给他的 ,请代转。
  我觉得这个离婚,可能对他是一大损失。但事既如此,我们局外人也无从置啄。为今之计,我只盼他在再择配偶时慎重点,千万勿草率从事。你如能给他介绍合适对象,也好。我相信你的经验和智慧。我认为总以人品为主,需才与品能配得上他,外形不该是主要条件。极兄毫无经验,天真如赤子,喜、怒、哀、乐,纯粹走直线,我很担心他的今后命运,请你给他一些意见和帮助。
  (赵无极与他的夫人谢景兰(兰兰)离婚,无名氏总以为是赵主动,想不到婚变的主动者出自兰兰,因此,写给赵一信,托我转去。对此,汪公纪在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九日出版的《新闻天地》周刊第五三一期发表的《赵无极与我》一文中,有极正确的分析,汪公纪说:
  “在我记忆中,认为这对小夫妇应该是气味极能投合的璧人了;然而无极的成就,并不能使得谢景兰高兴,在一个极有自尊心的女孩子心目中反而觉得相形见绌了。天生了她一副歌喉,但不能满足她自己的要求,她弃歌而学作曲,灵感没有跟着来,烦闷苦恼一直萦绕着她,她不愿意做随从,不愿意做附属品,她也要打天下,她要和无极齐名,所以无极的声誉越高,兰兰的苦恼也愈深,终于她不能恶受而出走了。”
  以下是无名氏当时写给赵无极的原信:
  “极兄听到你和兰兰离婚的消息,我非常震动,我们近九年没有通信了,但是现在,我很想对你说几句话。
  这次兰兰回来,我很想见她,主要是:想知道你的情形,我可以想像得到,你是站在一个峰顶上。然而,以距离来说,这只是个远景,我很想看看你的近景,你的更明晰的形貌。
  遗憾的是由于未能确实抓住她的行踪,我们失之交臂,我只能从你的老师和××那里简略得到你们一点浮光掠影,我看到你的画册(CR 作序),你老师认为你比 Bufet 强得多,我也这样想,我极赞赏你五四年前的两幅(主题是“船”)。至于你的近作,特别是封面那一幅,因为未看到原画(印刷品太小,看得不大清楚),不敢多说什么。我只感到一点,你在形式上作了空前的大改革,你正在把中国书法的纯粹线条美尽量捕捉到画上。
  以你的天才说,这不成问题,你是现代 Rapheal ,早在十年前,我就预感到你的成就,然而我却担心一点,你太年轻,太聪敏,家境又太顺利,在现实生活中,你几乎未曾遭遇过艰难。对艺术家说来,特别是在一场马拉松式的长程竞赛中(记住你还有三十年——四十年生命,你过去的真正艺术生命不过二十年,才及你全部的三分之一),这就或多或少可能影响你的持续力。一生顺境,从没有经过现实岩层的生命,在某一个时期,可能会失去生命的平衡和稳定力。兰兰虽有她的弱点,但她的最大优点,她的古典精神,却可对你有一大贡献:稳定你的灵魂平衡。在你那个环境中,对于像你这样一个天真的人,诱惑力总嫌太大。假如你能和兰兰在一起。她可以帮助你抵抗许多不必要的诱惑。你今天的成就,就说明:十几年来她对你是有贡献的。
  可是现在你却把你生命的这个古典部分割断了。我知道,你要追求纯粹现代的。十年前你就有这一倾向,费了极大的努力,你才克服了,想不到今天你又重蹈覆辙。
  生命短促,艺术永生,你现在将近四十岁了,应该把更多的生命支付在艺术上,真正成为当代 Rapheal 。爱情和女人对你来说,应该是过去的事了,假如你在这方面还耗费很大的精力,可能是个浪费。而且我非常担心,过度尘凡快乐的造求,会不会给你带来意外的不愉快的遭遇?
  老实说,十年来,我一直担心你的命运,绝不是你的艺术生命,而是你的现实情感的命运,我就怕你不能克服后者。你还记得十年前临别时,我一再和你说过的那几句话以及你自己的保证么?
  你当然记得,当 Rapheal 最盛时,罗马红衣主教比比拿要把侄女儿嫁给他,对当时一个画家说来,这是现世光荣的顶点,但我们的大师还是拒绝了。
  假如你能挽回对兰兰的情感最好。否则,再婚实在可免,至少你应该牢记一点,千万要把灵魂美放在第一位,肉体美丽该是第二位,甚至第三位,一切应该为你的艺术着想。
  在你四周,没有人可能向你说这样的话,我以后暂时也不向你谈这些。假如你不以为这是随便说说好玩的,朋友,请你接受它吧!请相信我,这是一个老舟子的话,每一字句,都从现实风讯中雕铸出来。
  一句话,我怕一个不适当的女人会破坏了、至少是伤害了你毕生的努力,而直到现在止,你私生活中还没有出现任何阻力,你只是一个纯粹的画家,你是懂得光与色的海洋,不懂得人性的海洋,特别是异性的海洋。好些船都在这里面破碎了、陆沉了。
  朋友,希望你更加严肃地看待生活,千万不要儿戏!假如,这信里有叫你不愉快的话,请原谅我!
  我宁愿这封信只是杞人忧天。此祝
  健康 !
  有空,我真希望你翻翻查利?卓别林传,看看不适当的配偶给他多大麻烦和痛苦,在他全盛时期,几乎摧毁了他整个艺术生命。”)


  一九五九年

  病中,兼搞学术工作,由于受过这一伟大时代感召,被永恒真理启发。多年来,曾在艺术和哲学上,从事一个专题研究,它将于今年底基本结束。(无名氏注:这里说“从事一个专题研究,它将于今年底基本结束”,是指《无名书》最后一卷第六卷《创世纪大菩提》近五十万字即将完成。)相信你们对我的带病钻研的卓越意志,将感到欣慰。
  关于生命的神圣责任,这些话,我过去从不想向你们提,怕影响你们自尊心。你们究竟是通情达理的人。不过,我现在仍想赘说几句:几年来,你们对母亲的帮助,也就是间接帮助了一个应被帮助的人和一个值得帮助的人。在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里,生活里渗透最庄严的质素,要求每个人以极严肃的态度不断前进。凡是抱这种严肃态度生活的人,都值得我们关心,帮助。马克思说过,天才不是凭空掉下来的,是由伟大的时代和人群的关心而培养成的。特别是,当一个人还有残余青春、才华到达最大成熟季时,在学术上,一分工力会有十分收割。忽视这,将使几十载学术努力尽成灰烬。
  我身体较去年进步,但仍嫌复原太慢,不能太劳累。年来依旧从事学术研究工作,自觉颇有进益,甚以为快。惟古典书籍较缺,研究时稍感不便。图书馆可借阅一二,但我的习惯是: 必要的书必须自备,检阅时才方便。此信附呈书目约廿种左右,均系外文书,请一律代购英文译本(一部分原文是英文)。特别是 ThomasMann 的三部曲:Joseph and his Brother 等三种,心盼最切。当然,有的一时可买不到,慢慢买好了。所以开列书目较多,恐一时不易购买,好先选一部分代购赐寄。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00:08 山东
  1950年到1976年无名氏家书选——即1976年香港版《无名氏生死下落》

  一九六O年

  报名参加农场工作,我百分之九十五是要被批准了。我的情绪并不因此而波动,因为,从运动一开始,我就预感到我是够下放条件的。不过,心里仍有点紧张。
  十月下旬,果然批准到临安农场。
  所可喜是:(一)农场离家七十里,汽车一小时半可达。(二)我此次去,以做文字工作为主,因为场里很需要有文化的人,可能也附带做点义务劳动。(三)这一次去,是一个光荣任务,精神上也愉快些。(四)那一带风景很美,买东西大体方便。
  参加生产至忙,每月回家三天,为母亲布置好一个月用品及所需要,处处依靠邻居。不回家时能写信给母亲,母亲不能写信给我,但每月可去看我(回家时,母亲需给我饭钱及买东西)。
  凡持有侨汇达人民币一百元(二百五十元港币)以上者,可向当地华侨特种供应商店去买一切外面所买不到的东西(比如买几包香烟),并可加十二斤粮票。白糖关税最低,一次二磅糖包仅三角人民币税。
  你看,我的毛笔字大进步了吧,我练习了四个月。
  劳动,种山芋,工资每月十三元(约港币三十元)。
  胃病愈,领到游泳证。


  一九六一年

  工资每月十三元,每月十日至十二日之间返家探母。身体很差。
  已见过沈尹默(已七十九岁),沈甚喜我大字与小楷,并鼓励我。
  习过柳字、颜字,尚临欧字、米字,将来拟写行书。对现代书法之式微,颇有意加一把劲,中兴之。
  华侨优待券,五十元就可加粮票六斤,还有油、糖、肉、布、高级点心等票。上海有华侨商店,什么东西都有,且不用购货卡,有些东西如套鞋,平常要卡买,每卡只能买一双,但华侨商店却不要卡,只凭侨汇可买。还有表,外面不易买到,机关里每月有购物证一张,可买一只,但华侨商店都可买表。
  在郊区,工作很忙,发疟疾。
  北宋小画、塔寺玉佛、万寿如意等可出售,大件可保留。(李翰祥要购买无名氏的小说版权摄制电影事,我曾去函暗示征求他的意见,他表示“北宋小画”(北极风情画)、“塔寺玉佛”(塔里的女人)和“万寿如意”(一百万年以前)三部可出售,“大件”(无名书首三卷:野兽、海艳、金夜)须保留。)
  政府提倡书法,致力于书法,颜、柳、苏、二王、二张(魏碑张黑女,张猛龙)、钟繇。
  农场是白手起家,向荒山进军,一年开出荒地近千亩。种山芋、水稻、山蜜挑、其他果树、蔬菜,还有畜牧场,养牛、羊、鸡、鸭、猪、兔等。因工作积极,生活严肃,政治进步,好些次受表扬,名字登了先进榜、光荣榜。
  今后工作,要等组织上安排。


  一九六二年

  (一九六O年九月廿六日下放劳动,到一九六二年一月,共下乡劳动一年四个月,组织上因鉴于老母需要照顾,准我回家,以免母病时无亲人在旁。这也是我的成功。
  一回家,我就发狂的练书法,把临摹的字幅寄哥嫂,并
  告诉他们。)
  苏东坡小楷《花蕊夫人词》,是我第一次临,较好的一张自己留下,此处一张是较普通的。其他如柳字“玄秘塔”、颜字、王献之“洛神赋”、 张猛龙,书家都认为很不错。张黑女体,也临了没有几次,只有形式,韵味还不够。我寄你们这些,是让你们了解我近年学习情况。我还是像过去那样苦干。在外地工作时,一有空,我就写字,领导们和同志们都很尊敬我。……这里几个书法家全认为我是书法迷。
  我仍像过去一样用功,每天写字写到夜深,有时要写到十二点。在农场,白天劳动,夜里仍要写到十点,不是拿锄头,就是拿笔,做到文武并重。过去我的偶像是莎士比亚,现在是王羲之、米南宫。如有余力,还想搞搞国画及其他。
  我想用“洛神赋”风格写一些条幅到海外华侨间出售,写点古典诗词(或者《洛神赋》本身),每张条幅出售廿到卅元港币,不知可能否(此间书法家均认为我的字可卖)?
  猪油白糖收到,廉价香烟也盼能寄一条(十包)来,因为我离开农场,回居民区,暂时配烟减少,每月三包,不够。寄便宜的烟,可能关税便宜,如高价烟,则税高。如每条廉价烟完税不超过人民币二元(你们可打听一下),我想每月请你寄一条烟来。如完税太高,则作罢。


  一九六三年

  (一)
  你们不穿的破衣服或补过的衣服(最要的是内衣),希望寄一点给我们。不瞒你们说:我的衣服,从内而外,几乎大部分都破了。这里的布票,你们也知道,连华侨布票算在内,也远不敷用。想想看,好些年没有做被里、被面和褥单了,我和母亲二人床上的行李,要多少布来修补或换新?
  只要你们破的、补过的、旧的——主要是不再穿的。好的、新的、你们需要穿的,绝不要。
  报载风眠先生的画展,观者很多,你们很可去看一次。我和他们仍有过从,他妻子女儿都在里约热内卢,是一九五五年去的,还未回来过。
  衣包收到,完税四元八角,几合港币十二元。长衫袜子免税,毛线袜套税最高,以后不必寄毛线或毛货衣服了。尼龙衬衫税二元六角,每包另加费用五角。如有旧的布长裤,不妨寄一点。
  上封信曾恳求你们寄点破旧的不穿的小衣服来,诸如衬衫、内衫、棉毛衫、袜子、长裤(无论是母亲穿的或我穿的均可),我希望你们能俯允。特别是我要请求玉嫂能帮我这个忙。实在不容易解决穿的困难,只有请你们援助了。
  大器晚成,不是一句全安慰人的话。天才如莎士比亚、歌德、巴尔 扎克、康德、马克思,其不朽作品完成于四五十岁以后。最醇美的佳酿,总要在地窑里藏个二三十年,让性急的人去采刚种下的花吧,我所珍惜的是最后的玫瑰。
  我是从事脑力工作的,坐的时候多,动的时候少,本不利健康。再加经常使感情紧张,体力消耗颇大,心脏像马达,必须不断加燃料,才 能元气充分。然而,无论精神或物质上的燃料,我都觉补充不易。
  每天,总要工作到深夜十二时,精神常感不济,请代打听一下,如咖啡进口税不高,请寄一罐咖啡来(这里要七八元一听,买不起)。我已多少年不喝咖啡了,想借此提提精神。
  古典英文书籍已收到一本,谢谢,其余几种,请陆续购寄为感,这些也是一种精神燃料也。研究古典外文,而无适当书,当然也是一个憾事。这里外文书店也有一些英文书进口,拟探询: 如有好书可以此间订购,则不拟麻烦你们了。但看样子,上信所开几种书,此间书店一时还没有。
  随信寄上我所临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小楷条幅一件,这是我在去年热衷书法时摹下的。据这里老书家看法,我临“十三行”,比坊间出版的广东老书家麦华三所临的那张更接近原拓,无论在笔力和气韵上都要高过麦。可惜这并不是我所临的最好的一幅,较精的几件,我自己留藏,舍不得送人。你们接到后,可裱一下,有时拿出来挂在壁上,也算是我们一个小小会晤。来信说不少朋友都挂念我,可把此条幅请他们寓目,算是报答雅意。吟圃君极爱书法,他壁上有沈尹默的“兰亭”条幅一张,也可请他看看这一件。因为“兰亭”与“十三行”都是王字系统的代表作品。而沈尹老对我的楷书极赞赏。收到后,务请妥为保存,以作纪念。因为我现在已不花太多时间钻研书法了。
  (二)
  哥、嫂:
  多少天来,我就想好好给你们写 ,可不知道怎么着笔才好。
  每次看见你们的字、照片、寄来的东西,我就恨不能飞到你们身边,和你们畅谈个一天一夜,把十几年来关闭的情感痛快倾泻一下才好。可是我只能用一张简单的纸,一些简单的字,谈一点不关痛痒的话。我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我们才能重聚,共温家庭的温暖——那些美丽的梦。有时候,日子似乎近了,转瞬间就可看见你们了,但正当你们的影子隐隐移近时,却又被一阵巨浪冲走,推向渺茫远方。这以后,我们间仿佛又隔了好几万年。而我们那些堆积得太多的情感,渐渐将变成史前化石,成为今后考古家发掘的对象了。
  我真怕,今后即使能看见你们,我也将说不出什么,所有声音将化成沉默,最巧妙的黄莺舌头也要变成哑巴。我们的肉体,是如此被 现实石化了。我不禁想起:历史上那些最伟大的雕像为什么全是石像?实在,这倒是历史人物的真形真态。我们从没有这样钻入历史深处,发现它如此深刻的灵魂内景。
  昨夜我听见贝多芬提琴协奏曲,我想起他的孤独一生,我想起他的命运交响曲,我又想起我自己。可是,乐圣还是幸运的,他从没有与自己亲人真分开过,他也还能及时身受到他巨大劳绩的酬谢。罗曼罗兰竟如此称道他的艰辛,我觉得是不公道的。在我们时代,贝多芬的一生已经算是一朵很温馨的玫瑰了。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00:57 山东
  1950年到1976年无名氏家书选——即1976年香港版《无名氏生死下落》

  我听着音乐,我想起你们。我总觉得你们还没有深透了解我。你们对我还存着一份柔和的幻觉,而你们自己还被四周的美丽海水色彩和声音所包围,使我们间飘起一道隐隐绰绰的幕帷。在你们的信上和一些细节上,我感到这层帷布。你们似乎没有从自己所举起的那些温暖酒杯里,看清另一些空空的杯子被冷冷搁在碗橱一角。我承认,你 们对我们是公道的,但还可以更公道些。你们诚然是慷慨的,但还可以更慷慨点。我们不仅是按照个人角度要求这些,更因为,这是一个 历史的角度。你们应该看得更深、更广点。目前,在我们印象里,你们的形象,或多或少,还有点被动。
  近几年来,我们总是尽可能克制自己,把实际遭遇压缩成零,不使你们在精神上感到负担。可是,你们当然明白:这只是我们的克制。我 们宁愿圣诞老人从天而降,突然给我们额外赐予,而不愿把他的在临当做是我们的常规要求。无论在人情上、礼貌上,我们不能再多一分繁琐了。但我们在幻觉上,仍愿别人对我们更体贴点,仁慈点。
  每一个人都有一份未来憧憬,因为它带来希望。但时间太长了,在肉体与希望之间的衔接,就更困难了。青年时的衔接和中年不同,中年和老年又不同。照过去想法,越往下走,路越容易走,因为快走完了。现在才知道: 就在快接近路的尽头的那一段,更是艰难。不是 脚下石头或坑洼更多,而是腿力不如从前了。在路边设凉亭的人,也就不能按照过去成规,非照过去某种等距不可。应该多给路人一点 荫庇和茶水。
  我这样说,可能不会被你们谅解,因为,你们有你们的处境、你们的想法。假如是这样,那么,请原谅我吧!这封信的措辞,在你们看来,虽是出于一份迹近奢侈的幻念,但在执笔者却是一支“命运交响曲”的泛滥。没有一个音符不来自无穷无尽的深渊。
  写到这里,时间又是午夜十二点。人们早已沉入睡乡,只我一个独对孤灯,倾听钢笔在纸上沙沙响。我不知道:今后会不会写这样的信,也不知道:你们将用怎样心情来看这样的信,更不知何时你们才能彻底公平地反应这些字行。我只知道这一件事:我们依旧遥隔几千里。我既看不见你们旁边的海水,你们也看不见我桌上的孤灯和表上的午夜十二点。会面的可能性,至少在这一年内是极少的。远水既无法解渴,有限的一杯半杯也只能给亲人以短暂的润湿。谁也不能对圣诞老人常存幻想。惟一的企盼是:盼知道这孤灯,这十二点,这支“命运交响曲”,以及比交响曲更深沉的夜静。是深冬了,夜很冷,肉体更冷。你们的声音也冷而少,常常两三个月听不见。有时想想园丁为别人种花,何苦来?青春早没有了,还过印度头陀生活,又何必?总不希望“名花零落雨中看”,但世界现实却又叫你“雨中看”,多不近情?假如多一点阳光,小草还可以多绿一些时候,否则,自然规律将为它安排一个自然的下场。
  写这封信时的心情,自然不同于十三年前在另一个冬天写另 时的心情,但客观的艰难却又不免使智者有时怀疑自己的傻劲。这种客观,我最近在另几封信上曾提过一点点,我希望能得到你们的谅解。因为,今后可能还要这样生活三年,甚至四年,这到底不同于十三年前以后的那三四年了。物质上的因素不得不加以严肃的考虑。看样子,母亲将逐渐瘫痪,所带来困难将更多。这些事,一想起来,就不知怎么好!口是越来越渴了,杯子里的水,却总是那么几滴,怎么办?


  一九六四年
  (一)
  这几天正是我们经济最狼狈的时候,乍得来款二百五十元,如大旱云霓,欢欣可见。谨对你们的仁慈与慷慨致最深谢意。圣诞老人终于出现了。我们又将享受一个时期的安定、顺利与小康了。在天底下,最可贵的,是大雪夜的炉火,这些熊熊的光辉将使人愉快地度过冬夜。 你们——燃料之赠送者,将受到我们的深沉怀念与祝福。
  上月十三日寄出的条幅一件,临晋代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不知收到未?我现已基本结束书法的研究了,因为得不偿失。我之钻在 古碑帖中,那是下放农村时的一种调剂。白天拿锄头,晚上执毛笔,我又有过 TB, 还能获此成绩,算是不容易了。寄这张字,算是给你们的新年贺礼,也算是让你们了解:一个人的意志潜力有多么深。《洛神赋》 原文也很美,且具哲理,足够你们品赏。
  昨夜我在灯下展视照片,有四十年夏与吟圃、宋斐如和你(尚有余德华等三女士)在重庆南温泉大瀑布下之摄影数帧,形姿依然,当时的 西瓜皮之战犹在目前,距今已廿三年半矣。故人尚健在,亦可谓幸幸。
  个人想有所自立,总得凭真本事、真长处,没有本事或长处,工作特别巴结或诚实,对外信用好,也是一种长处,光靠侥幸是不行的。而且,严肃做人,不仅限于少年青年时代,一个人自少至老,随时应该如此。古人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正是此意。一点马虎不得。即使一个人能创出一番事业了,要巩固它、守住它,也得严肃做人,更不用说“苟日新,又日新”,“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力求发展了。
  独自散步到里西湖,在我旧居左近作了一次巡礼,又在断桥畔一只石凳上坐了一会儿,静静地,闲望着粼粼湖水用它的碧绿的波浪轻轻撞拍石岸。午饭后,我在白堤上一颗盛开的桃树下面的长椅上睡了午觉,一片片柳絮和桃花,纷纷坠落到我脸上。我听着美丽的水声、风声,沉醉在刹那的变化的阳光中。附近有一座画栋雕栏的红色亭子,亭畔是一树雪白李花,我午睡后起来,对这片香雪海凝望了许久:多么纯洁而光辉!真是一种永恒的梦境!
  我很高兴,自己还有这么一份心情,忙里偷闲,享受半日的清福,来沐浴在西湖的无边春色中。
  我特把这告诉你们,希望阔别西湖十五年的你们,也和我共同谛听一次西湖的湖声、风声。
  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很自信的人,绝不会叫人失望的。
  旧衣服如有,希望能寄一条旧布西装长裤给我。去年寄来的皮鞋,穿了一年,底子还好,鞋面却有点破了。如有旧皮鞋,不妨再寄一双(因为旧鞋免税),没有就算了。
  七月为我夫妇结婚十周年,下月我赴沪与她团聚一个时期。我们婚后十年,从未在一起度过一个月以上,等于是旅行夫妻,知者无不同情。
  我是脑劳者,如无一点轻松新鲜的调剂,较难唤醒灵思。举个例说吧,香烟是惟一不可少的提神品了,计划烟不够,市面已开放高级烟,却无力购吸,奈何?
  我天赋总算过得去,又严肃,当然不会浪费日子。最可慰者,某些人常染才子气,不能虚心自找缺点,因而阻碍进步。我却没有此习气,故立得较牢,基础踏实。自然,也要感谢这个伟大时代,它是如此严肃,使人必须往高处深处钻研。如不是时代教育,我可能也沾染小资产阶级的骄傲虚浮,亦未可知。
  一位老书法家鼓励我:如能照过去两年进度,再有七八年苦功,可能赶上明清两代书法成就,对我期望颇殷,但我认为得不偿失,未考虑。年纪大了,究竟应该珍惜自己生命了。
  不久,可望帮助几位老先生整理历史资料,工商经济方面的,稿子可拿回来做,大约会得到一点整理费,数目虽不大,却可稍贴补。
  我们别无奢望,只盼三定: 经济安定,健康安定,精神安定。三定以外,如个人还能作学术进修,预保一个可观的未来,那就是大福气了。
  大体上,我夫妇每年有四次在一起,春节十二天假期,暑假十天,她回杭州。五月一日和十月一日,我两次赴沪,每次在她的单位的宿舍里住半月。我很难估计:这些岁月里,她所给予我的帮助。
  (二)
  我所整理的一个长篇工商史料,被采用了。有一点整理费,现尚未取到,但此事今后或许可为我提供一点机会。
  近三年中,症疾发过十次,是下放在乡下染上的。
  经济上,因为今年四月在拍卖行买了一只八九成新的出口收音机,欠下了点债,到现在还未偿清。生活缺少调剂,有了这一个东西,精神 可不枯寂。我所盼的,是能看一点新书,但又无力购书。有一些古典西洋文学名作,原文也不易购到。我想托你们打听一下,像德国作家 Thomas Mann 的小说 Magic Mountain(《魔山》)的英译本,和英国女作家 Virginia Woolf 的小说 The Waves(《波浪》),是否能在你们那里外文书店中买到?价钱贵不贵?此事务请费心。一个嗜书者的心情,你们是能谅解的。而且,借此可以充实一下外文。
  现在我才明白: 一个人有时是仅仅靠意志而存在的。肉体几乎是个零。你看到我们的近影,我很高兴。你从中总可得出点小结论:世界上总有些人是不那么容易衰老的。只要经常鼓舞自己,生命总会活泼起来。自然,这也有限度,无论如何,四十几岁的人,不能和三十岁 的人比。而五十多岁的人,又不能和四十岁的人比。
  目前此间学术空气转浓,但有些西洋古典原文仍不易得到。你愿寄几本来,极谢。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03:30 山东
  1950年到1976年无名氏家书选——即1976年香港版《无名氏生死下落》

  好在叔平生对男女事,有极透彻的了解,并能于极不顺利时自作解脱,你们相信,今后他也绝不会因此事而稍消沉。比起别的大事,男女关系到底是个人小事,不值得为此多浪费精力与时间也。做孤老虽然不是滋味,但孤老也有孤老的好处。年纪反正大了,从此正好减少一些家累,专心学术,为人民作出点贡献。只要不病倒,别的无所谓。
  希望你们夫妇和睦,兄弟和睦,父子母子和睦,叔侄和睦。俗话说:“胳膊折了,还在袖子里。”至亲骨肉到底是至亲骨肉也。
  叔婶仳离后,母曾涕洒滂沱语叔:“是老母对不住汝,如无母累,将不致有此番仳离也。”叔当即答:“为人子者如能稍尽子女孝道,即使稍失夫道,至于仳离,亦觉心安。”
  本月廿七日(农历正月廿五日)为母九十整寿之日,叔将振作精神,为母贺寿。尽管遭此婚变,叔仍决心克尽人子孝道。为尽孝道,过去 既已作了不少自我牺牲,今后亦惟有继续自我牺牲,以成全老母也。
  前天天不亮,四儿就上街为我买了许多菜,这一天他全日烧菜,直忙到晚上九点钟。昨天是我九十生日,我们煮了许多面,请同院邻居吃长寿面,总算热闹了一天。本来,下午想出去拍照,因天雨,只得延迟。打算在这两三天内雨止时,找一辆三轮车带我上街去摄影。
  四儿近来因眼炎,注射胎盘组织液(即婴儿胞衣),觉得它对全身健康之改善亦有效果。注射后,能开胃口,精神也转振作。
  他现在用“滴水穿石”、“铁干磨针”的精神搞书法,总会有志者事竟成。
  从今年三月中旬起,他在行书草书的关键技术方面,已有了巨大突破,一个老书法家认为他的行书、草书,已可正式“端到台面上”了。 至于楷书,去夏另一位老书法家早就认为他很难得了。
  现在,他在训练自己一种特殊的技能,就是,绝大部分的古代书法家的楷、行、草书,他要基本上临摹得惟妙惟肖。你们想想,一幅王羲之或米南宫的真迹书法,是无价之宝(日本人认为他们惟一的国宝是唐朝贺知章的一幅草书真迹)。假如四儿能把这些名家的字临摹得基本上毕肖,该有多大价值?


  一九七四年
  (一)
  这次春节,院子里邻居,没有一家不大吃大喝,鸡鸭鱼肉不必说,甚至加上狗肉和牛蹄之类,和他们相比,我们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昨天下午取款后,四儿买回了些糕点和廉价梨(有伤疤的),我们饭后一面吃梨(这是今年春节我们第一次吃水果),一面就想起你们。 ……平常我们稍吃一点较好的食品时,我都想起你们,想到你们对我的好,我永不会忘记。前人说,“饮水思源”,这“源”正是我儿名字,而且,我不只“思源”,也“思玉”“思凡”,感谢你们三人。
  二月十七日,四儿一早就上街替我买菜买面,又叫三轮车把我接到照相馆。使人喷饭是: 我每小时要小便好几次,而又不能登坑或坐一般马桶(马桶下必须垫得很高,我的不能弯曲自如的右腿才好挂着),四儿必须为我随身带一只搪瓷高脚痰孟,不用说,引起旁观者一些暗笑。总算拍了照,安全回家。
  前几天一个邻居在外面吃馄饨,发现有一对侨眷老夫妇,男的八十九岁,女的八十八岁,却还能同坐三轮车入馄饨店,同吃点心,实在是福气。大家都围拢他们,问长问短。妈妈希望你们也能这样长寿,在接近九十高龄时,夫妇还能同到店里吃馄饨什么的。
  二月廿一日上午,四儿理发后才去拍单人照。二寸那张先拍,摄影师要他笑,他笑不出。摄完后,见三个姑娘在梳妆饰容,准备拍照,其中一个,梳发后系围巾,足足系了廿分钟,翻过来转过去,仍觉不如意,四儿见她那份着急神气,加上另两个姑娘不断催促,他不禁大笑。灵机一动,决定再拍一张,果然,这一张拍得生动点,可以说,从来照相没有这样满面笑容过。
  四儿拍照后,当夜,即大泻,次日又泻,前后达十四次,春节加了点油水,全部泻光。看医生,吃药,才止了泻。打井水不慎,又扭伤了腰骨,直到现在,还有点隐痛,真是祸不单行。
  赵无极去年五月曾来××住过一星期,但并未来访四儿,一个是红人,一个是布衣,哪里会念旧?此一时彼一时,人总是现实的,不知他 在巴黎对源儿说了些什么?
  几年来,四儿左手小指关节,一直酸痛,他怕是风湿或关节炎,和一个邻居老翁谈起。后者马上把自己右手伸给四儿看,只见除拇指外,四指都胀大,而末节都如算盘子……他自述四指已胀大多年,时时酸痛,但做事毫不妨碍。此老者很懂医,他说,这并不是关节炎或风湿,因手指与肩部、膝部关节不同,不会发炎,只能说,关节不便,肿大如算盘子状是变形,老年人常如此,一到变形,就算症状到了顶,不会再有什么新症状了,他劝四儿放心,切勿挂齿。
  四儿小病了几天,感冒,气管炎,经服药现已痊好。
  总起来说,单靠服药,还不够,还得在饮食睡眠运动和其他方面同时注意才行。不知你们现在日常饮食,吃些什么?从前在沪时,玉媳每饭,吃菜很少,极是文雅,如用营养观点看,这并不相宜,每饭总要吃适量多的菜,营养才能丰富。睡眠尤其要充分。适当的健身操也必要。
  四儿现在不得不自己亲手洗衣服,除破褥外,不愿请人洗。再如,每天仅吸十三四支廉价烟,烟蒂还积下来,卷“自动”牌烟搭抽。
  主要还是寂寞。
  今年,西瓜由于吃的人较往年多,我们只吃过一只瓜,平日只有天天吃冬瓜,以解暑。因开支比过去增加,冰也不大吃,偶然吃棒冰或冰赤豆汤而已。四儿从外面买棒冰回来,要以奥林匹克的径赛速度,急跑八百米,才能保持冰不溶解。一些解暑的药,倒常常吃。
  上月曾给你们一信,谈到我的养女已找到自己生母并与人结婚事,想已悉。
  今夏,我们居民区老年人逝世者有五个,或七十八,或八十,或七十二,就是我还未归西,大家都说我福气,其实不过叫老四多忙碌、辛苦点而已。
  转眼就是七五年元旦,又逢玉媳生日了,妈妈和四儿不能亲来向你祝寿,只有寄一张条幅给你,算是一点极微薄的寿礼,希晒纳。……条幅上所写,是唐代诗人孙逖的诗,题为《云门阁》,阁在绍兴云曲山,这首诗是他在阁里写的,描写阁景。希望你在生日那天,也“更疑天路近,梦与白云游”(按:此句双关,因为玉媳在负笈时曾有“白云”别号。 又,第三行,“余鸿”下漏书“雁”字)。
  妈心里有无数话想和你们说——可能和黄河沙数一样多。但一张信纸不到一尺长、五寸阔,只能驮载很有限的几个字,你们应该原谅妈妈言语的简略、凡庸。你们也知道你们的家书,是妈惟一的信件,它给妈的安慰几乎是无法衡量的,你们若无一字来,妈就真正与世界隔绝了,这种孤独味,你们想想。
  四儿书法上有了很大收获,大家都承认他书法有较高的水平,他最好的几幅字大可留传,不过,要解决经济问题,还得走一长段路。
  这几天阴雨,我不适,四儿复发气管炎,精神极不佳。加之小雨霏霏更增心情惆怅。
  (二)
  (此函是无名氏自己写给兄嫂的)今天是一九七四年最后一天,按照每年习惯,每逢西历年除夕,晚饭时我总要喝点酒,带着微醉,独自在灯下坐到十一点甚至十二点,算是守岁,也算是以最大的虔诚,对已成逝水的一年举行告别式。时间是宇宙间最可珍贵的,有些人珍惜花,花落了,黛玉要葬,而且写葬花词,但漫长的三百六十五天消失了,却很少有人用葬花心情来送别它,这是可惜的。我是在用一种最深的沉思,来掩埋已逝去的时间。
  可是,这几天我患感冒、气管炎,不能喝酒,甚至连烟也暂戒了。这样,我每年例行的守岁将大减色,无酒无烟伴奏怎么行呢?于是,我决定给你们写信,算是另一种方式的守岁。因为,在和你们作纸上交谈时,比我孤独守岁更有意思,更耐人寻味。
  明天是玉嫂生日,特向你祝贺。我祝福你:像仙鹤一样长寿,像燕子一样幸福,像朝霞一样永远青春,像牡丹一样永远仪态万方。更祝福你们全家像中秋夜桂花一样,永远花好月圆。
  至于我自己的元旦生日,今次中午不拟在家过,打算随便找一个小馆子,独自默默度过,不让任何人知道。反正我永远是孤独的。
  前些信,情绪可能沮丧点。这是因为,有些你从未遇过的经验(这种经验即使只遭遇一次也够糟糕了),尽管你事先在理智上早已不成问题,且有极充分的准备,但临到头来情绪上还不免受点波折。这也是为什么哲学历史上欧洲大陆上的理性派总有被英国经验派有懈可击处。不过,这类经验,在我一生中,真正是最后一次了。过到老,学到老!我总算学习了新的一课。
  你们是我的哥嫂,千万要多体谅我、原有我。我过去做事、说话,一个很大缺点是太坦率点,在我所敬重的亲友面前,我不习惯太深地掩盖自己,这造成我过去的一些挫折,但我还是一时改不转,我希望你们能较深地了解我这份弱点。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04:21 山东
  1950年到1976年无名氏家书选——即1976年香港版《无名氏生死下落》

  坦率告诉你们吧!我绝未颓唐,我还在振作,我右手无名指因为每天练习书法,都起了个小小的瘤一样的老茧。我的一些字幅也开始受到人们——主要是书法界——的重视,他们对我的楷书和行草都有一定的好评,都以为我的书法艺术几乎一直在大跃进,像这样下去,只要健康不垮,腕力不衰,今后几年,前程未可限量。当然,由于种种原因,目前靠它来解决经济问题,还不可能。
  再谈谈母亲吧,现在只谈他心理状态。年纪太老,神经也就不大正常了。可以说,她已处于半神经失常状况,有时头脑清醒,有时却有点糊涂。和她在一起生活,真不是简单事,比带一个三岁孩子还困难。我简直不敢在外面多耽搁,一怕她弄火(东西跌落地,或有时寻东西,喜欢点蜡烛在床下或角落里找,不慎,会出事)。二怕她喜欢到邻家玩,自家房门大开,易遭窃。再其次,她身体机器虽太衰,但说话兴致却很寓,只要一看见我,她嘴巴几乎一直不停,而又是一些说了几十遍的老话,使我想集中心思做点事都很少可能。你们想,我里里外外那许多事,小自洗衣劈柴,大至在外面应酬,都一手包办,哪能整日陪她谈闲话?更何况她耳已半聋,要走到她旁边,用喊长途电话的霹雳声音和她谈,她才听得清楚。再其次,从早到晚,她最欢喜诉说自己病痛,这里不舒适,那里不舒服,而且很重复,这就更增加我心理的负担。老实说,我现在一回到家里就像走进病房和养老院,而我自己也变成这两种空间的一员了。
  源哥、玉嫂、凡侄!做个比较孝顺的儿子真不容易,邻居们对我的耐性虽很欣赏,但我自己心情却又有谁知道呢?这些事,过去几年,一直未向你们提过,而近两年来,你们也看出,我连妈妈健康详情,都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你们喋喋不休了。何必呢?十字架让我独自背好了,何必又让你们呼吸到十字架气味呢?做一个九十一岁的妈妈的孝顺儿子,有时,滋味还远超过背十字架呢!这个,只有我自己知道,你们又何尝明白?
  在这个充满变化、波谲云诡的地球上,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可能会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这类事,九十年来,妈听得很多,也见得 很多,甚至也亲历过。
  我家和几个邻居托人到外地带鲜猪肉,价较廉也新鲜(本地供应冰猪肉),但直到年三十早上仍未带来(据说没有方便汽车),这样,四儿早上九点钟才出去买肉,但今年由于人民生活大大提高,大众买肉的数量特多,而四儿出门时已迟(往年是笃定的),肉已罄,直到下午三时,才买了几斤肉回来。这就是说,从年三十下午四时左右,我们才开始烧年菜,别人早于两三天前陆续烧好,大吃大喝了。四儿像打仗冲锋一样,在短短三小时左右,匆匆烧炒了六只小菜,吃年夜饭时已八时。饭后又忙煎春卷(因为邻居常送我们棕子,无以相报,只有煎几条春卷送人),直到十时结束。妈嘴馋,等吃春卷,直到十时一刻才睡,精神特别抖擞。
  最近友人从云贵带来送给四叔三两人参,三两杜仲。这一种药外间一时都不易买到,价值约合白市官价四十元港币,如不是白市,价值还要高得多。我们是吃不起,因为要补还友人的人情,不是随便好吃的,想到玉媳身体虚弱,吃这类药最有效,打算送给你。但邮局职员说,是否寄得到,无把握;要先问海关……这种党参即红参的参须,很补。杜仲则补气亏虚。
  今天上午得上海海关复信,说杜仲不能出口,党参只能寄半两,只够二次服用,且寄费很高,只有作罢了。


  一九七五年
  (一)
  (此函系无名氏自己写给兄嫂的)做人,做我这样的人,真是难。在我们一家六口中(本来八口,有两口已永远离开我们家了),我的境遇,比其余五个都艰巨得多。妈虽极衰老,但还算幸运,一切最沉重的,都由我单独肩负,她老人家尽可享清福。她老人家总算还有个亲生儿子相伴,而我,惟一身边亲人和友人只有我抽屉里那一盒盒烟卷而已。她老人家又哪能了解我,安慰我?她神经已一半不正常,经常给予我的,只是无休止的抱怨(老年人,不管怎样护理她,她总要为自己衰弱身体上每一滴苦痛而发怨言)与常常不合逻辑的言语罢了。前次有 说,我不是住在家里,是长期住在病室里和残老院里,那种说法还是很冲淡的,现实是,常常地,我几乎是和一个神经半失常的人同住一室,等于是住在神经病院里。你们为我想想。这些话,过去几年,我没有说过,因为那时妈神经大体还正常,这一年来却大大不同了。而且,今后,还要每况愈下。
  《红楼梦》现为国内大力提倡的古典著名小说。此处条幅所书,系书中《秋夜即事诗》,有些草体字,特附原文如后:“绛云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条幅中误为“纳”,特更正)翠花。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二)
  (此函无名氏代母写)这里家家户户都开始忙过春节,但妈只是看人家忙,自己却没有什么忙的。忙也有忙的条件,没有经济条件,忙什 么呢?我不禁想起宋朝贫农诗人王禹偶的一首诗:“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如
  上“春节”二字,这就是我们的写照了。
  前几年,为了节约,被褥帐子衣服,四儿都是自己洗。现在,由于妈身体比过去大差,需四儿护理事更繁。玉媳是知道的,一个人家,烧 饭及一切杂务,够忙的,妈现在小便失禁,一天单内裤都要换两三次,四儿哪里吃得消这么多杂务?何况他一直为自己晚年生活担心,不得不抽点时间做争取出路的准备,再加上里里外外许多事,他精神上怎么不负担很重?
  关于解决经济困难,由于新近公布的宪法许可个体劳动,四儿年已老,无劳动力,想和有关方面联系,争取上面的同意,许可他卖字为生。现在,先托你们打听一下,你们那里是否有人卖字,像过去一样:有书画金石润例?假如有,这倒是一个出路。
  正月初九这天,风和日丽,充满春意。四儿散步了许久,因饭馆食客太挤,菜价也不便宜,而到茶室里吃点心也费钱,他乃自己设计了一个午餐方式,在放鹤亭附近草地上独自野餐。食物如下:熟鸡蛋两只,花生一两半,糖五粒,烧饼两只,香蕉酥和麻饼各一只,黄酒一两,装在一只小药瓶里,在家里泡好的茶汁装在一只酒瓶里,另以塑料壶到西冷印社茶室以一分钱装满大半壶热开水,再以一只搪瓷杯以开水渗茶汁。这样,独自小酌,颇怡然自得,行人为之侧目,都说他很懂得“小乐味”,实则只花了一角七分也(甜点二只一角,烧饼二只六分)。其余食品多自家中带去。既经济,又方便,且可边饮边吃边享受阳光风景,较之挤在饭店里一片喧嚣,趣味不啻天壤。
  今天是我九十二岁生日。昨天四儿六点就出门给我买菜,煞风景的是,鲜猪肉已罄,只买了一点冰肉,而且皮多骨多肉少,幸而摊子还有三四寸长的鲢鱼和包头鱼,买了四条,条条透活,更幸的是鲜笋已上市(正月里就可吃到鲜竹笋,几乎是奇迹,这也说明气候特别暖)。凑了点鸡蛋、茨菇、素鸡等等,总算开荤了。今天中午,四儿用笋丝、菲菜、素鸡丝、炒肉丝,搭了点大蒜叶,作烧头,下了几碗面,分赠几位邻居,大家都夸四儿烹调技术颇有进步,实则外加过味精,自然味道可口了。
  今天适逢“三八妇女节”,外面颇热闹。你们那里“三八节”,有什么活动吗?
  几年来苦功,四叔书法大进,楷书名列本省前三名(据几个书法家议论),行书(行楷)亦如此,其精品颇为识者所爱,只是还不能解决经济问题耳。
  三月廿九日夜间,我突然咳嗽转剧(平日也有点咳,但服药即住),喉头不断涌出白沫,足足吐了三大痰杯。八时上床,直到夜二时,咳得累极,头晕,乃昏昏睡去,忙得四儿一夜都没能睡。次日延医诊治,经检查,我心脏大有问题,抵抗力很弱,所以气管炎才转烈。要我特别当心,并开了些西药。经服药后,这两天咳嗽和白沫虽稍减轻,但浑身无力,头晕眼花,除吃午饭晚饭外,整日卧床,恐怕要躺一个相当时期才能下床,也可能从此就不能下床,也说不定。据医生说:我年纪太老了,心脏亦出大毛病,恢复很困难。
  廿五年前,我们搬来时,鸡蛋是四角左右一斤,现在却要七角八分了。当时猪肉约四角多一斤,现在腿肉是八角左右了。鱼类也是如此。只有米价调整较小。当然,比资本主义世界,这里的物价还算安定的,调整得很少。
  (三)
  (此函以后全是无名氏自己写给哥嫂的)妈妈从四月十六日起,竟有了转机。尽管我延医诊治,给她吃药,但她却说:“我以前咳嗽时,你爸爸总要我吃鸡,一只鸡一吃,咳嗽就好了。”她既然这样想吃鸡(我们平时,除春节外不吃鸡),我就给她买了一只四斤多重的母鸡(合港币十二元之多),果然,一只鸡吃下去咳嗽就好些,而十六日早上,她说:“我现在精神好些了,把我扶到藤椅上吧!”这是一个小小冒险,但她既然有战胜的决心,我也就鼓励她。……十七日,一个中医来看她,搭脉后,对我说:“现在她舌有苔,脉有根,比前几天好些了,看样子,她底火还没有全完,还可以拖一些时候。不过,从现在起,你要当心,她不能再受一次感冒,哪怕是小小感冒,一点点热度,她都受不了。她现在不时吐白沫,那不是病症,只是一种机体变化,说明她太老了,‘老熟’了,像‘瓜熟蒂落’一样。要断根,不可能。”……将近二十天来,我才算略略透了一口气。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05:04 山东
  1950年到1976年无名氏家书选——即1976年香港版《无名氏生死下落》

  对我说来,“母亲”还有更深刻的意义,廿五年来,她使我有了一个真正的“家”,使我尝味到人间极深沉的温暖和最纯粹的爱,没有她,我的房间不可能这样富有吸引力。我又回忆,童年或少年时代,每次从学校回到家里时,总说不出的感到舒适、亲切,那是因为有一片浓厚的母爱沐浴我,慰藉我。这种感觉,不仅我,源哥和椿弟想也有同样经验,玉嫂自己也会有类似经验(幸福的是凡侄,他现在还能享受最强烈最温暖的母爱),可是,个人生活里是如此一朵美丽的花,我在可以看得见的一段时间后,将永远失去了。
  妈妈的情形很简单,正如医生所说,她是“老熟”了,“瓜熟蒂落”,可以落得快一点,也可以慢一点,全在我的努力。……对她说来,一切 倒是单纯的,顺利的,反正天大困难有我负担,所以说,困难的不是她,而是我。
  这些日子来,有时我也流泪(过去我是一个不喜流泪的人),但我不愿常流泪,因为,泪水会削弱一个人生活的勇气。
  我打算在妈茔穴里预留一点地位,为自己未来老骸骨找一最后栖息处。这样做,并不是我消极了。而是因为,人总有一死,就算我再活十几廿几年,最后还是要走出世界。十几年变化很大,现在毫不费力地解决“死所”问题,也算了却一事。我本也想把未来骨灰撒在任一个湖或池塘里,但为了陪陪妈妈,因此,愿和她永息在一起。
  从前人说:“久病无孝子”,我要用事实来反驳这一说法。
  下月十三日,是源哥华诞,妈特命我写了两张条幅,以贺你的生日。乞指正。李义山在这里,算是进步的法家诗人,他过去一些颇费解的无题诗,现在经学者考据,在杂志上发表文章,认为很具有进步的政治意义。故这里选写了一首,唯写错二字,第七句应是:“磋余听鼓应官去”,句末三字是“类断蓬”,另一首是李义山咏槿花的诗,也具有政治内涵。
  除秀才人情外,如果赶得上,还打算寄你们一斤茶叶,算是寿礼。过去你们喝过的最好龙井——“明前”和“雨前”(即清明和谷雨前采的最嫩茶芯),现在是特级茶,市上买不到,而且,要十几元一斤,我们也送不起。现在,托人在外县乡间(产地自留地)订购了一斤龙井头茶,据友人告诉我们,质量相当好,就是卖相差些。可是喝起来爽口、清冽,而且经得起泡。
  每天七小时家务操作和外面事务,其次是六小时搞书法、看书、自修等,一天总要工作十三小时。我身体虽不佳,但大体还能坚持下来,也算不错了。就是目力差点,不然还可以多做一点。妈常笑我生活如打仗,成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比上班的人还忙,上班的人还有星期天,我却没有。
  (四)
  这几天特别热,每日都在摄氏 32 度左右,虽酷热,但四儿却在火热大太阳中忙了两整天,把全部衣服棉被等物——包括衣箱,一一搬到
  院子里晒,晒好又收,整理,装箱,此外还得烧饭、洗衣、应酬、护理我,而且,每天尚挤出两小时习书法,其劳碌可知。
  《红楼梦》上有两句话:“大有大难,小有小难。”真是真知灼见。…… 深知你们在异乡混这廿几年,极不轻松也。社会上有句俗话:“前半夜为自己想想,后半夜为别人想想。”亦具至理。
  今夏院子里及友人中患感冒者颇不少,独我无恙。四儿虽小病二三日,尚无热度,也算熬过去了。
  我们一切如故,惟一可叙是两件同一天内发生的小事:一是你们几年前寄来的衬衣,有一件是澳大利亚羊毛织的冬季绒衣,本月初四儿因小恙,未挂帐子,点蚊烟,而早间甚凉,把这件衬衣盖在上身。然而草席已用廿年,中间稍破,他便尽可能往外面睡,不慎,把衬衣掠到蚊烟上,醒后,袖子及胸口已成焦黑,幸此衣是“燕尾服”(邻人语),特长,乃把下面一段剪了补上,但以后只能在家里穿,无法穿出门了。另一是:今年夏,我们只吃了一只西瓜,重廿二斤,太大,有些人恐瓜不好,白白费钞票,四儿不耐排队等一二小时,乃将此瓜买来,回家时误与担货包者相撞,跌了一跤,一条用“的确凉”沫沫渣渣做的“丙纶”长裤膝 头磨破,膝上也擦破一大块,为买西瓜而挂彩,成为院中笑柄。惟瓜剖开,和两个邻居“瓜分”,大家都惊讶它异常甜美,但代价却是一条裤子,而且是四儿惟一的一条较体面的长裤。
  (五)
  (此函系无名氏自己写的)由于多年努力,我近来书艺总算有了点收获,友人戏称我已建立一种“卜体字”,可能为书法界添点热闹。但手头资料实不够,如果由于你的帮忙,使我书艺继续有点进步,我将无限感谢你。……其中刊有唐代草书家张旭四言诗真迹影印图片的那一册,是今年二月所出,如可能务请设法弄一本。因为我想根据真迹临摹一下。
  因为免不了做老光棍,意兴颇潇散。但活一天仍得吃饭、做人、适应现实,乃仍不得不打起精神,振作自励,老年人而独身者常不免如此,我也不会例外。没有人能做超人。
  如此天气,如此等待情绪,假如你们仍不愿执笔,寄几个字来,也就算了。我们也只有念两句辛稼轩词:“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前一句对我们不适用,后一句倒有点像。
  九月六日,妈妈因感冒并发气管炎,发热到卅八度六,请中西医诊治,吃药,今天热度仍未退,现在是下午三点半,达卅九度二。我现在作最大努力,设法使她在明天退点热度,如不能退,就非常危险了。…… 如再发生急变,则将立时电告。
  一周前,我自己大患腹泻,并发热,才稍痊可,体力尚未复原,又碰到妈此次急病,精神体力真是受不住。
  这次妈病,许多友人都帮忙,有的奔走找药,有的介绍人来注射静脉葡萄糖针,中西医都来了好几次,有的则在其他方面帮助我,真使我说不出感动。我无亲戚在旁边,但朋友们却尽了近亲的责任,这也说明了我平日为人给人们一些好印象。特别是,你们的定期接济,也给予邻人一个极深刻的印象。
  书谱已收到,谢谢!谢谢。这次一些友人所以热心帮忙,雅慕我人品是一原因,而更大原因,却是偏爱我的书法,都认为我书艺前途无限。所以,你们能在书法资料上支援我,将增加我不少信心。
  这次妈死里逃生,使我想起英国前首相丘吉尔,据说,丘活到九十二岁,临终时昏迷五天,不吃不喝,但直到第六天才断气,说明他生命力的顽强。这次妈几乎不让老丘专美于前,可说是吾家一件足供谈助的事。假如我们大家生命力都有她那样顽强,就好了。
  一片忙碌,一片混乱,一片疲倦,这就是我近十天的精神状态。
  两个多星期来,我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生命:母亲;这个世界只有两个文字:“母亲”。尽管我们一千次一万次谈 到母亲,但只有这一次,我才深深透入人类情感最血肉的一种核心:那种对于母亲的依恋;那种无法描绘的人与人的极纯粹的部分。平日观念的分歧,丝毫不影响这种依恋。两者间个性的南北极,也一丁一点绝不冲淡这种纯粹。从本月六日到今天,十五天来,我只有一个观念:我必须竭尽我最后一滴力量,来挽救我的母亲——不,我们的母亲,凡凡的祖母。
  自十七日起,由于妈妈尿粪太多,而我十一日来单独撑持,已人仰马翻,友人及邻居们见我满面病容,怕我病倒,建议临时找女工帮忙,做一天算一天,每天五小时(上午三小时,下午二小时),专护理妈妈,每日约合港币二元八角。做了六天,我觉太贵,而医生认为妈妈病将长期拖下去,乃改为包月,八角一天,廿四元一月,合港币约七十元,先做半月到廿天,以后再改为每日做三小时,合港币卅五元一月,直做到妈妈去世为止。这样,我可以不致拖垮。而且,也可以出门上街办点事情。事实上,妈这次病,我几乎也送了半条人命,简直无法再支持了。
  我所以如此搜集书法资料,因为自己书艺颇有进步,在这里给书法界一个深刻印象,公道的老金石书法家都认为:在本省,我的字幅是写得最雅的,功夫也不错,都希望我在书法上能开辟一条新道路。
  盼源哥玉嫂及椿弟即给我一信,给我一点安慰和支持,我需要你们的温暖的信。邻居们都说:这廿几天来,眼看我头上添了许多白发,人也老了许多,我体重也减了六七斤。
  上星期我上街买物,一阵突然的眩晕,我几乎要昏倒,而且想大吐,勉强撑持到一升药店里,在柜台外面一张长椅上躺下,向他们买了一些救急药,又讨了点开水服下,这才使我暂避了最狼狈的一幕。药店职员很同情我,问我是哪一个单位,打算打电话通知,我说不必了,只让我躺廿分钟就行。廿分钟后,我摇摇晃晃地回家,总算运气,路上没出事。回家后,立即卧床二小时。我病了几天,亏得临时找来的女工看顾,现在算痊可了。
  这不仅是妈妈一生中最艰苦的最后时辰,也是我平生最艰难最痛苦的日子。我只希望我不会全垮。我既千方百计拯救过妈,我也要拯救自己。你们大家既要拯救妈,也要拯救我。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06:53 山东
  无名氏散文《豹笼大师》

  豹笼大师
  作者:无名氏
  (一九六八年春,我访林风眠,感慨万千,归来乃写《东方米开朗基罗在兽笼中》。廿年后,决在海外报纸发表此文,遂改题为《豹笼大师》,行文仅略改,基本上仍保原貌。)
  一九六八年春,我探亲后将离上海。这座东方巴黎早变成火山城市,到处喷射硫璜熔岩流浆,我却渴望一觌火山里的林。
  明明知道近年他坚决不复任何来信,拒绝任何来客,哪怕你揿门铃一昼夜,他也不会开门。去冬数度过南昌路五十三号,我凝睇那熟稔的小小绛红后门好几秒钟,终怆然离去。他的心灵伤口必须休息。他必须暂扮千年孤龟。
  这次再也忍不住,便以“敢死队”的决心轻轻按铃,想试试运气,不料红门呀然洞开。他的脸色却变了,似在埋怨我。到底是西湖老邻居吧,踌躇一下,他还是陪我登楼。
  甫进画室,他整个人更失常态了。仿佛有点后悔接待我。相交二十四年,从未见他裸显过这样一副冲动性的脸色,那棕色双颊简直是热腾腾的,略带怒意。我尽可说,此刻他像一只刚关入铁钾的野兽。不,他就是大诗人里尔克名作里那头“豹”,囚于豹笼,四周晃动“千条栏杆”。他坐立不安。我坐下后,他就未好好坐过,忽而到阳台整理盆花,忽而收拾桌上什物,忽而怔视空空书架,忽而向我使眼色,让我说话注意,忽而用手指指隔壁客厅,暗示有人,忽而一只手指贴贴嘴唇,禁止我出声。他一支烟接一支烟,烟不离唇。我这才想起,比起里尔克那只豹笼的巴黎管理员,这位豹笼中的大师的管理人既多,风格又恐怖百倍。
  我不禁沉痛回忆,这位兽笼中的东方米开朗基罗,前年秋季,一夜毁灭一千多幅画(其中有许多不可能复活的杰作),多半投煤炉喂火,少数撕碎,掷入抽水马桶,再冲进地下水道。据一旁目击的学生潘后来告诉我,那一夜,他的表情千变万化,似哭又像笑,若拍电影,可获十个奥斯卡金像奖。他对潘苦笑:“我总算画过了。”这使我想起疯人院的尼采,某次他看见书,对妹妹说:“我也写过书啊!”
  今天上午他的野兽表演,是这个“伟大”时代再对我开一次极精彩的活生生的个展。
  客厅女佣打扫完毕,走了。仿佛敌人撤退,他这个被包围的将军 才算透了口气,面色迅速稍稍恢复往日安详。
  “她是监视我的。我已受管制,每天要向干部汇报情况。”
  “她不是你多年老女佣么?”
  “嘿!这个时候,连亲儿女都不认亲父母,还说什么老佣人?”
  看样子,他似乎要揍我一拳。
  我谈起潘已被捕,他顿时气愤:“死要出风头!这是什么时候!他死不听话!Bookee(Bookee 是林公对我的昵称)!你千万千万当心。我们全是笼中鸟嘛!”
  送我下楼,他一再叮咛我小心,仿佛我随时会上断头台。
  其实我们两人都比鼷鼠“小心”,但这年夏季,我仍被绑票,作杭州监狱寓公,次年他进上海南市拘留所,在牢里画了四年毛巾画,专为出口中东阿拉伯国家。
  (一九六八年春)
  (nun2007年扫描整理)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32:14 山东
  无名氏散文选

  nun注:《无名氏散文》根据1995年花城出版社《塔里、塔外、女人》扫描,篇名依次是:《黄山阿里山日出》《莫干山风情画》《最具鲸吞性的美——梦忆三峡》《兰忆》《胴体凝思》《金鱼幻思》《婴思》《客厅的树》《柿子》《咏紫菊花》《蔷薇内幕》《跳蚤与〈北极风情画〉》《绿色女点滴》《天鹅之音》。
  《黄山阿里山日出》等三篇是描写黄山、阿里山、莫干山、三峡的风光散文。《兰忆》等四篇是无名氏散文的佳作,无名书第五卷《开花在星云以外》里面描写印蒂悟道,就收有这些文字。《客厅的树》描写得是谁不得而知,《柿子》是无名氏的好友罗吟圃,他是才子,《塔里的女人》这篇散文就是他写的,他的妻子陈蕴华与《塔》的原型瞿侬是平生知己,《无名书》里的林郁原型就是罗吟圃。《蔷薇内幕》三篇是解密无名氏三部爱情小说的,《天鹅之音》是梁实秋去世前,无名氏作为最后一个拜访他的人而写的纪念文章。

  黄山阿里山日出
  日出
  太阳这故事总说不完。
  故事每句、每字,甚至每一逗点,全是我的眼球、你的耳膜、他的鼻翼,制作我们白昼的视感、听觉、呼吸。
  天底下,我们唯一只爱不恼的大存在,就这么一球火,超时越空。
  二十四年前,我被发配到潘板桥农场劳改,距杭州七十里。一个夏季,火热大太阳下,摄氏四十几度,浑身赤条条,只穿一条短裤衩,我挥舞大铁耙开“二荒”( 头一次开垦荒地,称“开头荒”。已开之地,再行翻垦,谓“开二荒”。),从头到足踝,真是“摩顶放踵”,汗如雨下,我变成个“雨人”;半个下午,足足喝干两大热水瓶十磅二十杯茶水,还觉口渴难熬。这时,太阳已不是热,是一种魔棒,能叫我变形为各式各样痛苦体,首先,我像一座摄氏五千度的炼钢炉……。
  就像这种时刻,我对头顶上这场火灾仍无恨意,疼爱如故。
  大约正因为诸如此类的原因吧,日出已成为大陆名山显赫风景点之一。人们渴望观赏伟大的希望从东方天际烨烨上升,而它又化为雨点式的多元希望、下降观者生命前程。
  无形中,人类全是拜日教教徒。
  黄山、泰山、华山,这类名岳,拥有观日一景,自不必说。黄山北海区置观日台,泰山干脆名最高峰为日观峰,设日观亭,华山则称东峰为朝阳峰。就连省级小山如浙江莫干山,它的塔山顶,也有观日台。可是,我在杭州卜居三十六年半,它著名的两景观日,我倒从没有光顾过。一是北高峰腰韬光(庵)观海(日),得摸黑去等,不一定等到;北高不算“高”,腰部尤属“山矮子”,日出大约不会显奇景,我不想耗时去等。一是葛岭初阳台,就在我旧居背后,白天抄近路笔直爬山,只十分钟,黑夜不便,得走正途,由葛仙翁炼丹炉那边绕过去,也不过二十多分钟。我却一直未上去看“希望上升”,因为,也要“黑等”,气候多变,能否等到鸿鹄,没准。熬夜是慢性自杀,而葛岭也是“山矮子”,日出未必有奇观。
  文革中,有一位年轻中医颇风雅,半夜独登初阳台,红日没等到,倒被警察揪进去。
  “我上葛岭,等看日出,你们为什么抓我?”
  “看太阳? 黑夜里哪有太阳?活见鬼!”警察说。
  “我不是说等着看日出?”医生分辩。
  “你大黑夜‘等着看’太阳?太阳有什么好看!你大黑夜爬上山等?活见鬼!你不老实!你趁早交代!你想干什么坏事?”
  这时,医生如大谈什么美学,那不仅是对空气弹琴,简直是创造白痴语言喷泉,不招来尼尔拉加瀑布式的咒骂才怪!
  这以后,我自然不想为太阳坐牢。
  想不到,活到第六十年,晚景三生有幸,先后竟眼浴两幅日出奇观。
  眼浴不说,我还想笔走乌龙缀此文,因为:古今风景名文,尚无专记日出者。
  桐城派大师姚鼐,其《登泰山记》,是著名风景文兼记叙文。他和子颖登泰山日观峰,坐日观亭,看日出,仅得寥寥四句:“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虽凝练,却令人扫兴。一帧极伟大的宇宙异景,就这么三四句话打发了。姚大师惜墨如金。这多半与古人文风有关。言简旨远,是古典名文特色之一。入民国,有些旧派文士仍奉为圭杲,甚至渗入生活。 浙江当代第一大儒马一浮,有人呈诗文书画求教,阅后,每缄默不语,即语,有时只说一字:“好!”最多二字:“很好!”若以这种风度观日出,纵遇绝景,也会守口如瓶,至少,不会喋喋不休,更无论专文描画了。
  另一原因是,品鉴日出,缘不易求。风景文大师徐霞客游天台、 雁荡(古称雁宕),黄山诸名岳,无一语及旭日东升。旅程二十日,山中天气好好坏坏,变化无常,总没有机缘妙观日出。就拿此次我欣赏阿里山朝瞰说吧,据观日楼某经理闲谈,此楼观日,历年只有四分之一的机会。而四月至八月是雨季,不用说,太阳常被雨水吃掉了。

  黄山日出
  一九七七年五月二十九日,我和一友及五个学生攀登黄山,三十一日抵绝顶北海宾馆。
  前人言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康南海环游世界名山后说:“黄山天下第一。”这不算夸张。黄山是山中山,岳中岳,是中国大陆一切山岳的综合体、结晶体。它包罗万象,凡奇山异岳一切特色,它应有尽有。这且不表。单说北海区群峰,那简直是峰之花园。有些峰不是峰,是植物,是梦花、琼树、瑶草,翠得不能再翠,翠得你想死!被迷死!它们又是一些巨大绿宝石,绿得我眼不像眼,像看另一星球植物。那种秀美,千种风情万般绮态,再衬托白云缭绕,一朵朵,一团团,一波波,一卷卷,岚烟袅溢,忽隐忽现,神极了,幻极了。笔架峰,“梦笔生花”,“达摩面壁”,……这一带峰岳,是黄山松云烟树最缥缈恍惚梦幻处。人到此乡,才知世间真有神仙胜境,那种欣赏得不忍多欣赏的宇宙绝色,每分每秒,如罗宾斯坦魔指下的萧邦音籁,直沁透我们心魂每一滴血,每一颗细胞。而我们的血和细胞,也有千万只眼睛,透过肌肤,秘密醒醉于这一幅幅旷古奇美。
  北海还有一妙,妙在绝顶显广阔平地,从一端到另一端,可散步四五十分钟,如履高空平原,又似在牛郎织女“七七”鹊桥上溜达。
  刚到时,一连两天雨,我们很绝望,别说日出、云海,连山景也赏不成了。翌日下午,天色忽雾,大喜,这才赏心悦目,看足了峦光峰色。
  夜空突涌一轮大月亮,是四月十六(?)。我和一位宋姓学生月下散步两小时,再三流连,舍不得白掷下这片空灵月色。高峰顶的月亮,特别大而圆,色素特浓,距人也分外近,好像在我们身畔发亮,一伸手,就可揽入怀里。这时候,月亮的生命比平时强烈好多倍,真像个活生生的人,要和我们交谈、密语,谈它几万年寂寞。我这才想起大词人厉樊谢名作《百字令》名句:“峰危限月”。这四字其味无穷。
  清晨三时,宾馆人声鼎沸,一片轰轰然,如逢火灾,大家逃难,到处挤满人,这是抢着看日出。人们争先恐后,冲往狮子峰观日台抢位置。宋拖我狂奔。这一刻,大月流天,光华更亮更美了,我们哪顾得看?
  观日台一溜人山人海,无插足地,我们便兀立附近山石上。五时起,太阳这出戏才上场,我看表,大约演了四十分钟左右,就闭幕了。这天,我早准备纸笔,这出戏的每一细节,全录下来,写了三张纸。不巧,回程过苏州,几张纸放在口袋内,那件上衣竟在公共汽车上丢了。返杭州,迅速补记,事过境迁,忘了一小半。下面根据残阙资料写的黄山日出,有些细景只得省略了。
  常情揆度,全世界名山日出景观大约不尽同。同是黄山,因季节、气候,旭日景致略略各异。拿阿里山说,日出时间、位置,春分秋分,就和夏至冬至各有悬殊。
  我们站在观日台附近,不只赏日出,也看云海,“猴子观海”。“猴子观海”是北海诡景,峰顶立巧石似猿猴,适对云海,黄昏或破晓,猴如黑色剪影,更若浮雕,一片淡灰色苍茫中,它那份寂寞真感人。我当时曾涂鸦四句诗,抒滤所感:“眼前是一片羊脂玉云海 / 黛色峰屿飘漾于朵朵空灵 / 命运注定你永不闭紧眼睛 / 让最残酷的美惩罚你的坚硬,铁棱。”
  这天,日出背景和阿里山不同。在我们与天陲之间,是极辽阔的空间,浮现着片断乳白色云海,似一座座岛屿,阿里山的背景没有这样辽阔。
  我们去时,东方空际一片黑,渐渐的,墨黑转浅浅鲤脊色。不知何时起,天垠淡灰色幕布上,竟出现一抹红纹,似残缺虹痕,它来得那样悄悄,我的视觉把它看作一个偶然。偶来,必偶去。不,它居然定了位。而且,不久,在它附近,又勾勒第二抹虹痕。就这样,每隔一会,新的一抹红庚续描绘,一抹又一抹,似一些八卦线,断断续续。这个“一会”,时间长度不全同,有时稍长点,有时略短些。相同是:这一抹抹虹痕,仅显示一种色,却不放光,更不发热,一片暗淡灰蒙天际,本来死沉沉的,现在总算透了点生意、活气,泄漏太阳最初的消息了。
  我紧张的凝视东方,看它怎样变。
  慢慢的,断断续续的,这些红色八卦线消失,被巨幅灰色鲸吞了。这时候,鲤脊色天陲忽然明亮。亮度越来越强,那大片铅灰色也逐渐亮起来。亮灰层面,刚才隐失的断续虹痕再露,似幻化为一些碎锦,数目比先前多,每根线条却没有那么长,缀饰于原空间的上、下、左、右。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32:57 山东
  无名氏散文《黄山阿里山日出》

  时间一分又一分过去,虹痕的红度,渐渐加深、添亮,又幻变成一条条猩色血斑,呈足爪形。这些足爪,姿态有点蹒跚,似在云层间挣扎,渴望更强犷的表现——放射!
  这是静穆的时刻。全宇宙在沉默中等待。
  猛然,从这些血斑最底层,出现一弯红环,其来似神,其展甚奇,其形似绛色眉月。我还来不及细赏、慢味,不知不觉,这一弯弧忽摇身一变,化为一顶小小红冠,真像满清一顶红色瓜皮帽。这赤色冕,紧嵌于天地交接线,庄严,堂皇,不断神秘的扩大,转圆,愈来愈大,愈圆,变化的速度也越快,我的视觉也越是目不暇给。我还来不及缅辨,神不知鬼不觉,骤然间一个突变,一轮红日凸现天界附近上空,绚烂,幽静,闪闪光华,极度纯粹的红,却还不显一丝火意。
  这一轮红,涵无穷深意、奥义,它是一切地球生命境界的伟大极限。没有任何存在能超越它!
  从半圆形转浑圆形,最微妙。尽我双眼紧盯不放,细察它圆化过程,但造化自有一套诡谲的魔术和障眼法,叫我感觉,渐变似不变,忽然一个大突变,一幅奇迹,一次大惊讶,才是真变。这时,天际大亮,苍穹放吐光明,远近灰暗山峰也通体晶亮。我正想细赏这一轮红日,不料它渐由本来固体形状演幻为流动性光体,诞化成一轮白日,迅又谲变做一个银色光团,不断闪烁。我的眸子,终于受不住它的千变万化的闪耀辐射。再过一会,它又化为一团白球——这就是平日所见的太阳,四周一片红霞,像千绸万缎。在火焰般地猩霞海洋中,这银色光球滚转着,灿烂的喷射出宇宙光茫。
  阿里山日出
  前面提过,阿里山看日出,是买彩票,购四张,只一张中奖。
  四月十二日,我们登山,晚间飘了点小雨,室内磁砖地坪到处溢水,漫漶之至。四至八月又属雨季,红日见面大不易。我自忖这番中奖泡汤。
  半夜,不到三点,人声猛爆,若蜂巢被捣,怒蜂冲出蜂房。人潮四处泛滥,滔滔淼淼,较黄山那次更壮观。旅客汹汹涌涌,扶老携幼,杀奔小火车站。第一班车,我们竟挤不上,比当年桂林撤退逃难更紧张。后来听说,这次观日出,竟达三万人之谱,多数是奔赴垦丁海滨看哈雷彗星,扑空,便回师阿里,找太阳算帐了。
  他们这一算帐不打紧,害得我们也豸突狼奔。好容易被小火车当货运,密封运到祝山顶。不料遍山人头滚滚,胴体密布,“立锥之地”难求。偏一些人头戴藏青呢制御寒高帽子,上印“阿里山纪念”金字,每人突然升高两公分,活像从前美国宪兵高头大马,一匹匹兀立如大骆驼,矮个子只好在他们脊背上或后脑勺上看日出了。正值性命攸关时刻,绝处逢源,某同伴忽从袋内取出观日楼优待券,是昨晚宾馆经理传授诸葛锦囊妙计。如此这般,我们三人竟昂然登楼,不仅面窗得座,且有热腾腾的咖啡、牛奶可饮,有精美西点可嚼了。
  这番观日出,自与黄山大异。单是三万人潮,杀奔日出,在大陆就绝不可思议。(黄山那次,约一千多人。)祝山海拔二四九一公尺,比北海区高,如今畅通火车汽车,而天下第一的黄山,现在仍靠骑两腿驴。
  观日楼宏美壮丽,相形之下,北海水泥建筑观日台,简陋窄小,直似狗舍了。现在,透过高级巨型厚玻璃,我们舒舒服服,一面啜咖啡,一面悠闲的东望中央山脉玉山主峰。想起当年挤在一块岩石上,随时怕跌入万尺深谷,真是不忍卒忆。
  这次观日,和八年前那回最迥异处,是:黄山是看晓日从天际水平线处升空,阿里山则观太阳自山背后露面。再则,在我们与赤日之间,上次空间,因为幅度极辽阔,景观便复杂多变,此次幅度较小,景观也稍稍单纯。
  今晨日出,约当秀姑峦山之南,北山之北,正是玉山主峰所在。春分秋分日,六时日出,今天是五点四十分。这时天色大亮,已入白昼,朝日早自玉山脚底天际处上升,要等它爬升海拔三千多公尺,我们才喜相逢。
  只见青山后,空际出现一些红云,作鱼鳞状,大条纹状,杂点灰云,蓝云,全很亮。四山到处笼铅灰色雾,没有云海。照片上,那些乳白色云海确有,但今晨没有。渐渐渐的,红云转为白色云层。我看表,已五点四十分,仍无动静。正思索中,约五分钟,楼上楼下,远近人声忽扬,一阵嘈杂,定睛凝望,山峦后面,果然出显一粒小小红点。我全神贯注细察,在视觉里,这红点约莫一颗蚕豆大。说时迟,那时快,忽然间,石破天惊,爆炸性的,这红点子猛的爆出一大朵红火,红光四射,乱溅出许多火焰、火光,青色山峰突然闪亮,直像一场高山火灾。不一会,渐渐的,这场红火陡然缩小,缩成一顶小小红冠,像满清一顶红色瓜皮帽,与黄山日出一样,只后者不发亮光,前者透亮。这红冠不断变化,越来越圆,终于形成红日,却不像黄山那样突兀。接着,一轮赤日转白,由大转小,闪烁不定。
  六时左右,这一饼白日离山顶约三尺,光照群峰。可惜雾面太大,遮住不少山峦。六点零五分,一片灰云遮日,只剩下一幅淡雾笼罩青山的景色。
  整个过程,以红点子大爆炸那一刹最精彩,单这一秒奇景,就值得我们远涉数百里,高攀祝山了。
  我想,那两万多人,找太阳算帐,这伟大一秒,足够连本带利还清他们了。
  摇尾
  我的肤浅想法,中外古今,在地球上看日出,大约只有两型,一是类似黄山型,一是类似阿里山型。前者属渐变型,后者是突变型。前者是地平线模式,后者是山岳模式。当然,还有乘飞机或太空梭赏日出,甚至从月球上观旭日,那我未经验,不好说。至于品鉴海日,大致也可归入地平线模式,仅海水反光回彩,与地面或山岳相异。就这点说,日出形态,纵使相似,但时、地、气候衍变及种种因素,仍影响它的一些细节,由此可断言,天下绝无绝对相同的日出。
  姚鼐坐泰山日观亭所见日出,属山岳模式。他所谓“极天云一线异色”,我在“祝山观日出”一帧照片上,也看到,但那天我们却未邂逅,否则更奇妙了。
  想想宝岛五十以下人士,绝无兼观黄山阿里山日出者,而五十以上兼观恐亦极少,再想想古今中国散文尚无专叙日出——特别是比较此景,单这片主题空白,就够诱惑我想拙笔填鸭,更不必说区区小发慈悲心,想邀留恋祖国山川的朋友,免费先在纸上登黄山观日出一次,藉以稍解故土之渴。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34:12 山东
  无名氏散文《莫干山风情画》

  莫干山风情画
  ——一封给友人的信
  小引
  一九五九年,撰《创世纪大菩提》,搜集材料,乃穷游偷入莫干山。“穷”者,口袋内除来往车费,只有三餐饭费,一宿房钱,第一日中午抵山,翌晨即须匆匆滚蛋,赶回杭州家中吞午饭也。“偷入”者,借故入城,不让邻居知道,偷偷入此山。若有人问起,只说宿友人家,绝不泄漏山行秘密,否则,警局档案卡上,又多了一笔帐。自此以后,有十七年之久,未再旅游。穷是一因,怕是二因。已经拒绝“为人民服务”,在家装病,何能显身山光水影中,大事招摇,惹来批斗。三因:既是病夫,何来神力,登山涉水,如履平地,直到一九七六年五月,憋了十七年的山水瘾再受不了,如“毛遂脱颖而出”,恰巧有两位友人作保镖,乃有莫干山之行,因友人是莫干山某科教单位教师,食宿俱称便。这番入山,不同上届,既不很“穷”,也不须“偷”,且不必“怕”。这种心情,竟如摇篮,摇出一些灵感。下山前一天下午,便写信给上海一位老友(名不录),略谈观感。六七年来,是第一次写这类文字,足可纪念,以后才寄往海外。现在,整理一遍,予以发表,稍表禾黍之思。所以整理,因为这并不仅是通信,也是借信的形式写文章,故必须修改、补充。两首《莫干山即兴》歪诗,是当时信笔涂鸦,一并附此,聊作纪念。
  千峰叠翠透眉梢 万绿无声入梦寥
  夜半空房凭远眺 烟笼浩月谷音遥

  空山鸭语动眉梢 梦毂无声万绿招
  跻履凭栏沐风露 拍窗云浪湿轻绡

  XX 兄:
  写这封信时,我正坐在莫干山顶一座豪华别墅的廊台上。我一面吟着“入山即兴”首句:“千峰叠翠透眉梢”,一面向你写这些蓝色字,而信纸就铺在一张圆圆丁字台上。两人合抱的苍松投影,猩色红栋的六角形绛彩,黄鹂的轻吟,布谷鸟的低咕,以及那千千万万绿色树叶的洒影,和大海波涛似的群峰翠色雄姿,仿佛全扑入这页白纸,为我的灵感设色敷彩,涂抹又浓又鲜的油画味。纵有千枝画笔,怕也无法描摹这一刹的奇媚感受。
  整个人浴于树影鸟声,我在享受一种诗境,又华丽又空灵。华丽,是这两幢宏伟巨厦馈赠的。空灵,是这一刻峰群、树海交织阳光云彩送我的。无限的自然与微妙的人性精灵,此时和谐如海水节奏,我暂时,至少有那么几秒钟,做一个神。
  其实,当我做神的那几秒,脑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岚翠的波,峦的浪,各型各态树叶的形和色,禽音与松涛,日光和澄鲜大气,特别是高峰寞寂。正因为什么也没有,才空,空则灵。一片空灵中,我起了个小小念头:想展开这页素纸,让你——我的又俊雅又虔诚的老友,和我共享此时此地的感受。
  莫干山像一只绿色大蝴蝶。创造绿,主要靠千千万万竿篁竹,满山遍野,有四五丈高的长竹,婀娜的细竹,翠色流滴的塘竹,到处是个字形碧叶。上山时,我们看不见这蝴蝶的整体,却被淹没在它的绿色泛滥中。登山后,站在这蝴蝶翅的任一点,面对一片竹海,或踏入幽绝的竹径,无论是散步,微吟,和伴儿琐谈,或兀坐剑池畔青石上看飞瀑,或小坐红亭内看书,绝美! 绝妙!特别是炎夏一人,竹海深处,那一溜超绝人寰的清幽深静,直似置身北极冰山。
  黑夜,各式竹叶子摇曳的音响,我称做竹籁,让我细数给你听。
  风掠竹叶声,叶与叶磨擦声,叶子坠地声,鸟翅穿竹叶声,竹枝撞击竹枝声,小动物驰骋满地落叶声,竹枝突然折断声,足步践踏落叶声,泉水流经竹畔声,还有另外一些奇妙的音籁,我也无法一一记录了。我真是在听一阙复杂的“篁竹交响曲”。有时又配合其他山峦的“树籁交响曲”,这时夜已半,我兀立禅味的廊庑上,燃一支烟,仰视暗淡岫嶂,半轮上弦月泻浅浅银色,深谷一片胧朦缥缈,一海深沉的宇宙静直透我血管壁,好像我缥在星云空间深处。你说,这种消受,一生我们能有几次?昨夜,我披衣出房,独坐廊上,不断观赏四山夜景,谛听微妙树籁,那入迷的禅境,竟化为一缕缕芬芳的灵烟,袅袅缭绕着我的玄思。可惜夜寒重重,未便久留,更不能学那位名诗人:“为谁风露立中宵”。待二支烟卷由红而暗,渐渐澌灭,我又悄然回室。可这一夜、连我的梦,仿佛也是月光树籁织成的。
  莫干山另一种特色,是那几百幢彩色建筑,就地取材,由火山岩石砌成。太古时代,这儿大约经历许多次火山爆发,形成千千万万诡奇岩石,人们便利用它们的各种形状,平叠、斜叠、横叠、倒叠,叠砌了一座座火山岩建筑。岩石接缝处涂上彩色,描成一条条彩线,穿插于各色岩石之间,有灰色、赭色、白色、棕色、深褐色、淡黄色、土红色,幻写出一派图案美、色调美。宅第则像一幢幢彩色堡垒,坚固,清凉且幽深,映衬绿色巨树与修竹,一艘艘五彩货船,直似飘浮在树海竹海里,真动人。我用“飘浮”二字,实不够精确,应该说,它们是“固定”在一涡涡树波深处。
  当我们走进某一幢石屋,竟忽感自己灵魂突然深沉,宁静,而且壮丽了。说得更写实些,它们应该是一座座史前太古岩洞、兽窟。现代人踏入,是投身几千万年前的深穴,霎时间,我们似化为一只只大犀牛,刀齿虎,怪原始的。不过,这只是形而上的感觉。神思一返回形而下,拭目细看,却又大谬不然。因为,它们虽略具古石窟外形,内容却绝对现代化,现代打扮——是廿世纪人类智慧的结晶。我们暂住的,正是这种建筑。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35:16 山东
  无名氏散文《莫干山风情画》

  我们这两幢特别华美、巨大,也最不像兽窟。楼顶覆鹅黄琉璃瓦,四周地面铺水泥,再下面,以岩石层台作地基。登几十级梯形石磴,扶着两侧岩石围栏,才能抵达水泥地大院落。院中植绀碧色苍松、四季常红的栎树,和其他乔木。屋宇是两层楼,每一层约八九间正房:客厅、餐厅、卧室、书房、起居间、藏书室,甚至还有舞厅。连一些杂室算上,大大小小近三十间。室内多半髹漆白色,窗子与门都是三重:一重百叶窗或门,一重纱窗或纱门,一重玻璃窗或玻璃门。单看窗门上长长铜搭鞘,就知道它们全是贵重舶来品。我们活动的空间——客厅,那几只大沙发,至少怕有近半个世纪历史了,弹簧依然完好无恙。另外几件美洲藤木家具,漆白色,也是上等精品。拿廊台说,竟有两丈多长,六七尺阔,水泥栏杆上雕花。这一切又一切,在四十年代中国山间,算是极奢侈之能事。 所以如此奢侈,因为居停主人是豪富,是当年上海滩天字第一号大流氓黄金荣。这是他在莫干山的大别墅,想不到,他早已上天了,而一个偶然的机缘,竟叫我们今天暂时消受他的黄金荣华。
  说来有人不信,莫干山从前鲜见人迹,是野山、荒山,自从高鼻子洋人发现这片避暑福地,才加以经营,打扮,接着涌来上海阔佬,和南京政要。一座荒山竟摇身一变,成为世外桃源型的小县城,户口达五六百,而且全是黄金党。有一本游览手册,详载一家家户主大名,几乎全是赫赫名人,门牌编号到五百以上,而且十九是汽车阶级,所以马路全是沥青道。盛夏,江南热到摄氏三十八九度,这里正午不过二十七、八度,早晚如深秋,得穿毛线衣。庐山虽佳,黄山更美,但地区太远,不若莫干山方便,上海半日可到,难怪当年“东方巴黎”巨富全在此山筑别墅,或藏娇的金屋了。
  旅游不宜孤。孤独游山玩水,真似孤儿游魂,飘于山水之间,受不了!但若想独占湖光山色,绝不令他人同享,那是另一回事。话说回来,又不宜人太多,人多嘴杂,易生口角,妨碍美景之享受。这次,我们游客八人,好在全受过“社会主义”训练,纪律绝佳。夜间分床位时,就出来了。
  经“政治协商”,男士们“同性”公议,承认四位女客和一位老人,有得天独厚之权,应该让她们在大流氓做过好梦的这四间美丽寝室,继续寻觅他上天后已失去的好梦。我与另外两位男士,就宿于另一幢别墅,也算是花园洋房,建筑精致,是个招待所。可惜只是“空房”,就差“落燕泥”了。(古人云“空梁落燕泥”。)
  这一夜,除了我们三人,整两层楼近十间房舍,没有第四条生命。空得我浑身充满山意。太山意了,第一夜,我反而睡不着。那种神秘静寂,七八年未重温了,这一夜它竟放肆泛滥,那况味,倒使我摸不清楚,我在感什么,思什么,触什么?勉强形容,有点像乘宇宙飞船,漂浮星海太空,浑身失重,在飘、飘极了,飘成一个无,我这个“无”,半夜起床,入盥洗室。从山谷内,忽响一阵幽玄的风籁,宛若山妖秘语,语丝音缕,一丝丝、一缕缕的缕入心脾,那真是微妙,我似在听无音之音。
  我这个“无”正在欣赏,静聆另一种无,一想起好景还在后头,没有充沛精力,翌日将真变成一个“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我这才横下心,抛弃这些山妖们的秘辛,和满山满谷的“无”的诱惑,沉入床的平面,而不是山籁的波浪。可是第二夜,我再忍不住了,燃起烟卷,便悄悄兀坐廊上。我仰观星象,如波斯湾星相家,俯听风籁,和各种树籁,如植物音乐专家。一籁籁,一韵韵音响似断似续,若有若无,那些秘密的山妖们,似比昨夜更多,更神秘。我不禁深味德国大哲人莱比尼兹所崇拜的所谓伟大的“宇宙的和谐”。至少,这一刻,我就是宇宙——宇宙体,我非常之伟大,而每一条生命全可以和我一样伟大。山间、谷底,我真想就这样坐到黎明。
  啊,曙光如此迅速的来了。一片轻盈的鸟声聪醒好梦,它们啭得很别致,仿佛梵音中一连串的云板,作短短敲击,(实际上,更有点像山东快书,演员右手舞动金钱板,)急促,嘹亮,有节奏。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鸟,反正每天晨曦必报晓。这以后,才是布谷声,它悠悠吟着“不如归去”。不知何时起,我已懒懒躺在床上了,在欣赏鸣禽的清音,鲜籁,哪里想睁开眼?啊,清福!清福似的清泉,泼在我们枕上,眼上,床湿了,脸也湿了。但我们不想起来。
  那一阵阵新颖的晨风,比巴黎才出现的时装更新,以它的裙摆掠着我脸,混合着破晓的湿润空气,花树的芬芳气息,以及微微透明的日光,全活活的洒过来,洒过来,我们像泅泳于昨夜梦中。这些风、气、花、树、光、全是梦中景物,毫无现实性。这会儿,我虽是单身汉,却觉得正在度蜜月,而满山新鲜生命全是我的新娘!
  入山梦语,说得不少了。再谈几句名胜古迹,虎头蛇尾结束此信吧!莫干山的著名风景:观日台、剑池瀑布、芦花荡公园,我们都玩了。最吸引人的是剑池。你得穿越茂密竹林,拾几百级石磴,才下降到山岬红亭,仰观白色飞瀑,无限银电似的,不断飞下来。石磴长而曲折,弯弯迤迤,像空中楼梯,一级级的,古、幽、而美。正是这里,岩荫红亭内,十六年前,犹忆我曾偶遇一位年轻音乐家,和他畅谈了半个下午。虽属萍水邂逅,素昧平生,恰巧那天山顶只我们两个游客,很自然的,我们就结为游伴了。为了节约,晚上我们同宿旅馆一室,且听山岩冷泉泠泠声,且浴月光,长谈了半夜,大有“情调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醉”之感。次日,我因旅囊羞涩,再住下去,要进当典了,而此山无当铺,我也无可典之物,这才不得不先下山。他直送我到山口,临别不胜依依,却不知我袋内只剩车票钱,必须赶回杭州家中吞午餐。他给了我地址,一再叮嘱,我赴上海时,务必到他家作客。妙的是我告诉他:我是个失业者,他不信,最后,我只得给自己“封”了一职,混充一家出版社的小职员,但他仍半疑半信,但我可不能更大胆的“脱”了,那将叫我娘家赤裸裸的了。就这样,神神秘秘的告别,也好!以后每想起当时他那种浓情密意,我免不了又一次深深沉入“人性”大海洋。这个世界到底是值得留恋的。
  这一段往事,一直深镌记忆,此时追思,说不出的新鲜,仿佛是刚刚前一秒的事,才从我咖啡圆台下面溜走了。
  朋友,我也得溜走了,溜到竹海深处,让自己化作一片竹叶吧!那不是“竹”——是我 !
  (无名氏散文《莫干山风情画》全文结束)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36:26 山东
  无名氏散文《最具鲸吞性的美——梦忆三峡》

  最具鲸吞性的美
  ——梦忆三峡
  “人来万死一生地,路入千峰百嶂中”,大诗人陆游这两句名诗,点破了三峡的秘密。
  你想欣赏亘古奇绝的三峡美么?
  得拼最大的生命危险 !
  照诗人带点夸张的字面直说:一个人入峡,只有万分之一的生还机会。
  其实,放翁的话不算顶夸张。
  三峡滩险,无虑千百。西陵峡的新滩,崆岭滩,巫峡的泄滩,号称三大险滩,尤以崆岭为最。因为它有品字石,名头珠、二珠、三珠。舟子常说:“新滩泄滩不算滩,品字石才是鬼门关。”
  陆游升天七百多年,已届民国,有一年,单是冬天涸季,崆岭滩一个月就沉没一百多艘木船,平均一天沉三四艘。
  开辟川江三峡航线是新式船商,第一个是德国人。第一条德国大轮船威风凛凛,驶入三峡,开展处女航,竟在头珠石前覆灭了。原来领江的事先警告德籍船长,轮船必须笔直对大珠石(头珠)猛冲,由于水流反压力,船到石旁,恰好斜滑至北槽,便从头珠二珠三珠石空档曲折绕穿过去。碧眼船长不信,说直冲大珠是自杀,他亲自指挥驾驶员回避大珠,不料受水流反压力冲击,反而误撞它,船毁人亡。
  民国年间,灾祸尚如千带鱼群,连续不断。陆游时代,人喂鱼的悲剧,一出出在水上公演,那就更不必说了。
  那时我常和人开玩笑,说,出三峡,上游有澧都县,俗传人死,必入澧都,过鬼门关,去阎罗殿报到,那么,三峡那许多滩险,必是鬼门“支”关,以免“总”关拥塞,要排队。那时正值抗战,日有伤亡,鬼门总关确要排一字长蛇阵。
  这倒诠释一条生命公式:美与生命支付成正比。
  最具鲸吞性的美,连你的命也吞了。
  三峡正透显这种美 !
  李谪仙那首千代绝唱:“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他所描的,只是三峡千百种美之一。可他写得太飘飘然了,左一杯右一杯的葡萄美酒,大约把他灌醉了。他完全忘记:有多少“轻舟”“过”不了“万重山”,人舟俱入“鬼门支关”。
  除了前述三大滩险,再随便报报数:瞿塘峡的将军滩、下马滩、宝子滩、慌张背、黑石滩、滟预堆,巫峡的九龙滩、牛口滩、石门滩、青竹标滩,等等,全是大险,扮演“鬼门支关”。
  不过,抗日战争以后,为了军运畅通,绝险崆岭滩已炸,南槽无险了。中共据大陆后,又陆续炸毁一些大险,其余中小险滩,遍设醒目标志,加上川江领航员坐镇,“轻舟”涉水,已如履平地。为了品赏“三峡”这出千变万化的美的戏剧,人们再不需支付生命来买入场券了。
  正当各种肤色的旅客想恣意享受三峡时,霹雳一声,要建水电站了。这真是从何说起?其实,三年前,我还在杭州时,人们就纷纷议论,遨游三峡,赶快乘早!迟了,玩不成了 !
  我不禁沉入回忆:那两次旅行三峡……
  我自认命蹇,平生游名山大川不多。但我也曾醒醉于华岳朝阳峰午夜月光酒,而对面纵横千里的大巴山脉——秦岭,则以缥缈呼吸不断抚触我。我走过黄山天都峰鲤鱼背,在莲花峰巅雾中静坐,在北海神仙境大月流天夜散步。我也来回“骑”巴士漫游过川峡二千里巉岩、峭壁、邃峦、叠嶂。然而,最叫我心夺神驰、魂魄震撼的,却是初入三峡。
  1938 年夏,我随某文化机构西撤巴渝,溯长江而上。
  我对三峡不能说无知,却非真知。
  可是,我有一种大饥饿,视觉的、听觉的、嗅觉的、知觉的、思维的、想象的,甚至我的冲动也有一大饥饿,渴望突然拥抱什么极伟大的——最好是形象,是宇宙实体一部分。那些字句的伟大,我似乎早尝过禁脔了。
  正是这样一种综合的性灵大饥饿,为接待三峡这一山川奇迹创造了某种条件,这才孕生了当时的特异震撼。
  那是上午,天清气朗。突然间,我觉得自己没有了。是消失,不是毁灭。我不再站立船舷边,却化为无数视觉、视线,雨点般地,纷纷洒在两岸青峰翠峦间,岘巇峭壁上。那一座座山岩是如此巨大、骇人,两侧峰峰岳岳,直似许多活动的体积,渐渐走向船和我,凭它们可惊的重量,一下子,仿佛要挤死我们,压碎轮船。
  这是山的伟大!动作的山!
  而峰峦如此丰富,有点像神奇植物,每秒不断冒生、苗长,不多久,就忽然冒长出许许多多山了。
  这是山的神话。不断在生在长的山 !
  妙的是,山和我们捉迷藏。
  峡谷水流太急,水不是水,是雄山。船不是船,是一头瘦驴,驮了口大粮袋,机舱一加强马达,等于驴夫抽了一鞭。驴吃力爬高山,每一步在发表声明:只此一步,不能再行。船爬三峡水,真像驴攀大山一样难。而每一步前面,永远有巨峰屹立。船当真活腻了,不想活了,一头猛向山撞去,怪!默罕穆德奇迹出现了,山峰竟轻轻让开。船一转身,可一峰新高山又横阻江心。船再猛撞,再让,撞而复让,让而复撞,山和船在玩捉迷藏戏。
  船似永捉不住山。
  这真如放翁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村”改为“山”,就对了。
  黄牛山下,显黄牛滩,南岸高崖间,出奇石,似有人背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所以叫黄牛滩。自古就流行旅人歌谣:“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形容山高水深且迂回,且刻绘了古人心目中的山之捉迷藏戏。
  一出宜昌,就是西陵峡,约一百十几华里。此峡特色,是气雄势壮,两岸像两股山岳的奔流,浩浩淼淼,滔滔不绝。灯影峡、黄牛山、崆岭滩、牛肝马肺峡、青滩,兵书宝剑峡,大多以物状山壁上某形。对我说来,这些奇形怪状只是点缀。
  我只沉迷在猛山峻岭的千百雄势中,由于它们第一次为我视觉揭开一页宇宙奇景,从此,西陵峡替我脱胎换骨,我的灵眼肉眼添了一副“山眼”。
  巫峡蛊人,是它的绝秀、绝丽。且不说山川之美,单宋玉《高唐赋》,写梦中妇人语:“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岘,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就这么一段神话,从此中国古典爱情中,巫山便成为极美又极神秘的象征。据《方舆胜览》载,巫峡有十二峰:望霞、翠屏、朝云、松峦、集仙、聚鹤、净坛、上升、起云、飞凤、登龙、圣泉。据说以神女峰最秀拔。
  我进巫峡后,哪分得清这十二峰?只见峰峰全绮丽,翠翠色欲滴,一片温馨婉柔气象,和西陵峡的雄犷有别。
  火焰石、铁棺峡、金银盔甲峡、仙人掌峰,是此峡名景。不过,我最爱的是它峰顶连绵云朵、雾气,云云雾雾,人间天上不分。而峭壁挂树纤藤,绿草红花,纷纷招展,愈现得静极,寂寞极,也可爱极。试想想,长长一百六十里,我们就梦游在云里、雾中、峰巅、翠峦、峭壁、藤树、花红、草绿、猿鸣、山静、水流、峡响,以及有关巫山的种种神话里。这一天,我自觉不是乘船,是乘梦,梦把我投入这些绮景美彩中,光怪陆离,我的视觉又一次化为雨点,遍洒四周一切空间。
  瞿塘峡最短,只十八里,它的动人处,是险、是窄。江面极狭窄,两岸阰陀崇山似欲合而为一,山势便显得特别狞猛,一度轮船沉入一片黑暗,因为天空全被斜峰遮住了。名胜有风箱峡、倒吊和尚,而白盐山赤甲山隔江对峙。风箱是个好形容词,两侧叠峰活似一座座大风箱,江上果有狂风掠过,因为路短,不一会就迅速穿过,分外突出此峡的险峻。
  出峡更是一大险!既雄且险。而“蘷门天下雄”。两座赤色山岩如大门,太阳照上去,光华万千,灿烂得如两尊奇异的巨大雕像——三峡的象征 !
  它似告诉我们:“现在,你们走出三峡大门了!”
  我也知道,这番狂嚼后,不知何月何日再享盛筵?这篇短文称“梦忆三峡”,盖回忆三峡等于做梦,把当年梦匆匆写在纸上,更是白睁眼作梦也。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37:13 山东
  无名氏散文《兰忆》

  兰忆
  我第一次呼吸这样奇异的香味。它是幻?是真?是月亮花的梦?是月亮的梦?是月亮内酒神和柏拉图山的梦?是星星的梦?是没有一滴水不苦的星星峡的梦?还是我睁开眼睛看见的——一个醒觉的、完全由香味编织的梦?我的眸子是蜘蛛?我的鼻翅是蜘蛛?在织一幅芳馥的罗网?不断呼吸、编织,让每一缕香味、诞化每一条又纤又细的丝,梭织成一伞无始无终的美丽香网。网中,一次又一次,我捕捉那尾透明的鱼——生命——那最原始的时间第一秒。
  这香是空?是灵?空?不空?它促空间由无情欲化为有情欲,又从有情欲回归无情欲。一派神秘的轮回。一只苹果是空间的情欲结晶。它却无果,没有结晶。它是一片纯空间,一个缥缈芬芳的空间,可又是绝无绵延的空间。一刹那间,空间仿佛移化为胶片上反映的太阳内的米粒状,又小,又具无限膨胀性。这香味确有空间,却无链锁反应,它是印象派的音乐,德比西的钢琴曲:“水波荡漾”,那种特殊的和声,古希腊的和声,一瞬息间,十朵百朵音符雨点样落下。稍稍不同是,德比西的雨点似同时洒落,兰香则偶落一个雨点,迅又一点化十点,百点,仿佛满室皆香,这十点百点速又煞止,消失,只剩余音袅袅。过一会,又是一阵新雨点……
  是梦香,少女眸子香,云彩香,蝴蝶香,终是地球香。
  一个字在我脑海响,一个音在思想亮。是一个最古的字,极平凡的字形,被无数“重复”磨破意象,这一秒,它却突显大红大绿的新鲜,宛若一片华丽色彩,忽然冲破初春绵绵阴雨。从前,我一听此字就烦,一见它就腻,现在,它乍与真形结合,似一穹薄暮天空骤飘鲜丽绸彩,眩目之至。我看见的不再是字,而是一个无限魂丽的植物肉体——花的肉体。
  不该说肉体。它不是与任何肉体起纠葛的生命。它是一种绝对空灵的香存在。它无叶无色无形无体无绿无红。它只有一个生命符号——
  香。
  它的真形,活于无形。它的真生命,栖息在一种超越任何骸体的氤氲,而且绝不是重复的氤,有闪电回应的氲。它厌恶太迅速的链锁重复。它的灵魂不是绵延体,是远远看去,点点桃花,一点点的,一斑斑的,每一点与另一斑之间,无连无系。它不是固体,不是液体,是一种气体——气体物质。不管怎样,我捉不住它。捉不住它的香。尽管苦心寻觅,也不能主动呼吸到这香。这是捉迷藏。你真找,它没有了。你疲于追觅,它却突然扑入鼻翼、怀内、发上、思想中。可你才醒觉的意识它,它倏又闪开了。正似梦体,你有意寻,它的船从不靠岸——你,但港口沉入失望时,船却来了——梦来。
  啊,兰香!我真是偶尔得之。我静观这朵兰花,婷婷舒展于紫砂花盆内。
  还是正式开花首日。
  这是它的梗,灯心杆的细长梗。那是它的瓣,带黄水仙韵味的花瓣。这是它的色,鲜色。那是它的红点,蝙蝠一点红。上面是它软蚕娥的捧,中间是它的小小鼻,下面是娇媚的舌,左右是平平一肩,但哪里是它生命的生命的生命?那永远不能捕捉或静观的灵性?
  这个,我望不见、听不着、摸不到,甚至有时也呼吸不到。只能用灵呼吸它的灵。不,用我的韵翕吸它的韵。这不是绿色植物,是音乐植物,是钢琴植物,而且必然是萧邦型的植物,或德比西式的植物。它的灵苗正是萧邦或德比西的那些夜曲。可是,它又比夜曲更氤夜曲味,萧邦和德比西的,还太绵延,太倚赖形式。它的香不是绵延的,倏然而来,翩然而去,倏然闪烁,儵然逝去,比蔷薇花瓣轻。比霍甫特曼的“沉钟”重。常常的,即使它臻然消失,余香——香的无形尾巴,却风筝样、向你灵犀天空上升,形成不倚赖任何香味的韵,没有任何形象的真绵绵,那种阿赖耶识似地、绵续不绝如缕。
  就这一朵!从千万朵挑选出的。艺兰者经过怎样的苦工?看草素、看草虫、看筋、看壳、看架、看色、看晕、看瓣(看荷花瓣)、看梗、看舌、看蕊、看蕙兰蕊、再论品。千看百望,千论百品,才栽培出这千娇百媚的一朵。
  它有那么雅致的兄弟姊妹:汪字,宪荷,万字,绿云,老文团素,天兴梅,翠盖,白佩、翠一品、雀梅、关项、程梅、金墺素、温州素、丁小荷、大陈字……这些兄弟姊妹,没有一个不是百看千看,百论千品出来的。
  我凝坐兰室,静观这朵兰花,如古代道士夜观天象,虽然满室只这颗美丽星星,却如置身满天星斗。
  我静观着、沉思。
  我记忆:杭州过去一些春天,有一次兰花展览会,曾见一盆“绿云”,所有兰花中最名贵的。在娇媚的绿色翠云草簇拥中,只寥寥数茎,仅三四寸长,比一切兰叶都短,据说三四年才偶尔开花一次。每开只一朵。平日培植,却费尽千辛万苦,稍一不慎,迅即夭折。就这一盆,这一朵,当时曾有人出三十两黄金,主人还不肯卖哩 !
  我总觉得,这是玩物丧志。
  现在,我第一次彻悟,从它香韵,可以恍悟真正的东方灵体。
  假如它的叶子再长三四寸,或再多开两三朵,或每年开花一次,或花瓣稍少几瓣,或寿命再长点,不那么容易夭折——假如有了这些“假如”和“或”中的一个或几个,那么,它就不会那样特殊名贵,当作奇珍异品了。
  我想起埃及女王克理奥帕屈的故事。有一个历史家说:假如她的鼻子短个两分,古罗马史就要重写了。
  地球上少有比这更小的一朵花,更没有比这更高贵更幽香的花。
  这小小一朵,三四年偶开一次,却赐我一瓣瓣永恒高贵的奇香异韵。
  这小小一朵,有人视它比生命还珍贵。
  艺兰者含辛茹苦,选成培就这一朵,却三四年只绽一次,花开时,须丽日熏风,才香。阴天、雨天、寒天,不香。赏花时,人太多、太嚣杂、人体汗水气味重,碍香。兰室不宜烟、酒、不能渗杂味,嘈声。须窗明几净,光洁无尘,观赏时,最好先斋戒沐浴,毫无酒肉气、汗气、体气,这才相得益彰。
  这天下午,凑巧天朗气清,风和日丽,西冷印社兰室阒阂无一人。我独享一室空静。坐在镶山水大理石的红木太师椅上,欣赏黑漆红木茶几上一盆兰花,虽不是“绿云”,也算名品,好像是“翠一品”。赏着赏着,渐渐阖目,觉一缕幽魂,随一缕缕幽香,忽显忽灭,终于缥缥缈缈,不知羽化入太虚何境。
  选花、植花、赏花,功夫几如造万里长城,清规几如摩西十诫。
  人们辛苦了,等待一千或一千四百四十日后,才偶然遇一阵江南春晴、南风,享受这么半小时或一小时。
  江南春分,只偶有几天熏风拂面,照阳宜人,接着,天气大变,转阴雨奇寒,活埋了那片名贵芳香。
  辛辛苦苦,人们等候了这么长久后,究竟等待些什么?
  只为这片偶由熏风送来的飘忽的芳香?
  千香万香不要,为什么专等这一掬?
  它究竟带来什么?人究竟珍惜它什么?
  是那么一点韵?闪光?一芽智慧?一瓣象征?生命中最神秘最倏忽的?
  生命是不是需要一点真崇高的香?比一切香更高贵?
  用它滋养宇宙灵性?地球韵致?
  一切神祗能不能给我们这点香?韵?
  是这样纯粹,洁净,雅致,真醇,似乎比一切神祗更香。它浣涤我们,创造我们。生命万流,仿佛从中找到最高源头。
  我深深静观,呼吸,沉思。整个生命,此刻全集中于这盆兰花。它的花、叶、梗、瓣、捧、肩、鼻、舌,似化为我自己的四肢、胸膛、肩膀、鼻与舌。
  不知不觉,渐渐的,我恍悟二十几年来,我所找寻的永恒,不正类似这点芬芳?就那么一滴、一刹、一闪、一忽,却又仪态万千,幻成我的无穷无尽的生命大海?
  一切正从这一滴来。
  正是找那找不到的,抓那抓不住的,看那看不见的,听那听不着的。总有那一刹,一阵清丽南风,我的灵翅偶然呼吸到它——是永恒、是银河系最高色、最强者。
  一千次中,九百九十九次没有了,终有一次,它出现。那一刹……
  我默观、潜思、欣赏,沉入它舌苔的红点。那掩映于透绿娇嫩的翠云草的蝙蝠一点红,红得这样幽雅,沉潜,像个隐士。渐渐的,我又一次听见了,(不是呼吸到)——它的异香,那是芬芳天籁。
  不,是道体香味。它忽明忽灭,忽浮忽沉。像含羞草,我才用呼吸接触,它倏然阖闭。
  比朝露鲜,比电光蝶轻。是一滴淡淡口红?一星芬馥珠粉?一颗绿叶摇坠雨滴?是一位绿?一芽娥翅,一斑梦痕?我在醉?醒?坐?走?我是露水?蝴蝶?口红?珠粉?雨滴?梦痕?我是绿?非绿?
  龙井茶香在口。蔷薇花香在鼻。幽兰花香在——恍恍惚惚扑来,如一叶叶花瓣坠脸、肩、身。不是花香,是芙蓉鸟语,不,是兰花妙籁,是兰语。
  我听了一下午兰语。
  望着,仿佛变成一个有眼却无视觉的存在。不,我是一盆静物,那盆兰花倒张着两只粉红眼睛,以粉红视觉深深注视我,赏我,深深的、深深的……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38:10 山东
  无名氏散文《胴体凝思——纪念创作五十周年》

  胴体凝思
  ——纪念创作五十周年
  人的肉体或许只是一符号。这符号在显影定影后的柯达软片上,是一片黑影,在晒映后的布纹纸上,是一簇光与暗,线与方圆的渲染;在东方水墨画上,主要是表现真草隶篆几种书法线条的意趣,加上构图、着色与烘染的技巧等等;在米开朗基罗是一尊石像,在主体派画家,有时则是一堆积木,一只提琴,或其他种种器具的象形;在达达派眼里,则是一些沙粒、黑点或其他种种图案。不管它是从一片黑影变成一堆积木,或从几种书法意趣化为一只提琴,但生命视觉,仍由万千不同符号透视到它唯一的主人。这符号,从地球旋转中,自单细胞生物演化历程,渐渐出现,爬出来,终于在沙地画矩形足印。它磨擦空气,发出波动;以它的壁膜与曲折体等等、和树叶拥抱而成绿,成黄;与花朵密吻而成红,成紫;海浪投击它的鼓膜,而弹出水声;它的头部空间则占有一个圆——静的圆,或动的圆。假如仅仅是符号,这是一种寂寞的符号。一只吉丁虫是一个寂寞的符号,永远只在空间画无声的符号,最小的椭圆,或一连串椭圆运动线。原始猿人也是寂寞的符号,它几乎不藉声音表现形象,凿通同类心灵的崎岖山路,主要藉纯粹的无声动作,如演哑剧。原始生命画幅,常常接近一部无声电影——或者,只单纯配音、而无对话的电影。
  要经过多少万年,这无声电影才形成真正有声电影,电影的制作和扮演者,第一次意识到,这是它们自己的创作?
  假如仅仅是符号,它只能接受光、热、色彩,不能综合变化它们,放出崭新的异样的光、热、色彩、符号只能被动的演哑剧,不能主动创作真正有声电影。它只能盲目的形成纯粹的原始生命史迹,像柯达软片未用显定影液以前的一片黑暗,或者是冲洗后的一片黑影,一堆模糊的原形,却不能叫你相信这真是萧邦,那真是塞尚;甲是陴斯麦,乙是爱迪生,丙是一朵兰花,丁是一株银杏树……这里面,靠另一种或若干种神秘生命机能——神秘元素,或多或少,你知道它,却不能完全感觉它,看见它,摸触它。 透视它,你不能靠肉体眼睛,只能凭另一种眼睛——无形眼。一切原始生命,变成现代形象,全靠这种接近抽象的微妙的视觉元素。
  符号不止是符号。生命不只是生命。这里面还有另一种接近抽象的色素在,线条在,光彩在,机能在。不只符号在地球上画矩形足迹或舞蹈形迹,是那接近抽象的在画;后者本由符号完成,转来又完成符号。符号和那接近抽象的,不是同时孪生,却同属于万千个时间的大流过程。
  地球上有四十万万多个神奇的“人”形生命符号,表面上主要是:四十万万多张脸,却没有一张全同。只靠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副脸型——仅仗这点点最简单的符号,就发生四十万万多次不同变化,形成四十万万多种绝异模型。仿佛一个音乐家,只凭几个简单音符,就创造出四十万万多种不同乐曲。即使有两张嘴相同,你仍觉有异。形式几乎全似的眸子,却射出迥异的光彩,那张十分相像的面颊,却透显绝对相反的神色。这里生命不只表现于水样液、水晶液、透明液,或者口唇缘、结合膜、表皮层、鼻架、基底的游离端,还有那接近抽象的在。
  正由于它,才在类似的角膜、巩膜、红膜上奏出不同乐曲,在几乎完全相近的表皮层上,画出绝对相反的画。正像两个画家使用同一种蓝,效果相反;两个音乐家运用同一乐句,和声绝异。又像两个乐队演奏同一作家同一阕曲子,等是一支贝多芬“田园交响曲”或“命运交响曲”,反应的风格,意趣却不侔。甚至同一提琴家,奏拉罗同一支西班牙交响曲,在不同时期,演奏的音量、音色、情调、韵味的反射,也不都相等。
  生命凝视生命。脸凝视脸。眼睛凝视眼睛。此眼怎么会流入彼眼?眼怎么会走入眼?眼怎么会爬入头发、皮肤、颈椎、汗毛、纤维?它怎么会辨出:这是此眼,那是彼眼?它们相互死死纠缠时,眼睛怎么知道,那是眼睛?水晶体怎么知道,那是水晶体?光如何知光?色如何知色?这个瞳孔里,怎样形成一副脸的圆,一张嘴的菱形,一条眉毛的直线?一副鼻子的凸突形?是生命最秘密或最神秘的内在空间、先有一个圆,一方菱形,一条直线?
  假如视觉没有圆与线,内在空间怎么有?怎么相应?假如内在空间没有圆与线,视觉里怎么有?怎么相应?圆如何在视觉里形成圆,而且仅仅是赤裸裸的圆,不是方,不是三角或多角?那条直线如何在网膜、虹彩膜、脉络膜、水晶体之类一大串机体里站得住?贴得牢?那内在视觉的圆如何与外在视觉的圆相呼应?是不是先有最内在的圆视觉、线视觉,以后才有外在的?为什么内外呼应得那么迅速犹如闪电?那最内在的圆怎样形成,凭什么形成?又凭什么一形成即知无误?是圆就是圆?不是方?又为什么内在视觉与外在的如此和谐?外面投入一个圆,内里马上回应一个圆,外面竖立一根线,内在立刻回应一条线?是那样千变万化的复杂的万象,怎么会在一秒钟内,就同时投映入水晶体和水状线,而内在空间又闪电样回应这片极复杂的万象;甚至一秒钟内、一双瞳孔就可看透另一付瞳孔主人的一生和全部灵魂,这神秘的闪电刹那,这奇异的一击即中,它们的整个枢纽,究竟是什么?一切切开了的或不切开的神经,不能答覆这。
  那些视神经、动眼神经、滑车神经、三叉神经、外压神经、面神经、听神经,并包含这些圆与线。切开大脑皮层和中枢神经,里面也没有这些圆与线或那极复杂的万象。任何摄影机,也拍不出它们运动时所形成的内在圆感觉,线感觉,与万象感觉,即使能拍,也不能摄出那在中枢部表现出的最高主宰力量,和最后决定力量;更不能拍摄,那最复杂的最内在的观念流动的形成,——究竟是什么在主宰?决定?那静的机体与动的机能和那最后的判决如何迅速联成一片?
  破坏了一切形象的最精致的结构,瓦解了内在与外在的最后的决定性的联系后,剩下的,只是那最粗糙的与最初的。于是,手只是手,脚只是脚,鼻只是鼻,耳只是耳,形成手的是坚硬和实体,形成脚的是实体加上大地空间呈托,气味成鼻,声音成耳,光色成眼。暂不搜捕那最后的与最高的,暂稳定于最初的与最低的。
  然而,生命不只是符号。生命能了解那最抽象的,又环绕那最后最高的。可是,当它了解时,它摆脱旧的符号又变成新的符号。可能,思想也是符号,灵魂本身也是符号。必须真正超越一切符号——外在的,内在的,肉体的,非肉体的,直达那创造一切符号的最后核心,从一切符号中解脱,从而才又一次把符号再化成光彩万千的神奇的美与慧。
  搜查肉体最内在与外在的机体联系,不是我们现在的事。我们既已洞透生命或许只是一符号,一种永恒的象征,又彻悟另有一片秘密海洋把这片符号浸透,(那片内在的秘密空间扩大了,便形成秘密海洋。)我们现在的主要愉快,就是沉浸在海洋中。我们不像海洋学家或水文学家测量海,也不似化学家式的分析海水元素,我们只是纯粹航海家,架一叶白帆,邀游海上,沉醉于美致的海洋风景。那个已历亿万的海之谜底,不需航海者猜透。
  更要紧的是,突破符号,突破海洋,架一叶白帆,悠悠荡漾,让我们每一颗细胞充满伟大的海洋味——不,我们浑身浸透伟大的宇宙和星球味。因为,宇宙星球是我们最后的吞没性的海洋。
  只有彻底自觉是宇宙人,是宇宙海洋的一点,一滴,而以这一点一滴为永恒享受,为至上乐,这才是通神——跻于神境。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38:53 山东
  无名氏散文《金鱼幻思》

  金鱼幻思
  我静坐在透明玻璃金鱼缸边,默默凝视一尾金鱼,像天文学家通过返光式望远镜,瞬视空间深处的南鱼星座。
  这不是鱼,是一朵金红郁金香,一只金红橘子;不,这是一瓶玫瑰精,一片硫化锰,一杯萤光红钠;不,这是一个金红色女人,熟透了的女人,它什么都是,就不是鱼。我此刻眼睛里,超于一切的,它只是一种元素——构成生命的最重要的元素。正像钙、钠、氧、锰、锌、铁,造成海水,它创化生命。海水的构成者,永远作元素循环,生命的元素,也永远循环。这尾金色鳞介物,正在这口玻璃缸中作生命元素的循环。
  假如你是海,会感到海水元素循环。假如你是鱼,会意识到生命元素循环。假如你是元素,会觉得你和大海、和生命之间的代谢。这尾小小金鱼所以迷我,正因为它启示我:深深沉浸于这片美丽循环,那是豪华的花环,奇妙的虹环,我深深浸淫着……
  神秘循环中,白天,我看见:这条金鱼显示红色的灵魂,观念,一颗永不发炎的灵魂,一片永不崩溃的观念。黑夜,我听见红色的肉体,红色的呷喋。水从它鳍边穿过,光从它翅面擦过,色从它鳞眼烁过,月亮从它头上亮过,早晨从它尾部飞过,黄昏从它嘴尖飘过,它从不惆怅、迷惘。它又冷静又热烈的游着,划鳍,拨翅,摆动尾巴,张开那妩媚的小小红嘴,吞水,吐水,吸沫,喷沫。有时,它追逐水面气泡泡;有时,潜入绿色金鱼草丛;有时,静如一叶扁舟;有时,鸟样掠过水。
  它总是安安详详,泳于永恒。因为,它是生命的元素之元素。不管海啸涛吼,风狂浪獗,海水的元素:钙、钠、锰、锌、铁,永远安安静静,游泳于它们自己真理轨迹上。
  海面有时和平,海底永无和平,(真正的绝对海底有和平),鱼们总是互咬,鲸鱼吃鲨鱼,鲨鱼吞马林鱼,马林鱼咬黄鱼,黄鱼追带鱼。但这儿只是一口玻璃金鱼缸,恒久栖息和平。和平渗透玻璃,浸渍白色,润透静水,潺透它的圆形、透明,沉透它的主人——可这里只是一尾龙睛金鱼。人不互咬时,能咬自己,金鱼却不会咬自己。它永远是慢慢的,不慌不忙的,悠悠的游,真是悠哉游哉,这么嗼静,静得能听见每一个气泡声,甚至,鱼自己每一个动作声音。它独自一个,享受这白色的圆形天地,透明的天地。水透明,光透明,色透明,玻璃透明,圆也透明,它消受一个透明的琉璃宇宙。任我把它看个千百遍,从早看到晚,它绝不理会它的创造主——我。它不声不响,不急不促,怡然自得,优游岁月。
  看着看着,我越发入迷了,出窍了。是我凝视鱼?是鱼凝望我?我能看鱼,鱼能看我?我是看鱼?观红?视一滴胭脂?还是贯彻一种元素?一种深刻的精义?就那么一点点——色。就那么一点点——光。就那么一点点——动。游动。鱼游?缸游?水游?云游?我游?元素游?思想游?还是什么 X 或 Y 在游?我在鱼内,鱼在我里面?我是鱼?鱼是我?是胭脂?是红山茶?我是绿水藻?我是水?是玻璃缸?是圆?我是游?我也像这尾小生命一样,泅泳在另一口大玻璃缸内?无限空间的暂时有限,是那么一层透明的玻璃,似有,似无,似动,似非动,似隔,似不隔?鱼不以为玻璃隔,却是一片白色的空明的神秘光在隔。这光有硬度,穿不破。我——人类,能不能游穿那口大玻璃缸?缸外是什么?银河系那么一片永恒光芒,银光万点,是我暂时的玻璃缸边缘?缸外还有鱼,鱼外仍是缸?是缸大鱼小?是鱼多缸小?这片圆圆玻璃能不能冲破?万一缸破了。怎么办?
  我凝思,我整个酲酣于这口玻璃金鱼缸内,沉醉于它的透明,圆形。它如佛像前一盏莲花灯,带给我无限的光,永生光。它什么都是,就不是鱼。它是一幅画画儿,也许是一架俞伯牙的琴。此时此刻,可以说,花是它的心,花是我的思想;月亮是它的眼睛,月亮是我的感觉;水是它的肉体,水是我的信仰。花没有情欲,月亮没有情欲,水没有情欲,一尾孤独的金鱼没有的情欲,而我此际也没有。至少,这一刻,在这片透明天地,它的欲望达到休止符。只要一点水,一粒挂面,它就逍遥游于永恒,如海水元素游于大海。这金鱼缸正是它的海,汪洋浩瀚,无涯无涘,于是,它悠哉游哉,优游岁月。
  人的悲剧在于拼凑,一瞬间,人可以叫亚洲一张美丽脸孔出现于纽约或哈瓦那,但这张无线电传真脸孔是拼凑的。人把一张脸 分成 546 格,一格一格拼起来。我的一生也正是一幅无线电传真,千辛万苦,只为了把那 546 格拼凑成一幅完整的人生理想图像。斗争了廿几年,现在仍未拼成。有时总算拼凑成一部分,又担心它又还原成 546 个单格。然而,金鱼的全部生命却不是由546 格拼凑的。从第一秒到最后一秒,它只有一个大格——一个“它”! 它不需要那些复杂的玩意儿:电池、透镜、光管、激励灯、振荡器、收像纸、发片滚筒、信号放大器。一句话,它不需要拼凑。它永远是一片浑然整体。它的呼吸、游泳、凝望、浮沉、感觉,永远是一个圆全整体,如佛像后面那一圈光轮,亘古一片圆。
  这小小金鱼,白天我看不厌,黑夜我听不倦。最深的深夜,那一串串呷喋声,如梦如幻,水极了,又玫瑰极了,幽兰极了。那不是声音,是象牙语言,月光音乐。鱼无言语,其夜语是诗,是夜曲。鱼无音籁,它黑暗里的声响,是美丽天籁,正因为太黑太暗了,它必须吐出月亮味的乐音。正因为一切音波都死了,它必须让鱼籁活着。正因为一切花全沉没了,它必须教我通过鱼籁,夜半观花,不是教我用听觉听花。假如蔷薇絮语,正是这片呷喋。如果象牙露妙音,正是这片鱼籁。
  我静观。有时,半个上午两小时过去了,我仍坐在鱼缸畔,静观金鱼那点红。
  就这点胭脂,映衬小小玻璃圆缸的透明滢澈水中,红、鲜、艳、致!水内有光、有明,似有云影山光,水草碧绿宁谧、盘虬卷曲,舒展自如。缸口永远那么圆圆,圆得逗人静,催思想静,启一切观念静。这点胭脂游泳于白色水光,是红蝴蝶游于水?蔷薇瓣泅于水?是星星在游?穿过来,梭过去,刚出水草,又入绿簇。那份新绿,那芽鲜红,那片透明。它的小小胴体这么美,温柔,文气,真是一条美人鱼。然而,它小小圆头却又那样武气,且带点痴傻,不时发怔,正在参鱼禅?悟鱼道?它两只凸凸小眼睛常看什么,却又常不见什么,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感而不觉。它总是张口,吸水,吐水,吐了又吸,如游龙戏珠,戏那粒无形生命之珠,吸珠又吐珠。若是午夜,这便是一片蝴蝶味的呷喋。
  我望着这圆圆玻璃缸,有时,它哈哈镜似的,奇妙的把它幻变得异样大,刹那间,似有一双巨大眼睛,一颗巨大的头,一条巨大的金色身子,游入缸底时,凸玻璃更不时叫它形象幻变,一摇尾,一条巨大的金色尾巴,一阵金光闪烁,金红的鳍,浅红的翅,淡红的尾巴,壮丽得很,灿烂之至。这是生命的黄金一刹!等它浮上来时,渐渐的,巨大躯体又缩小了。我探过头,从鱼缸上面直接俯视,它更小了,但是那一点胭脂,仿佛一个女人没有头,没有胸,没有四肢,只一片菱形红嘴,游泳水上。
  这圆圆凸玻璃是魔术箱,能把生命变得那么巨大,又缩成这样渺小。啊!仅仅这一点点圆球形的玻璃。
  我必须透过这片玻璃看它?
  我应该只从玻璃外——缸口看它?
  不管我由任何角度看它,鱼仍是鱼。
  玻璃虽有仍无,似有似无。
  就这点红!是金?是红?是太阳沉?是石榴花开?它比金更金,比一切红更像红。假如一切红有共同红元素,像一大串数字有一个公约数,那么,金鱼红正是这个“公约红” 。它红了,它“公约”红了,又醉了;它亮了,又醒了。鱼跃于渊,这一跃多美。但金鱼的儵然悠然,比这一“跃”更美,比大海鲸鱼亮翅也美。这真是悠哉游哉!可能地球上再没有一条生命更能如此悠哉游哉。
  蓝鲸鱼比人大好几百倍,胜利者是人,败者是鱼。
  这尾金鱼比我小好几百倍,胜利者是鱼,败者是我。
  我被它征服了。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39:38 山东
  无名氏散文《婴思》

  婴思
  这是一片奇异的新鲜,似比地球上第一滴露珠、第一朵花还新鲜。它震荡我,如猛摇一碗水,所有的水都飞溅出来,磁碗空了。生活于人间,我,第一次电感:自己肉体内似还缺少点什么。肉体并不缺少肉体,灵魂也不缺灵魂,我所缺的,是这两者之间的中间物,气体的或液体的,至少也是固体的,如画家追求的那种中间色。我本以为,多年潜思默蕴,自己已相当接近圆全境界了,这个境界有点像佛家大金狮子法轮。现在,这轮光圈却缺少了一点,或一小粒。这一点,一粒,虽然太微末了,几乎看不见,可总是那么空白,一个小微点,或小微粒。这片婴儿的鲜致光辉,似是一种放大镜,叫我迅速发觉,所缺的这一小点,或一小粒。
  这婴孩是一尊小玉佛,浑身上下,似一片透明,没有一丝一毫褶皱,没有一撇一抹空间阴影,或时间黑影。他是那么天然,仿佛宇宙一开始存在,他就存在了。他笑着最笑味的笑,笑着笑着,忽然头一低,倒在“笑”里面,他“笑着”了。有时,他哭,哭得和笑一样,笑着哭着,头一重,他哭“着”了。生命一切最重要的节目,在他身上都表现出雕刻味——最富凸凹性的形相。他不是笑,就是哭、不是睡,就是大动或小动,——或者吃。他在哭、笑、默、吃、睡,尿、屙中轮回扮演。这个卓越的雕刻家,把深刻的悲剧与喜剧、沉睡与醒觉、美与丑、雕刻得如此迅速,分明,呈显它们的联系与分裂,分裂与再结合、于天真的节奏中,他似浮雕出一种不断进展的反应。特别是,他笑与哭,那不是声音,是一种物体,有阳有阴。这会儿给你阳,下一刻给你阴,不,一阵子是灵魂阳面,一阵子是灵魂阴面。他笑够了,就哭,哭够了,就笑,再不就是沉默。他没有文字语言,他唯一的语言,就是这个阳和阴,以及沉默。他接受世界了,就笑;拒绝了,就哭;哭得无结果了,便默。他说话,不是用嘴与舌,而是用整个脸:全部眼睛、眉毛、鼻子、嘴唇和面颊,表现他的神秘语言。
  在他身上,生命以鲜明的节奏进行。那是生物进化史的一幅缩影重演,从爬虫动物到爪哇原人的史剧。今天,他躺着,被这个女人抱着,下个月,他可能坐在摇车中了,明年,他能在地上爬了,渐渐的,他能扶着母亲站起来了。接着是真正的直立——独立了,(那是生物进化史上直立猿的一幕)他能喊“姆妈”了,终于他能走路了。这一切,他本能扮演着,开展着。这个小小肉体,存在一切不可知数,那伟大的、危险的或渺小的、无量数的“未来”,藏在他身体,像许多蜡烛隐在黑暗,今天亮一支,明日亮一支,无休止亮下去,直至闪亮那最光明的一支,他的真正醒觉了的思想火炬。这个简单的立方形体上,埋伏着无穷的复杂变化,海浪波涛。每一个变化,缓缓的、花朵样的开放,一朵花叠一朵花,一个变化套一个变化。他比一朵兰花、一棵蓖麻树、一尾鱼,更深刻的变化着。他由生命走入生命,从无穷流入无穷。永远是更深更深的生命化。这是他,是一切生命光华的起源,也是一切地球统治者的原始状态。
  微妙的是他的肉体,一个圆滚滚的肉球,却充满那么多的肉。这些肥肥嫩嫩的肉,在午后阳光中,是如此不像肉的熠耀着。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忍不住想捏他一把,摸他一下,像摸一尾刚从海底钓上来的奇异夜明鱼。但这不是鱼,也不像肉体,倒似一片透明空气团,仿佛只要轻轻一弹,一触,都会戳破。不,只要微微吹一口气,它似乎就要裂开。我不敢把他抱在胸前,怕抱破他。然而,此刻,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必须把他抱在怀里。轻轻的,我从邻居张太太手中抱过来,温柔的放入臂弯里。啊!多光鲜洁美的肌肉,滑极了,嫩极了,这是一些在做梦的肉,它正沉醉于原始星云生命的光辉,在做梦。当我用手掌将它贴住自己胸膛时,不禁浑身抖颤了,多甜蜜的拥抱!多芳香的呼吸!这不是形体,是光明!
  不,我正抱着一个大月亮,一个不是梦的梦。我是抱着生命的起点。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42:02 山东
  无名氏散文《客厅的树》

  客厅的树
  她?
  她。
  不是一形、一影、深深投我视网膜。我不想看,只“掠”。比蜻蜓透明翅点水更轻、疾。心底里,却像掠一株老檞树。若看,我怕受树传染,有一种在原空间钉死感,刹那化树。
  确实,她是这“株”客厅一棵老树,檞或橡。我说客厅是“这株”,大约因为,她树意盎然,太浓,深染客厅,后者这才“一株”了。并不夸张。她是那么“一株”根深蒂固,植在这里,是客厅合成体的一个固定体,犹如那一件件杉木黄布罩小沙发、长沙发、杉木矮几、大红地毡,以及一盆阔叶剑兰,等等。似乎不是客厅固定她,反而是她固定客厅。她像一枚大铁钉,紧紧钉入这片空间;这一钉,仿佛真叫客厅更固定了。
  说她根深蒂固,植在这儿,也涵盖:她有时消失,不时偶然消失,正似一棵树黑夜消失,高山树不时失踪雾阵、云海或偶然太浓黑的白昼。
  客厅已二十余岁阳寿,这才愈显固定。
  她的檞树或铁钉风格,定义是:只要不出门,不睡、不食,上下午和夜晚,她像上班,几乎全钉在这间客厅——等同旅馆的山中一座招待所的公室。
  她钉。
  数年前,自从带她由巴黎归国定居的老伴永远土遁后,她那间兼起居室的大寝室,总隐有什么生物在驱逐她。
  她不得不逃而钉。
  客厅生物不会驱逐她。住客聚散无定,不少是轮船乘客的表情、风度,而此所经理夫人,一位俗艳的本地女人,有时也陪她扮演铁钉。双方有共同钉语。
  那漫长的下午,子午十二点以前的夜,穿着整整齐齐,她钉在客厅,等谁呢?
  没有谁等。没有谁应该等。没有谁适合她等。
  六十二年生命,她是地球上罕见的幸运者,极少需要、使用、重视“等”的意。因为,她丈夫才三十出头,她未及“而立”,双双就踏入永远富裕而半隐的退休生活了。
  公公是宁波四大豪门之一,甚至与当时天下第一人沾亲,自己出身富户,自幼而笄而结缡而婚后,任何欲望瞬息化为现实,她从不需要真等。有时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活在梦里梦外。
  哪怕那一年,中国历史上划出最粗犷的红线,这之前,像屋坍前老鼠先搬家,他们率先携带巨额外国股票、银行存折、外汇,和一些贵重珠宝,定居巴黎郊区。这一黑色过程每一细节,他们也不需要焦灼的等什么。
  至少有二十年之久,海峡彼岸万万千千生命在等饥饿、迫害、冷冻,而海峡此岸,则等烽火烧眉毛。
  他俩却在等美国世界博览会开幕,等洛杉矶奥林匹克运动会、西德奥林匹克大会,罗马、伦敦的奥林匹克,等巴黎玫瑰双周展,等瑞士国际滑雪竞赛、等玛丽亚?卡拉斯的歌剧“茶花女”、国际温布登网球赛、赌城拉斯维加的七彩表演、二十世纪钢琴之王罗宾斯坦在巴黎的演奏、世界豪华游轮玛丽皇后号出售船票、包罗万象的世界各国灿烂风景、名胜、古迹……
  她不断等视觉美丽吸收,等耳膜卵圆窗柔和震颤,等嗅觉愉快刺激,等味蕾极致饕餮。
  诸般等的对象,似伫立窗外,一一听候她调派。
  平生第一次真正痛苦的等,是独女快探头钻出子宫时,但毕竟是躺在巴黎大医院的洁白病床上,连手术刀似也放射罗丹雕刻刀的艺术魅力。
  第二次真正痛楚的等,是在台北荣总医院加护病房等老伴渐受癌细胞围攻而永息。不,她是心酸的等癌细胞大发慈悲,放缓围攻速度。此外,我想,她没有第三次真正拔尖的痛苦等待了。
  这个星球上,每天,每人眼皮一被太阳光扯开,都是在等。像园圃百花齐放,等有各式风格。等面包烤好。等公车铃声。等异性足音。等黄金美钞。等博士黑色方帽、等经理聘书。等部长官印。成千成万的等……
  她一生等的风格与众不同。
  现在,她斜倚客厅杉木小沙发靠背,只等两位客人。上午等太阳拜访,下午等送这位“红客”。晚上等星星爬窗,有时等不着。
  偶尔,也真有尘凡客人来访,那只是沙漠雨点,一季难得有几滴。
  在社交空间,不能怨她只创造沙漠雨滴,所拥有的绰绰剩余财富,足够使她畏葸一些社会生命。因为,那是一扇太复杂的大蜘蛛网。
  其实,她是在等最后一个等。但这一自觉是难堪的,它有点像海里章鱼,令人不快的吸盘太多,她必须迫它沉入意识海底。
  正因为对付这条章鱼吧!每天她必须有一些密集动作,这就是:中午和菜刀铁铲油锅之类合奏一支室内乐,夜餐则回热中午已制的菜肴。此外,我不得不暗自代表上帝向她抱歉,她不得不厮守着那几位老搭档:那台二十八寸爱德蒙彩色电视机,那只杉木矮几,那盆剑兰,那一排旧式玻璃长窗,等等……。有时加上经理夫人。这个女人倒像在北极冰洋度过前世。一丈之外,我就呼吸到一股寒气。也好,有时,她也许五内郁结,肝肺燥热,正需要身畔这个大冰块镇一下。当然,那台彩电,得靠她按电钮,才常冒热气。那几件沙发,也要靠她的亲热,才常散暖意。那一大叠日报,放在矮几上。其中社会新闻版,她是最勤奋的读者,仿佛只有投入这些白纸黑字中,她才感到自己真是属于这个星球,而没有被什么“引力”吸到地球以外。
  这一切就注定了:她在客厅内的铁钉角色,且充满老树感。
  每月约莫一次,她去后山一座墓地。那儿,坟基像一只水泥大馒头,老伴似馅儿,深潜其中。她在坟前放一簇鲜花,徘徊个一小时,大约在思索,墓内瘗葬的那长段时辰,包括月光、玫瑰、香槟酒、咖啡……。
  也是为了应付上述那尾章鱼吧,我才迁入此招待所,在餐室,她就以异常的目光缭绕我,有点像葡萄藤。从这些藤蔓,我感到铰链、搭绊、钮扣之类。她的言语相当热络。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43:08 山东
  无名氏散文《客厅的树》

  不数日,职业性的敏感叫我察觉:她正在有礼貌的试探邀请我——扮演一颗扣子,她好慢慢扣上。说得李逵风格些,她在寻觅上述馅儿的代用品。过度殷勤,特别是一些菜肴馈赠,越来越令我惶恐,我多少有点像在吞咽一些 TNT 炸药。直到有一天,我不得不设法大大冲淡这类 TNT 性质的奉献,迂回曲折的透露底牌:迄今我对外界一直守口如瓶的婚事。
  山穷水尽前无路,她却善能知“尽”,令我感谢。
  友谊于是以小慢板节奏维持,两条平衡线在静静延伸。
  我倒是欣赏她的巴黎格调。
  她的整齐穿着,无论洋式服饰、或中式旗袍,俱落落大方。料子、剪裁多属巴黎风,款式吻合她的岁数,色调写意她的心情,年龄足步。比如暗黄、深棕、黑绿、象牙黑。她的鞋子式样尤其时髦,是巴黎各时代“鞋潮”的结晶。
  深山多雨,衣物易霉。是夏季,有一次,她在外面院子里晒鞋,我几乎怔住了。那是鞋展。高跟、浅跟、半高跟、平底。春有春鞋、夏有夏鞋,秋鞋、冬鞋、雨鞋、雪鞋、舞鞋、旅鞋、登山鞋。形式光怪陆离。颜色耗尽色谱。我有意数了数,差近九十双。
  她走出来,对我笑了笑:从巴黎回国定居时,我还送了这个数目给女儿和朋友哩 !
  比起马科斯夫人四千双鞋展,这是小巫。但在寻常人眼里,却是大巫。
  有一回,我好奇的问她:以你现在境况,为何不和女儿同住?
  她的叹息和脸色沉沉,相当复杂。她一定要嫁法国人。我先生是自由派嘛!女儿倒是孝顺,不赞成我们回国,我先生故世,左一封右 ,催我去她家住。可是——
  她脸色更沉了。女婿的生活作风,我合不来。才淴完浴,光着个身子,只穿一条短裤衩,竟上桌吃饭。我实在看不惯……
  我睁大眼睛,似乎第一次真看清她的脸。
  年轻时,她应该是美丽的,五官端正,眸子不算小,身材中等,但时间是一头专吃“美”的兽。在它不断吞噬下,美的版图遂逐渐蚕食,浓烈脂粉掩饰不住苍老的深褐脸色,被鱼鳞纹包围的眼神,再加上那副棕色玳瑁阔边大老花眼镜,像美神的伽锁,枷在鼻子上。她终于变成亡国的女王,只剩下优裕生活残留的余韵,精致的习惯,巴黎上等人的礼貌。
  可是,她依旧保有相当的自尊,那是宁波人特有的。
  纵然如此,我这座本不设防的城市,依旧暗暗设防。这也是为什么,渐渐的,偶过客厅,我只“掠”她一瞥,不大敢看,真有点怕钉牢,受那根铁钉传染,心灵沾上些根深感。她应该永远是客厅生物——一株客厅植物。哪怕当年在巴黎,除了出门“杀死时间”,她肯定常常扮演客厅生物。我之不愿勾留客厅,不用说,也有点怕起“月亮感”。这是指太空人大卫当初登月球,面临哈得梁沟川深一千尺,他差点永远留在这片荒漠上,浸透永恒寂寞。我现在多少也是。
  我不属于她这类生物,天天在等最后一个等。我还有我的十丈红尘。
  我承认,红尘并不像我们欣赏的太空那样美。但各大政治集团和社会势力却似太空各大星球,由一种社会万有引力互吸、互存,暂保平衡。然而,有异宇宙规律,社会太空的各大政治。社会星球,其中一、二,偶尔会脱离万有引力,兀自堕落,烟消云散,茫茫一片。这就造成社会恐怖。此外,也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社会恐怖……。
  而我,正似我的同类,一些单栖生物(绝非双栖、三栖、四栖生物),也许正在这类恐怖中泅泳;而比起海峡对岸那种分秒必争的恐怖,可说已轻松多了。
  正因为这些,有时我倒钦羡她这种客厅生物。她似乎不隶属社会万有引力轨道。
  形成社会恐怖的另一些核心因素,其中之一,是堆积的时间:它对社会生命是一大诱惑,对她却不是。她不希罕它。对她,刹那即希望。人类中的多数,若全像她这种模式,可能将是一个变态的不断退化的地球。因为,她太久太强烈的在扮饰生命的负数——社会的负数。而她这类负数,却内含可能是无限的极怪诞的延伸的不可知性,像大、小,代数上的 X 、 Y 。而这种 X 、 Y,,却隐涵人类的毁灭。
  她个人渺小,她这种风格潜伏的毁灭性却不渺小。
  就在这个宝岛上,有不少看来和她性格极相反的人——那些极可怕的人,若真正寻求社会伦理诠释的答案时,根基上却和她具有共同的“公约数”。
  我不该再兜形而上的圈子了。还是对她存一点人性的温情吧!她毕竟不过在静待生命最后一个逗点。为了把“待”装潢得瑰丽点,她遂扮演客厅生命——一株老树——一枚铁钉。
  一年后,由于招待所一次大变化,她必须搬出,我却留下了。又五月,我迁至山下自己新宅,她也离开山上另一家旅社,在士林区租了一套楼下房舍。我礼貌性的访问她两次,无论是在山上旅社那个小套房,或山下较宽敞的寓所,我发现,她依旧是一名客厅生物。不同是,她的老搭档换了。不是后者形与质换了,是它们——电视机、沙发、矮几……的出厂名字换了。
  大部分时间,她永远静静的、静静的、坐在客厅沙发上。
  静待时辰沙漏计的最后一粒沙子。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43:55 山东
  无名氏散文《柿子》

  柿子
  “哈罗!”
  “哈罗!你是谁?”洋文。
  “中断了三十六年的声音。”中文。
  “啊——哈!好极了!庞先生昨天来电话,说你愿意住在这里。好极了!”中文。
  这一尊八十老翁,两秒钟内,居然就办出一朵遗失了三十六年的声音,这一霎,我真是地球上最富有色彩的人物之一。
  庞遗失我四十年,前天和老妻驱车二小时,从马里兰赶来华府,听我一场鼓舌。(一九八三年冬,庞由美国来台北,部分原因是看我。)
  名字多美:鸽子路!西班牙那首不朽名歌、每一瓣音籁,全化为此路每一厘米空间。可寻觅这片芬芳空间,过程并不美。
  想不到洛杉矶市街那样长,直似中国大陆公路。一“泻”就一百几十里!我们“泻”了二小时,真如江河直下,入夜,才算找到鸽子。左寻右觅,我竭力搜索照片记忆里那幢米黄色平房,像警察搜捕逃犯。(听说此市防地震,住宅不少平屋。)
  “你看看,屋子外面,如果有一个老头子走来走去,那就对了。”我提示司机黄秘书。
  “啊,那边草地上可不有个老头子?”
  才下车,声音就迎迓我,正是遗失了三十六年的。
  一个紧紧拥抱,贴脸。我不相信任何电影能拍出这种高潮。
  “三十六年了!我终于看见你了!”我紧握他宽大脊背。
  “啊!三十六年,我也看见你了。”
  “我们都是老头子了。老头子抱老头子。”
  “他老了,你没有。”他太太和我拥抱。
  也许如此,也许不。可是,如此茫茫黑夜,又在异国我直觉是一个“尽头”抱另一个“尽头”。这一“抱”似乎是一种宇宙注释。自然,这种“老”非常静,像一两只小昆虫,绝不惊动第三者。
  屋外这静,像影子,尾我入室,静得很怪,不像地球上的,似地球之外。真有点矛盾,刚才这一抱其实最具地球香味,竟又像跨出地球以外。在我自己肉体上,我从未看见“自己的时间”,此刻却在他脸上管窥了。
  他正站在壁炉边,依旧是一副魁梧身躯,头发也未全白,脸却不大对劲,精确点说,是一本苍老檞树皮和年轻檞树的对照。年轻时,他棕脸光色总向外射,今夜却大大收缩,几乎接近零点。两眼湫然无光。
  他的神情相当萧索,比他的肉体更使我感到那份地球之外。
  这就是那位英俊绅士,当年和全菲最美的少女斐丽娅热恋过的么?(斐丽娅是一九三O年左右全菲律宾选出的“皇后”。)
  我还不想提:他曾是香港国际评论界双璧之一(另一是乔冠华),历任财政界高官。自然,对我来说,首先,他是我的“塔里的女人”命名者,旧版书尾那篇散文,出于他的手笔。……
  虽息交绝游,他和五柳先生不同,抱吻我的视觉是:米色的花纸墙壁,米色厚厚地毯,而我的身子正陷入米色的软软沙发,几上是发光的米色大灯罩。米色特有的温柔浸浴着我的细胞,倒像世界永恒和平业已光临。
  壁悬沈尹默行书横幅,潘伯鹰条幅,吴稚晖的篆鎏,从埃及、芬兰、加拿大、列宁格勒带回的纪念品,……
  他依旧颇象牙——在啜饮沙漠绿洲上一点色彩。
  被风沙“改造”得最透彻的女主人。四十年代在重庆,这位身材修长的美人,是一朵深谷幽兰,一尘不染,而今典卖给州政府,整日与各路人马混战,背都驼了。
  她的右手不时抖颤,据说一写字,反而不抖了。
  “你还能工作几年么?”我怀疑。
  “再老,不能做事,就吃房子。等房子吃完,我们也该回去了。”
  “不,有女儿?”
  “这是美国,不吃人,吃自己。”
  话怪凄凉,也挺锋利,像剑,一下子就刺破我刚才深浸的地球之外的静。哪怕下一小时要走出地球,这一小时,你仍得要喝水,拍蚊子、苍蝇。
  “你还记得,一九四九年一月,最后一次我在上海看你们?”我必须转话题,尽快枪毙家事。“眼看快要兵临城下了,你却娓娓琐谈,细细描画:楼下那两株长春藤,怎样慢慢的、悄悄的,爬上你的窗沿,……”
  “哦,我窗外那一大片草地,……”他茫然说,仿佛接触一种没有实体的符号。那是全上海私邸最著名的草地之一。
  音讯阻断三十载,一九七八年起,忽然心血来潮,竟想和他们偶然通信。七九年春,我从杭州发信:“我还保留最后一个幻想,希望……有一天,也许能在你那小客厅里喝一杯咖啡,共叙我们在南泉舟中打西瓜皮仗的往事,……”
  人间一万种幻想难成全其一,……
  我非常舒服的,把臀部深深埋入沙发软体,似在倾听那微妙的幻想之雨,一滴滴的,化为泥土,以及四周的灯光。
  “今夜你不必喝咖啡,我请你喝龙井。这是你在大陆时,从香港转来的。它走了一万里。是我的珍品。我从不轻易款客。”
  我瞅着他手里的彩色洋铁茶叶罐,打开盖子,内层是梅家坞炒的龙井。天可怜见,叶色全快变成古董了,他却藏着等我。
  我又望望他那无光的瞳眸。我暂时闭上眼。
  翌日荡狄斯尼乐园,事先不听友人劝告,我俩居然玩“太空漫游”。进入飞车后,才知上当。虽未被骇得死去活来,却也魂飞九霄云外。巅峰式的惊险,为生平仅见,直转得头昏脑胀。恐怖的大震荡,人仿佛变成一块铁饼,随时会被奥林匹克大会铁饼冠军猛掷到两旁黑暗大岩壁上。我们又几乎像飞行员表演翻筋斗。幸亏只有三分钟,再表演下去,我非脑溢血不可。
  他却若无其事。他太太可从不敢问津。
  我内人犊生不畏虎,却大呼过瘾。
  狄斯尼乐园是人类幻想的杰作。我们最喜欢“海盗船”,一入其境,我们全变为海盗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知觉。
  其次是“鬼屋”。他只欣赏地下客厅鬼舞,我倒认为,时显时灭的几位鬼精灵也妙。
  夫妇俩我们玩了一整天,傍晚仍昂然傲迎刺骨寒风。七八年他第 说:“现在我每天都在死一点点。”我可不觉得。
  于是我们又淴浴于室内米色气氛与灯光中,像水母,并未遇敌,却把自己膨胀得大大的——一个大球。
  谈了一整天,仍没完。嘉陵江头的落日,重庆生生花园的青石茶座,小豌豆排骨汤,……每一粒记忆全是珍珠,我们似乘一叶扁舟,顺三峡而下,而浑身披挂着璀璨的珍珠。
  终于话及他的独女,前天去华府了。她信上形容她的宅子:“上千的鸟,上万的昆虫害虫,大家济济一堂。”
  我们陪他去女儿那里,他得守门。据说这里和台北、大陆一样,不速客会给你来一个全部大搬场。我发现客厅内霸占了一张长方白木台子,像乒乓球台,我还以为她爱玩乒乓呢,后来才知是饭桌兼工作台。关于她的婚姻,他说不可能,“你不能叫王安石天天洗澡嘛!”
  行前两天,她出现了,男装,黑玳瑁大眼镜,十里外就可呼吸到她的个性。一个多月来,我听见的华人美语。以她最道地。她有一副白净的脸,它向我传译了一句话:“我有一颗白净的心。”
  阳光灿亮,亮透洛杉矶十二月上午,颇像杭州秋天。
  我们麇集后园。他太太信上,说得天花乱坠,我几乎把它想象成西天瑶池御花园了。极目只几棵树,桃树、葡萄、柿树,杂点花草,前门倒显得葱茂些。大约是冬季,木叶尽落,赤条条的,更是萧瑟。
  吃了一惊,一棵光秃秃的日本柿树枝桠上,竟孤零零挂了一只红柿子,硕大无比。
  “这是怎么回事?”
  “等你 !”
  女主人的声音。
  “九月就结柿子了。有四五十个,全吃了。听说你要来,留这个,等你。”瞄瞄枝头。“你在杭州时,我们就盼你来吃柿子了。”她绵绵语音,配上广东官话,和枝上柿色一样感人。
  夫君合奏。
  “这柿子越结越大,是我们的柿子王。生怕飞鸟比你先吃,天天来看,谢天谢地,等了两个月,它总算把你们等到了。”
  这柿子确实“伟大”,为平生罕见,真似市上最大的苹果。不像大陆柿子朱红,是淡绯色,原本硬挺,因为太熟,开始软化了。它仿佛正在枝头望我,盼我,见我到了,欣喜之至,脸红了。
  决定举行“吃柿典礼”。
  “仪式”是:太太双手请柿“下枝”,虔诚的奉献我,我捧在双手上,独照,合照。进屋,切柿,分柿,吃柿子,再三摄影,忙了一阵子,其乐融融。
  坐在餐桌边,咬着红红柿肉,真甜。我不禁想起升天的妈妈。她生前最爱吃这个,每年秋天,我总给她买一些。她吃得高兴时,嘴唇“啧啧”发声,不时叹气,像我们读一篇妙文。于今,她的骨灰盒大约仍寂寞的躺在杭州架子上吧?
  我又看看男女主人,他们也咬着柿肉,兴头头的。我觑觑他们头上白发,一阵心酸,……。
  中断了三十六年的声音,聚而终须散。
  混合着柿子甜味、涩味的六天最后两分钟,写在我们臂膀上。
  又一次紧紧拥抱、贴脸。我双臂施出吃奶力气。
  “老罗,再会!……蕴华,再见!……圆明,再会!……”在汽车玻璃窗内,我不断拼命向两老一小挥手,直到那老檞树脸、那驼背,形消影失,手指还在晃。
  不,没有失。那只日本大柿子仍蟠踞心头,直到此刻缀此文时。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44:48 山东
  无名氏散文《咏紫菊花》

  咏紫菊花
  六十年代,在大陆阅某友咏紫菊花诗,忽忆某日观赏此菊,一时兴起,乃缀此小文和之。
  选斜白阳光角度,近中午光线,和舒的黏贴在紫菊花丛,显示出花的生态极度富裕。假如是朝阳或落日光,它们接触了紫色面,罕有凝聚感,且减少了花的美趣。现在,她裸露出一个少妇风姿,微含睡意,衬着强烈辐射,她似渐渐苏醒,施展大自然赋予的化妆术,在薄薄的透明氛围里,轻飘若舞,光的搏点不断闪动。从她,人们仿佛听见幽渺的泉音。而这,是不是神的细致雕琢,表现于她每一片叶的边缘、茎的延伸纤维?她的衬托,竟把映在附近水影中的篱栅姿影烘染成一片荫碧,又好像初晴的云的做梦的眸子?
  啊!奇异的紫菊花!你和我都是大自然的孪生者,我们的生命同是大自然的一份现象,彼此应该有共同语言,可以交谈对宇宙的感受、幻觉、希望。此刻,我真想用各种线条——最魅美最灿烂的,企图让你复活在我画纸上,完成神当初赋予你的完全形态,如一个活栩栩的人,日夜伴着我,和我共活。可是,你太超越了!我丝毫不能再显你真实的灵魂。而面对大自然的无穷神奇奥妙,多少画家不得不困惑、迷惘,终于搁笔 !
  还是让我的眼睛来画你,更进一层,让你的眼睛来画我此时此刻的精灵画幅吧 !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46:28 山东
  无名氏散文《蔷薇内幕》

  蔷薇内幕
  ——谁是“塔里的女人”
  “五四”新文化运动引进了西方个人主义与自由恋爱,中国传统的封建宗法婚姻模式乃受巨大冲击。在冲击浪潮中,从本世纪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涌现了中国现代社会的青年爱情悲剧,数量之多,几如江鲫。但能取材写成小说,使万千青年挥泪,甚至同声一哭的,却少如凤毛。关键不在题材内容或故事情节,而在艺术手法,与表现技巧,是否能更深刻的挖掘悲剧主角的灵魂深度、情感深度、爱的境界。自从《红楼梦》的黛玉之死博得无数眼泪后,《塔里的女人》所以继而也能令万千青年流泪,甚至大声哭泣(现在大陆和台湾青年仍有洒泪的。为《北极风情画》洒泪的也有,但比《塔里》少一点。)主要不仅是由于故事真实,结构布局完整,更由于主角的灵魂深度、情感深度,与爱情境界,以及我个人的艺术态度。
  现在,封锁了多年内格秘密,我尊重许多读者愿望。四十年来第一次,把《塔里的女人》女主角黎薇的真实形相,呈献在读者面前,并简介她的身世。
  黎薇原名瞿侬,南京中华女中卒业,后在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父亲是外交官。无论在女中或中大,她都是校中著名的美人。家嫂徐品玉曾向笈中大,偶见过她。说,有一次,冬天大雪后,她穿一袭银狐皮大衣,出现在校园,全校学生惊为天女下凡,纷纷围着她。像观看美丽奇迹似的,紧张的欣赏她,最近,我不远万里,从美国友人处找到一帧她的少女照片,穿白衣,傍着花园内一棵树,那份鲜致的光彩潇洒出尘的风度,真是仙姿绝色,神韵美极了。惜年代太久,翻印后再制版,不免轮廓模糊,只得割爱了,真是对本文读者抱歉。将来只有展览什么文艺资料时,供大家一览秀色吧!
  记得前年在杭州接到美友人陈蕴华来函,内附这帧少女影印照片,在一阵震撼性的激动中,仔细欣赏后,我给陈回信,最后一段大约这么说:“在我一生中,极少见到这样的美女!这真是天姿国色,倾国倾城。单凭她那一脉灵韵,在现代中国女子的世界,就很难再遇。如果我此刻重逢《塔里的女人》男主角罗圣提——老朋友周善同,我第一个动作就是:狠狠揍他一拳,大骂一声:‘他妈的!你这个古今中外空前绝后的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
  这张影印照片,离大陆时遗失了,今年又一连叠去信,再讨了一张,想不到仍无法与读者见面。命也!
  现在印制的这一幅,她摄于四十几岁,双眼仍放射一种稍带魔性的魅力,这点“魔”,是她痛苦婚姻的提炼。现在我才知道,她的真实结婚生活所受痛苦,尚远远超过我书中所写。
  一九四九年后,她随丈夫迁香港(其夫姓名我暂不公开),后移南美洲,终定居美国,死于本世纪六十年代中叶,遗有二子,据说卓然有成。
  近几年,很偶然的,才知道她是我那位美国好友罗吟圃妻子陈蕴华的知己。但我这位好友夫妇异常残忍(也许是超人的仁慈),交往十几年,始终不让她知道我已把她的故事公开于百万读者之前。她的悲观大约已病入膏肓,再不肯打开任何一本小说了,所以未看到我的书。自然,她自己故事早够她咀嚼一生了。从友妻信中,我知道,这个女人的灵魂与情感,富有奇异的深度!(请读者好好凝视她那双眼睛!)
  “塔女”男主角周善同,当年是南京鼓楼医院化验室主任,兼任中央大学音乐系提琴教师。(是否教授级不详。)当时他和瞿侬热恋,情节大体如我书中所述,唯一出入是:他妻子尚和他同居。我为了让全书渗透浓厚的诗气氛,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才“强迫”她远居北京乡间。由于上述粗犷现实,他很难和瞿结合,才发生书中悲剧。凡悲剧大多像响尾蛇,那条可怖的尾巴常会不断折磨人。他受不了这一串延续的折磨,利用抗战兵荒马乱,便抛弃原妻,和一位陈姓朋友之妹出奔西安。车过广元,陈女士发电报给上海的周的许多朋友,说周遇车祸,葬身山沟,请友人代在报上刊“讣告”,开追悼会。某夜,我在西安儿童保育院听周讲他过去这段恋爱故事,陈已是他妻了,生一子。抗战胜利那年,不料元配竟侦知他尚在人间吃白米饭,遂追到西安,一场“夺夫战”肯定很热闹。但其时我已离开西安。现在,他任湖南长沙“卫生局长”,两妻大约同任“内阁总理”,一正一副。
  我出大陆前一年,他曾托杭州某亲戚辗转探听我的下落,我嘱友人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我的近况。并非我不念旧情,实因我对任何“官”全有三分戒惧。我既做了三十三年“塔里的男人”,个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而我这个“塔里的男人”几十年来的经历,更要超出那位“塔里的女人”千百倍也 !
  周善同和瞿侬的全部爱情故事,“塔”只写了一部分真相,另一部分,我藉六卷“无名书”中的唐镜青与景蓝这两个角色,有更详实的叙述。关于周这个人,有时虽嫌优柔寡断(这是造成他的悲剧的主要原因),但他确有灵魂深度。我现在还记得。当年那张脸孔,即使笑着时,也似一幅痛苦的面具。他如果拍电影,不需做戏,每一个镜头可能全是一首哀歌——悲剧的诗,要比我看过的一些中国电影悲剧深刻、动人 !

  跳蚤与《北极风情画》
  一只跳蚤能改变历史,这倒不是危言耸听。历史上,有个副将军,就是因为被跳蚤咬得一夜未眠,次日精神很坏,脾气暴躁,这才发动战争,藉战场上的血海来息怒的。
  我倒并不是因为被跳蚤咬了,才愤而写《北极风情画》来息怒的。但其因缘,却与跳蚤有关。跳蚤者,“巧合”的象征也。跳蚤跳来跳去,有时候很难捉摸。“巧合”也跳来跳去,颇难捉摸。
  一九四O年,我若不想写韩国志士李奉昌刺天皇的故事,就不会去找重庆的韩国革命者,更不会认识临时政府 金九,光复军总司令李青天,参谋长李范奭——字铁骥。如不交结铁骥,《北极风情画》可能仍长眠北极,或者成为北冰洋中一个冰块,飘来浮去。
  一九四一年整冬,我和铁骥在重庆吴师爷巷一号小楼上“同居”。一号是临时政府所在地。小楼只占六、七坪,容二榻一桌一椅。常常的,每夜从八时到十二点,我要听他的哈姆雷特式的独白,长达四小时之久。替他长江大河的滔滔声作伴奏的,是一支支烟卷的袅袅烟篆,把小楼搅得烟昏雾黑,另外是一杯杯红茶的热气,那时我尚未吸烟,只得撑开肚皮如伞,以红茶奉陪,左一杯右一杯灌下去,直灌得我床下那只瓦夜壶浑身发抖。他独自四十年来经历。有两夜,他谈了在俄国托木斯克的“北极风情画”的故事。我觉得此中颇有点玫瑰灵气,第二天就记录下来。
  某日,二哥少夫从贵阳来看我,我适外出,他坐等,翻看桌上的上述记录原稿。我才归来,他就冲着我嚷着:“乃夫,这个故事很不坏呀!写成小说,定能吸引人!”
  他可算《北极》第一个“原始”读者,当它还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胎胚时,他已经“欣赏”过了。但直到一九四三年底,由于西安《华北新闻》总编辑赵荫华兄硬逼软哄,这个胎儿才像孙悟空,忽然变成一个衣冠楚楚的成人,站在大家面前,把人们吓了一跳。
  这个“吓”也可说是“轰动”。无一字虚语。当年“北”在《华北新闻》连载时,无论我是出去理发、沐浴、上饭馆、咖啡馆进公园喝茶,到处都听见有人在谈论此书。从前谭叫天在北平走红时,有“满城争说叫天儿”盛况,当时若说西安“满城争说无名氏”,一点也不夸张。难怪其时友人黄震遐远游甘肃归来,一见我就说:“从前拜伦写了‘柴尔德?哈罗德’旅游诗,发现自己一夜之间,名满伦敦。足下现在正是当之。”他还用了一句洋文:“大家 Compare you and Chuyu(拿你和徐訏相比)(其实拙作风格与内涵和徐訏根本不同,但当时徐颇有名气作品销路亦好,友人乃有此“比”)。我敢说几十年来,有关此书与“塔里”流传轶事,足可编一本书,而且其中有各式各样怪事。
  “北”、“塔”问世后,才一年多,就有廿一种翻版本,五年内,估计即印了一百版以上。这些年来,估计二书每种在五百版以上,各销了一百几十万册,还不算大陆卅三年的空白,以及无从统计的大陆手抄本。卖了近四十年,一九八三年四月,“塔”仍是台湾最畅销的小说;六月,“北”仍是最畅销小说。
  说两书所造成的青年读者的狂热,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的新纪录,是可媲美歌德“少年维持之烦恼”当年在欧洲之风行,并不为过。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47:41 山东
  无名氏散文《绿色女点滴》

  “北”的真实男主角李范奭,一九O一年出生汉城龙洞宫,属李氏皇族。国亡后,他出走中国,毕业云南讲武堂,和叶剑英同班。以后他在东北从事革命,韩国抗日史上第一个大战争,青山里之战,他就是前线指挥官。这也是亚洲抗日战史第一页。以后他任苏联红军远东某步骑混合大队队长,率众攻入重镇双城子,立下卓越战功。但他浪漫的个性与坚定的民族主义思想,终不能和共产党人相结合,后乃绝裂。“九?一八”后,他是马占山部下的上校高级参谋,抗日失败,随马撤入苏联托木斯克,深夜偶遇波兰少女杜妮亚,才发生了《北极风情画》的爱情故事。
  抗战胜利后,他返国任大韩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兼国防部长。一九五O年底,任驻华大使。死于一九七二年。
  李范奭不是跳蚤,但他却像跳蚤一样巧合,偶然跳入我的生活。他这一跳非同小可,害得区区“小产”出“北极”这个祸害,迫使短命的我长寿得“遗臭万年”。
  更像跳蚤一样巧合的是,台湾亦曾有某女博士兼副教授,缀文判处《北》、《塔》死刑。只可惜读者偏偏冥顽不灵,并不接受她的大教,《北》《塔》在出版后第四十四、四十五年,销售仍佳,去年《北极》单台湾就售出一千五百本,还不算香港盗版书,及台湾地下流窜盗印书。可见多年喝洋水为生的博士,不一定真理解中国青年的草根心态,此之谓“隔教”。

  绿色女点滴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在上海最后一次见她时,她穿绿色旗袍,故名“绿色女”,而我小说《绿色的回声》亦隐含此意。)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我赴台中中兴大学演讲。翌日,该校余玉照、沈谦两教授和我同火车回台北。近黄昏时,一个陌生青年走到我座旁:
  “卜先生,我是刘雅歌老师的学生。”电视上我那副“尊容”的红尘复制品大约并不走样,才招徕这位“道友”(道上友也)。“刘老师一直怀念你,她说年轻时一时糊涂……”
  年轻时的女友,在十八万小时以后还在怀念我,并向她的学生们公开口述“忏悔录”,这对我倒是一杯分量不轻的葡萄酒。于是我约他年底细谈,并带她在台湾的照相给我看看。
  刘雅歌,即我的长篇自传小说《绿色的回声》女主角柳燕眉原名。她父亲刘贵斌,曾任我国驻满州里、敖得沙、海参威总领事,母亲玛莉是莫斯科人,她是混血,俄文原名塔玛拉 TAMARA,书中我改为姐尼娅。《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写我两个朋友的爱情故事,《绿色的回声》却写我自己年轻时的感情戏剧。女作家丛甦颇喜此书,曾写过一万二千字的评论,以此书女主角与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白痴”女主角对比,迹近一针见血。可是,篇末她却多少有点存疑。我是否真正直录当时实况。这个,序文中我讲得明明白白,除结尾稍有点渲染外,其余情节基本“原封”(所以曰“基本”,因当时并无录音带,照录对话。)因此,此书可算是我青年恋爱时的自传。我们那时谈恋爱,常是一种可怕的马拉松式的拉锯战,与现在时髦的闪电战大不相同。这样,情节不免光怪陆离了。
  据上述“道友”李复欣君后来告我,一九四九年,刘雅歌来台湾,先后在美军训练班及政治作战学校教俄文会话,其母亦在政校授俄语。一九七O年左右,李在政校从她习会话二年。这时她已和第二任丈夫赵良(即书中曹朗)离婚,(后者现在美国),生一女,名安娜,归她。胡品清女士曾来信,说某次乘巴士,同行者指点对座一个高高女人道:“瞧!这是无名氏的那位二转子女朋友!”恐怕也是这段时期的事。胡在政校教法文,和她平日从未谋面。
  一九七五年,她和老母迁居美国,女儿先去。从李君带来的她的两帧合影看,四十几岁时,她毫不见老,依旧风采焕发。据李说,打扮起来,当时她倒是很美哪 !
  需说明的是:过去外间有关我与此女的一些报导文字,与事实颇有出入。《绿色的回声》将是一种彻底更正。
  今年三月,在政战学校参加座谈会后,承老康关怀,把她在旧金山的电话查到了,函告我。对她,我此生唯有二愿:其一,托人探听她的地址,寄一本《绿色的回声》给她,这是卅四年前她要求我写的。区区此举,总算有点古人坟头挂剑之风。其二,有朝一日,游三藩市,也许来一个突击,坦克车一样,直冲入她的客厅。
  干什么?
  “‘白头宫女话玄宗’!”——应该是“白头男女话长安”!
  惨!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我在美国、加拿大、日本作了二十四场演讲,十二月三日上抵旧金山,十日离去,共演讲六次,并接受一次电视访问,却始终抽不出时间去访她。自然,个人另有”内情”,亦是一因,我到底已结婚也。)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48:32 山东
  无名氏散文《天鹅之音》——回忆梁实秋

  天鹅之音
  去年十一月一日下午五时,我和内人去看梁实秋先生,愉快闲谈了一阵,直到六点一刻才握别。万想不到,五小时后,先生竟陷入剧烈病痛,再三十三小时,就永远离开我们。
  后来向梁夫人求证,我们果然是先生生命中最后两个客人,他和我那番谈话,算是他对外界——这个世界的最后声音。
  我真是百感交集,乃怆然记录“天鹅之音”。
  五十三年前,我就是“新月”读者。先生和鲁迅的论战,双方文章,我几乎全看了。那是一个复杂的时代。“九一八”后,深虑国亡无日,不少青年都有点“左”,这是一种道德色素,与智慧无关。当时我的心灵不免随国难日亟着“色”,却又时受智的反噬,因而有时荡秋千。大体上,秋千荡到鲁方为多,卢沟桥炮响之后,才渐渐荡向梁方。
  虽然心仪已久,来台湾后,也和梁先生数度谋面,聚过餐,一时却未起意敲这位前辈的门,琐务猬集,是一原因,更慕古典交游“淡如水”境界。当年苏门大才子黄山谷与坡公神交,友情笃厚,其实平生见面不过寥寥数次耳。
  但敲门终是一种礼貌。而且,应该虚心求教。
  我才站在门口,不料先生也出现在门边。知道我是严格守时者?还是巧合?诚意至令人感。
  我奉赠《海的惩罚》求教,他接过书,意味深长的道:
  “究竟要死多少人,才能使你写这本书呢?”(此篇连载联副时,他大约早看过了。)
  他对苦难者的关怀,真是溢于言表。
  出版《走向各各他》时,决定求序。首日发信,第三天“序”到。谢函忍不住说:古有神行太保戴宗,您这是今之“神行太保”。
  很想再访。又知先生“晚年唯好静”,不宜多扰,这回叩门,缘于稍早症弦先生约餐,是请他们贤伉俪和愚夫妇。此夜叙甚欢,而梁夫人因事未到。后来通电话,她说:
  “真不知道你们来,否则,我一定到。”她早就表示:想见见内人。
  也许晓得我沾百分之几的李逵气吧,这次,先生第一句话,依旧和上回类似。
  “你的精力真充沛,四十多年如一日,发表这许多文字。”我把这看作前辈对后学的鼓励。
  他去拿了一本新作送我,是前年出版的《雅舍译丛》。翻到第卅页,赫然是美国穆尔教授的文章:《资产与法律》。他又翻至篇未。
  “这是民国十八年译的,离现在五十九年了。我觉得此文写得很好。”
  回来翻阅,确实精彩,作者一针见血:“资产可以说是文明的根源。”同样令人钦佩的,是梁老勇气,那正是极左思潮席卷整个时代的岁月。
  他念念不忘大陆,我不禁联想起三十年代,他编《新月》,孤军作战。
  “这里出过《新月》合订本,分平装和精装。起初胡适先生不赞成,怕闯祸,后来果然闯祸,若是现在,就不要紧了。三十年代,胡先生写文章,说孙先生的主义是一种学说,为什么不能讨论,批评?”接着他把话题引到《新月》大将孙大雨。“孙大雨这个人,你初见,会吃一惊,那么大个子,又粗、又壮,模样不大像诗人。读他文章,是愉快,和他交朋友,是另一回事。目前他住在上海一间小房子里,不和任何人来往。”
  我又补充,这些年来,孙专心艺兰,那是他生命寄托。
  梁老颇赞许朱生豪的才气。他们是莎译同行,雅舍主人却显雅量。
  我问他:还为《读者文摘》跢译不?他说,已译了二十多年,有三百多篇,版权不属于他。林太乙是友人林语堂之女,起先以美金计稿酬,颇丰,现在可不比台湾稿费高,但他还是译。以他如此高年,这份醇厚人情味,真不容易。
  依旧坚持每日译五小时。我不禁凝视他坚挺的额。
  谈到某些时下小说,他又微笑了。“读了三四页,还摸不着头绪,文字也没有多大意思,受不了,只好不看。”
  算是美丽的黄昏。夕阳照屋子发亮。室内装置、摆设,使我想起从前老影片,影片上展示十九世纪英国中产家庭的气氛,一脉传统的香味。雅舍的灯光、家具、盆景,正散溢这份香味。主人确是一枝传统花朵。他的声音虽微微高亢,略带喉腔,也不时流泻这种香气。两只文雅的花猫偶作蹦跳,稍稍加速这片芳香的节奏。
  我又一次定睛,主人气色正常,反应灵敏,思路清晰,记忆强健,音量宏响,我忍不住轻拍他的肩膀。
  “梁老,你笃定活一百岁。九十大寿时,我们真要好好热闹一下。”
  “你们再坐一会吧!联合报饭局不去了。尝尝香港带来的龙井。”
  先之以浓咖啡,继之以淡龙井,倒素描出雅舍的精神平衡。论源头活水,主妇原似一杯咖啡,主人却似一盏龙井,双方的智慧 调理出一片诗的和谐。
  要不是去扮餐聚主人,这杯龙井淡香可能会多留我坐十五分钟。
  “明年五月,杭州朋友若带龙井茶来,我会请你们尝新。喝龙井最好是五六月,香气未散。”我站起来。
  “谢谢你送我水果。”
  这怕是梁老对世界的最后一句双关话,象征临别前他对生命的谢意,若我偶然凑巧扮饰“外界”的奉献,谢谢他对历史的高贵奉献。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50:33 山东
  《无名氏狱中诗歌选集》

  楔子
  从一九六O年夏季起,到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下旬我离开大陆止,我前后写了四百多首新诗。一九六八年六月三十日下午,我由上海返杭州,才走出检票处,就被“四人帮”爪牙杭州“造反派”绑架,投入小车桥监狱,囚禁一年零两个多月。单是在狱中,我就秘密默吟二十几首诗,出狱后,又制一百九十余首,共二百一十四首。当时的时代气氛是那样恐怖,无论在狱中或出狱后,哪敢写在纸上,狱中整日清闲,尽可反复吟诵,出狱后,则利用买小菜的排队时间,不断背诵。二百一十四首诗,从第一首至最后一首,我全能按次默诵。平日仅于纸上记二百十四字,都是每诗首字,万一有失,只看第一字,即知全诗。直到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后,估计“文革”即结束,整个形势将大大宽松,我这才敢把这些作品全录在纸上。可惜后来寄往海外发表时,遗失数十首,只剩下一百二十五首。至于其他一百几十首,也丧失数十首,目前总共只剩下三百首左右。
  不用说,这许多诗,大部分写于“文化大革命”期间。在那个昏天黑地、人神共愤的时代,任何一个稍有良知良心的知识分子,不可能不义愤填膺,或稍公开或秘密地泄泻自己的道德声音、真理音籁。由于个人的特殊境遇,只能秘密书写一些抗议的诗行。我几乎不想称它们是诗,那些只是血泪的呼喊,受伤野兽的咆哮,地狱底鬼的哭泣和洁白灵魂的抗议。现在,那段可怕的历史早已过去,至今偶一回思,犹有余悸。
  从现存的三百首左右诗中,我选了三十余首,算是代表我借缪斯嘴唇在那一特殊时代所吐露的沉痛音籁。


  奇妙的一夜
  (作者按:一九六O年夏夜,居民区在宝庆桥茶室开群众大会,我亦出席听报告,内容略谓将清算某一批人。我忽生奇异感觉,乃取出练习簿,执笔疾书,他人尚以为我学习勤奋,在摘要记录报告也。)
  捕捉
  那最飘幻的
  在扇子摇晃中
  寻找
  那最固定的
  在光影舞蹈中

  窗外流进来的风
  是水
  寻觅
  灯光
  每一杯茶
  人的形体
  而我的胴体
  是干涸的石池
  痛苦地
  注满这无形的液体

  而我的眼睛
  扮演水、黑暗的流过
  千百只眼睛
  ——无声的古井
  没有一球黑色椭圆
  承受我
  一个视觉已死于一千个
  一千个凝望死于一个

  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如此奇异
  凸出于这些肉体之前
  而思想真空
  于蒸气之中
  言语枯萎
  于茶杯与茶杯之中
  每一杯
  满溢一个夜:
  无数的思想、回忆
  人们是鱼,停止游泳
  在黑水中
  他们倾听虚空
  沉入虚空
  最荒诞的呓语泡沫
  正在开花、成朵,画圆
  又破碎在虚空

  当宇宙死时
  声音
  寻找
  声音
  当地球停止旋转时
  水
  寻找
  水

  当夜不再结束时
  灯光
  寻找
  灯光
  当生命变成矿物时
  思想
  寻找
  思想
  今夜,我就是寻找
  不停的寻找
  我形体里最后的
  声音、流水、灯光、思想

  啊
  是如此奇妙的一夜
  是如此奇妙的一夜


  抒情
  这一刻,树叶子静止
  从万风中退出
  我的灵魂也从
  一阵阵台风中撤退
  闪避千百个港口
  找寻那无声空白
  静静的
  静静的
  画着水

  让地球也暂闪避
  那万千港口
  摆脱万有引力
  静静的
  静静的
  画一片空白
  莲花样上升
  透入亘古谧寂

  我的爱,假如
  我们能永恒静止
  像宇宙最后圆周
  只有那纯粹的一圈
  除了时间以外
  再没有时间
  我们将如两滴晶露
  泊于一卷巨大荷叶

  你的透明
  凝视
  我的透明
  我的圆
  溶入
  你的圆
  除了永恒不可知
  再没有闪光漾射我们
  再没有幕帷飘过我们
  我们将睡着一个没有时间的睡
  吻着一个拥有一切空间的吻
  (一九六O年夏季)


  世界
  才打出一张黑桃爱斯
  又闪起团花二
  月夜观看玉兰舒卷
  白昼我们咒骂
  土星的光环巫师采撷
  点亮每一盏伞灯
  蛛丝代替钨丝开花

  生活每一个节目,是
  不设防的城市,一座座陷落
  最后阵地是一片空白视觉:
  究竟,那瑰艳的枫树叶
  什么时候停止流血?
  这个星球,什么时候
  真正回到万有引力?


  海葵
  (海葵是一种海底产物,形如葵花,鱼游入,即被吞吃。)
  淹没了的感觉,
  又一次被潮水遗弃。
  一个封锁的下午。
  一颗阿特拉斯的头。
  (希腊神话中阿特拉斯,命定要肩负一个地球,背部被压驼。)
  涟涟淡色烟篆,
  追逐窗外落日光焕。

  足步倦于旋律。
  万千个起点如雨点,
  在烈日下消失。
  岩味的是生命纤维,
  拒绝每一支针尖,
  每一方玻璃的绽裂。

  总是奇异的空间:
  像一朵海葵舒展绮艳花瓣。
  想扪触海底灿烂?
  每一尾思想的鱼
  突然被美丽粉瓣吞没。


  哲学世界
  花是美丽的四周没有眸子
  水是美丽的没有一滴桨声
  树木是美丽的翅翼亘古绝迹
  山是美丽的石蹬没有回音

  芳香只是形而上学的氤氲
  色素只证实实在论者的命题
  叶形是贝克莱火光的燃料
  (贝克莱是英国哲学家,认为外界物质只是心灵的反映。)
  巨体只描绘上帝的创造意义

  一个绝对被哲学占有的世界
  却又演化为一粒钮扣,一束绳带。


  无题
  星星在黑板上画线
  有谁等待
  空中的足音
  飘来一片绿叶

  醒与睡之间:
  四月一日语言在滑翔
  (四月一日,西俗是“万愚节”,人们可以随意作戏言。)
  一个从没有“?”的人
  走着,永远走不完
  黑板浓度愈益魔蜮
  星星已厌倦游戏
  “睡呢!我亲爱的!别傻等了!
  明天有太阳敲门。”


  镜与脸
  蛋形自味于圆:
  斐底阿斯(希腊大雕刻家)幻象
  自映于磁皿
  星星滴入空静
  沾荷叶鲜意

  从海色吸取月:
  一闪晶露圆
  一片冰意白
  投入极线
  一线碎粒
  (以上五首(自《世界》至《镜与脸》)作于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五年间)


  咏华山古岩石
  我们啃啮一只只丰富果实:
  这些波谲云诡的奇异岩石!
  尽它们有多色多彩的名字,
  我们尝的却是单一坚硬的果核。

  水成岩,火山岩,石灰岩,风化岩,
  史前的地壳运动终于凝定。
  穿透棕色的、赭色的、灰色的果肉,
  我咀味到太古日光、雪霰、飙风与星星。

  当生命分割为无数死亡时,
  沉默的岩石带来鲜活的动力。
  面对这些瑰丽的危险的果实,
  一个伟大的信仰在我们心灵深处屹立!


  斯宾诺莎
  ——被逐出教会那一刹
  (斯宾诺莎是荷兰伟大哲学家,因为对神的存在有他独特的看法,教会逗他放弃自己观点,否则逐出教会。斯拒绝,终被放逐,流亡在异乡。当时,一个人被逐出教会,等于宣布死刑。)
  耻辱不装潢视觉,
  只被友谊唤醒。
  更其沉醉于侮辱,
  不放过每一颗唾点。
  (我个人想法是:在斯氏看来,耻辱的感觉,只在朋友交往中才会产生。敌对者对他的诽谤,他并不感到耻辱,而且,侮蔑越重,越证明他自己代表真理。)

  天体落在茶杯里。
  花朵在粉碎中成形。
  雨滴落在观念里,
  河水在午夜苏醒。
  是地狱时辰在狂烈鸣奏。
  无耻也要爬过原野,拥抱天陲。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52:06 山东
  《无名氏狱中诗歌选集》

  素描(其一)
  (作者按:以下四首诗,是我当时对“文化大革命”景观的“素描”,但此后在海外发表时,却题名为《读德国国会纵火案史料》、《读德国安娜西格斯的〈第七个十字架〉》、《读〈谁无儿女〉》(《谁无儿女》为德国正义律师李登之母所撰,这当然是一种假托。)。三诗皆用象征手法,有些晦涩。)

  宇宙最深的
  扁平边缘,
  (有的天文学家说,宇窗是有限的,有扁形的边缘。)
  画在街线上。
  感觉是狂逃星云,
  飞在白线之外。
  土星的碧色光环,
  (土星光环呈碧色)
  是对楼星火?
  将遁入冥王星
  (冥王星是当时我们太阳系最远的一颗星)
  凝思:这菩提树城作何旋转?
  (柏林有著名的菩提树大街。绝热变化是物理学名词)
  (跳现代菩萨舞?身毒舞?)
  一片片火焰表演绝热变化。
  一阵阵蜈蚣蛊
  (蜈蚣蛊是一种巫术)
  逼生命转行:
  一具具古楔龙化石雕塑。
  这不是为什么。
  来自坦迦伊喀的
  (担迦伊喀是非洲著名狮窟,希特勒出身是个广告画家。)
  众多原始画家,
  正撕裂人类动脉管,
  以咆哮的笔触,
  火山的猩色素,
  涂制上帝未完成的巨幅蓝图。
  使人们水样液浓缩的,
  (水样液是眼睛构造的一部分)
  使它们膨胀爪謶。
  磨刀石无所不在。
  吐绶鸡的鲜艳,
  无处不在。
  空间被掌握。
  时间被吞吐。
  脚步留下空白,
  噪音填满。
  观念的裂口,
  风线雨雪注满:
  万千个一。
  没有任何散射。
  只有沉重的气压梯度。
  (选择散射和气压梯度是气象学的两个名词)
  千古不死的是巫术。
  星云将无所逃于宇宙,
  今夜,银河系星球必须停止旋转。


  素描(其二)
  希望用翡翠筑成观念。
  生命用石头筑成观念。
  自我埋葬在石堆里,
  簸筛那筛不尽的细粒。
  石头与石头间,
  意想不到的火焰,
  烧燃罪恶的五彩,
  而最广阔的海,
  随时变成幽囚的
  密窑,禁锢石头内
  最后的明静,澄圆。

  没有早晨给你。
  没有午后给你。
  甚至也没有真正黑夜给你。
  一杯黑夜:
  一杯慕尼黑啤酒,
  大半是白色的水。
  而这一刹,那杯子,
  也不是真实杯子。
  永远是边缘。
  杯子的边缘。
  黑的杯缘。
  在边缘的边缘,
  胶体无限沉淀。

  一颗颗头,是光秃屋顶:
  头发在飞翔,闪避
  那化海成石的观念。
  发根残留:
  人类祖先最后感觉,
  那些从蛇与兽的森林中
  挣扎出来的思想。
  石锛与石斧早成碎片。
  最后的武器像影子,
  闪避又闪避,
  遁入最诡秘的寺院,
  永恒的密室,
  与最后的言语共沉湎。
  这里,每一滴音籁,
  连神也被拒绝,欺骗。

  肉体死了,言语活着。
  语言死了,观念活着。
  观念死了,符号活着。
  星辰,大气,火与海潮,
  那最末的线条,
  沉痛的祈祷:画着十字,
  为了另一些生命代用品,
  几万年后将爬满星球缥缈。


  素描(其三)
  一
  爆炸,不来自雷霆,
  是最深的醒。
  核心:千万年谧静。
  厌倦于一池古水。
  绿色疲惫于绿色。
  波浪难以捆扎波浪。
  形式难以为城堡,抵抗
  历史的围攻,侵凌。

  在一个狮子权利下,
  每一株矗立的草是罪恶;
  忏悔是雨,打湿每一条路。
  抒情的风从不吹过。生命
  只涡漩于一片泡漩水的涡心,
  (泡漩水是水流中极危险的急水,船只一入此水中,一阵强烈旋转后,即沉人水底)
  没有一颗头不叶子样颤栗。
  每一扇门最轻的响动:
  一个可怖的闪击。

  倾听,花在哪里?
  凝视,风在哪里?
  我们既曾经交付出
  远古祖先早已支付的,
  就该有那些原始穴居人
  的最初视觉,最后声音。

  爆炸,不来自雷霆
  是最深的醒。
  ——让整个宇宙在苏醒中开裂。

  二
  大晕眩于罪恶的燃烧,我沉默,
  这万分之一秒我的眸子干涸。
  昨夜我用一夜听觉雕塑一座石像,
  光来了鼠语来了形象碎为微尘。
  既然真理敌视每一滴流水,
  让你的眼耳我的喉鼻变成沙漠。
  灯光已厌倦灯,窗子厌倦透明,
  大海拒绝鱼,花朵诅咒蝴蝶。
  那独轮手车的工工声
  将制造千万个莫扎特贝多芬。
  我们将在千万个鼠舞中死去,
  让无数座洞库重新占有世界红尘。


  蛇色的老妇
  (有叙述:“文革”初期,一个白发老妇,穿破旧衣服,上街时,被红卫兵小将疑为是地主婆,便把她打倒在地上,又倒拖着她,游街。她口吐白泡沫,脸孔大惊失色如蛇色。)
  一挂破抹布,
  叠一个铅色女体。
  一颗无定色的头,
  风样抖颤在体尖。
  一大串螃蟹泡沫,
  在花白马鬃下喷卷。

  一个奇异的姿势:
  半圆形的疾走,
  如蜘蛛求婚舞;
  突然滚倒了:
  在猩色动物群里,
  这恐怖的回旋体!

  色彩在逃遁。她的脸
  从暗紫色避入灰色深沉
  灰色又隐于苍白,
  一抹铁青:一条蛇色。
  没有一幅人类女脸,
  复制过这一幅疾变。

  恶詈的冰雹,猛烈
  围攻这只灰蜘蛛。
  日光下,再没有人形侏儒,
  只见一叠破抹布,
  在大地上蠕动,展舒。
  恐怖是一个动力。
  她陷入飓风的核心中枢。

  还得扮演西伯利亚雪橇:
  两臂斜伸向天空。
  裹着人皮的褐色冰鹿,
  拖曳着她驰过人丛。
  年轻的冰色眸子中,
  不投映一丝白发的颤动。

  是青春榨干衰老?
  是无知进攻真理说教?
  是暴风袭击纤细植物?
  是谎言占领语言丰饶?
  是女儿毁灭母亲树巢?
  是巨大的宇宙空白面,
  偶然出显一些褐色蚂蚁,
  一些命定迅速消失的虚点。
  太阳风不是见证。
  这一串血迹、一片残忍,
  将默默镌入永恒。
  从此,人性的第一课,
  淹没于原始野兽风格。


  新鲜的死者
  (“文化大革命”期间,某一对夫妇,丈夫是党员,妻被发现成分有问题,二人己生几个子女。在某次斗争大会上,妻被造反派毒打,遍体重伤。丈夫想送她,到医院,每一辆出租汽车都拒绝运载,连孩子们也视母亲为敌人。丈夫把她背到医院,没有一个人愿接收她,或为她治疗。她终于死去。送葬者只有她丈夫一个。死时,她浑身肿得像一只大橄榄球。)
  一个陌生形体
  射穿他的视觉。
  这膨胀的紫色女妖,
  像一只巨大橄榄球,
  跌入他的怀抱。

  每一只轮子拒绝她:
  一只有毒的兽,
  尾随着重重魔魅祟影,
  那一串串原始咒符。

  孩子拒绝母亲。
  这文身的野蛮人:
  一具充满毒素的肉身。
  天真的声带放散仇恨。

  探热表拒绝她。
  听诊器否定她。
  勃朗多息闪避她。
  (勃朗多息是德国发明的药品,专治炎症,是磺胺类药品的先驱者)
  白色病床蔑视她。
  只有死是最仁慈的主:
  她永恒温暖的家。

  真理上演橄榄球戏,
  从一只车轮投到另一只车轮,
  从一扇门滚到另一扇门,
  从一个声音掷到另一个声音,
  没有一条友谊手臂,
  拥抱她遍体伤痕。

  瘟疫播送谎言,
  每一片嘴唇散布有毒雾带。
  她从雾影沉默中抬过,
  接受“最后”之款待。
  他默默埋葬一个最新鲜的死者。


  诗语
  从没有一本书
  说述世界的深度:
  每一米是万千种放射;
  每一厘是万千种凝固。

  从没有一本书
  说述画魂的深度:
  每一秒是万千种自杀;
  每一分是复杂的痛苦。

  这里有一种诗语,
  直透痛苦星座的恒河沙数。
  绞扭的字句是万千条钢鞭,
  日夜鞭挞不朽的创造主:

  这怪诞宇宙是你的美丽果实?
  无限空间将在无穷黑暗时间消失。


  蒙脸的现实
  一个蒙脸的现实紧压形体
  浓纱后的视觉比矛尖更锋利
  纱上的图案偶掠阳光色
  纱后的色彩是夜的深不可测

  那矛式眸子是固定动作
  没有一个体积能闪避它芒刺闪烁
  千万片翅翼碎裂于钢尖
  一条固定生命线比胶液更黏着

  亿兆光年的悠久是一个瞬息
  这一秒现实是坚强的永恒蜥蜴
  面纱后的巨变昼夜旋转
  没有一个形体贯穿纱后的真脸

  一双恐怖眸子是万有的定影
  一片沉重铁闸的紧压是不朽命运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53:53 山东
  《无名氏狱中诗歌选集》

  每一秒
  (在绝对的死亡恐怖威胁下,我前后仍在“记忆”的脑纸上默写二一四首诗,另外也还在白纸上偷偷写了一些诗。“死”并不能征服人类良心。)
  每一秒是死的闪电。
  死从每一条门缝里窥视。
  死从每一眼帘孔里窥视。
  死从每一线缝隙里窥视。
  死从每一片丝绸帷幕里窥视。
  死从每一阵风里窥视。

  我的绿色台灯是一只绿色大眼睛。
  我的晕黄电灯泡是一只黄眼睛。
  我的蓝色桌布是长方形蓝眼睛。
  我的八扇窗子是八只黑色大眼睛。
  我的四扇白壁是四百只白色大眼睛。

  我在可怖的闪电中拿起笔!


  侮辱
  (任地狱痛苦怎样淹没我,我绝不自杀。对我来说,自杀等于投降。)
  一个不醒的睡是跪降。
  永恒白昼射真理水仙香。
  屹立于每一秒是死的生:
  苏格拉底毒药杯闪闪放光。
  (苏格拉底宁饮毒药自戕,不愿向雅典敌人投降,他当时处境不同)

  贝加尔湖雪舞节杖(此指苏武事)。
  九华庵一士跌坐如蝉。
  (此指王阳明事。王为正德立奇功,反受诬,王愤而解甲入九华庵。我是引用这些伟人事迹鼓励自己。)
  无限时间是无限纯洁。
  雪片样的侮辱是万千灿烂。


  坚硬
  (在“文革”期间,有一个长时期,整个大陆发射出一种“坚硬”的日光,天空与大地,全像石壁一样坚硬。街上每一个行人,仿佛是坚硬的骨骼架子,人与人相互以坚硬对坚硬。我个人则终日生活在一片坚硬的气氛中,从早到晚,全在和坚硬打交道。不用说,造反派人员是“最坚硬”的化身,一个个都像岩石塑造成的。我把这一串生活称为“坚硬的日子”。)( 一九六一——一九六六春,以及一九七七——一九八二,这十二年是例外。)
  坚硬的光刺透坚硬的墙壁,
  贯穿发声的僵硬人体:
  一粒剥尽丰富肉体色彩的果核,
  不断承受光的粗犷的磨砺。

  冷硬的骨骼撞击坚硬的桌面。
  僵硬的足底撞击铁硬的地面。
  硬化的眸子撞击冰硬的玻璃。
  光的芒刺组织三角形,方与圆。

  坚硬的空间摩擦坚硬的声音;
  坚硬的表针敲打强硬的铁钉。
  僵硬的骨骼在铁与石中鸣奏。
  一个坚硬观念砌造钢硬的骨棱。


  灼热
  ——割稻归来有感
  (夏季杭州,所居房舍三楼,最高达摄氏卅九度,并无冷气设备,其炎热可以想见。但烈日下的田间,更超过四十度。 就在如此夏虎下,我们被迫“义务劳动”,终日割稻,艰苦可以想见。我平素是一个文弱书生,尤感不胜负担。我穿一双套鞋,在稻田跋涉,有时则涉足泥浆,一步一个陷坑。劳动结束,一回家,又遭人们白眼,因为我是“反革命分子”,谁也歧视我、轻视我。而居民区人与人的关系非常复杂,相互倾轧、磨擦、暗算,更是书不胜书。有好几年,我就是这样生活的。)
  一片灼热的压抑从四面爬入
  射穿一层层坚固的转壁
  贯透一幢幢堡垒式的屋顶
  我的八扇明亮窗子是一些碎片

  在灼热的发光体辗压下
  我们流转于稻穗子边缘
  绿色芒刺是我们的柔风
  褐色泥浆是我们的清泉(此处指突击割稻)
  这二十四平方尺是最后逃数
  (我的房间总面积是廿四平方尺)
  新的热浪冲击僵固的深渊
  比芒刺更尖锐的是倾轧、血音,
  没有一种血型能更深地逃避

  一千种时间是一万次灼热
  漆夜带来更大的疯狂,更深的压抑!


  巨幅史前午夜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整个大陆场景,是一幅史前午夜画幅。连上帝这位创造主也束手无策,只得永恒安息。)
  用什么显示这巅峰沉痛的奇数?
  那连眼镜蛇也哭泣的巴哈深度?
  (眼镜蛇是最毒的印度毒蛇。巴哈(现通译巴赫)是德国伟大的古典音乐家,所作之曲,富有深度。)
  每一滴光波是宇宙眼泪的爆炸酵素。
  每一秒嘀哒是上帝疯狂的震荡抖擞。

  伟大的痉挛音贯穿每一角岩体。
  不朽的淋血透入每一纤草叶。
  巨幅史前午夜已覆被一切黑夜。
  啊,主!你颤栗的形体于黑殓下请永恒安息!


  伽利略
  (这是我写在大脑皮层上的二一四首诗中的最后一首。此诗是以伽利略的崇高精神来鞭策自己。)
  千万种箭镞雕塑。
  千万种岩体浇铸。
  肉体沉入万有:
  一个无所不在的无。

  日日夜夜抽空血素。
  分分秒秒注满杯酒。
  灵魂振翔于宇宙深处:
  一个无时无空的有。

  檞树的坚度创造铿鸟喙。
  马蹄声电掣于铁马刺。
  千千万万伽利略的手指,
  浓缩成一个十字架的签字。
  (中世纪教会囚禁科学家伽利略,要他签字宣布地球不动。他说:即使我签字宣布地球不动,它还是在动啊!)
  (自《缪斯》至《伽利略》十一首写于一九六九年九月出狱后至一九七六年间)
  (nun2007年扫描整理无名氏狱中诗抄结束)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55:41 山东
  附录:评论文章

  痛苦的雨滴
  ——诗歌:疯狂错乱的世界(刘志荣)
  ……
  20 世纪 50 至 70 年代,无名氏在大陆自觉地处于与时代绝缘的隐居状态,但却宪成了为数不少的潜在写作作品。在他这一时期的潜在写作中,工程最大的自属完成非常重要、但迄今仍少奇人识的皇皇巨著《无名书》的后三部半(全书共二百六十多万字 ,1960 年 5 月 3 日完稿)。除此之外,他还写了几个短篇小说,一本爱情自传《绿色的回声》,以及为数不少的诗歌、敲文、随笔、书信,甚至还有文学评论。这些作品中,爱情自传与《无名书》中的爱情描写相似,文学评论则多属阅读外国经典的随想。真正让人感觉到写作年代的气氛与作者的内的情绪的,是他那些记录大时代的侧影与一己“痛苦的雨滴”的小说、诗歌、散文、随笔以及书信。
  诗歌: 疯狂错乱的世界
  在《电光小集?明天太阳会爬起来么》中,无名氏记录了他初睹“政治运动”时的最初印象:“永远是无终无止的波浪运动。海从没有平静过。虽然偶有几秒钟谧静,也是歇斯底里式的和平,正像一个疯妇人狂嚎的小歇,那苍白的有点畸形的歪扭脸孔的沉默,给人一种更可怕的感觉。……”无名氏与政治的关系并不紧密,50 年代后更有意识地处于隐居状态。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对时代的感觉与热切投身于运动中的人们的感受迥然相异。从今天的眼光看,由于 50年代以来的历次运动的冲击,整个社会生活被搅扰得不得安宁,确实像从没有一丝平静的骚嚣的海面。
  这种情况愈到后来愈为严重,无名氏对世界的整体感觉也就更为变形,像他在诗歌《世界》中所写的:
  才打出一张黑桃爱斯
  又闪起团花二
  月夜观看玉兰舒卷
  白昼我们咒骂
  土星的光环巫师采撷
  点亮每一盏伞灯
  蛛丝代替钨丝开花
  在这时期,无各民表达自己对时代的感受时,多半采用意象浓密变形的诗歌形式,而很少用散文直叙。这当然是惧祸的原因。不过,这些意象浓密的诗歌,联系真背景则并不似初读起来那么晦涩。如果明白了历次运动背后的“翻云覆雨手”,我们不难理解无名氏所说的“才打出一张黑桃爱斯 / 又闪出团花二 / 黑夜观看玉兰舒卷 / 白昼我们咒骂”的含义;如果了解在占星书籍中,土星几乎就像是凶神恶煞一般,那就不难明白“土星的光环巫师采撷 / 点亮每一盏伞灯 / 蛛丝代替钨丝开花”是什么意思。有了这个背景,我们就不难理解这首诗第二段包含的沉痛:
  生活每一个节目,是
  不设防的城市,一座座陷落
  最后阵地是一片空白视觉:
  究竟,那虚幻的枫树叶
  什么时候停止流血?
  这个星球,什么时候
  真正回到万有引力?
  从当代诗歌史的角度亲苍虑,虽然到 80 年代初朦胧诗人的诗歌还受到晦涩的指责,可是如果考虑到无名氏(以及他的好友灰马)等人的诗歌创作,则这种“晦涩”自 50 年代起就已存在。所谓“晦涩”产生的原因,真一自然是因为意象浓密,不易以直白的散文方式来理解;另外一点则无非是意象扭曲变形,为习惯于乐观的时代基调与话语方式的人们所排斥而已。无名氏诗歌的晦涩,大体上得归因于第二种原因。曾经有人把 50 至 70 年代的“公开文学”归纳为“叙事”—“抒情”—“象征”三种话语方式。按诸史实,则这三种方式既同时并存又逐顶演进。到“象征”范式统治一切的“文革”,时期,则一切艺术形式都是“红光亮”占统治地位。以这种阅读惯性来读这种变形的诗歌,自然会觉得它们对时代的体验很难索解,但从另外一个角度则不难看到,与不断简化、不断单义化的乐观的时代话语一开始就伴生着另一种文学话语——它不是诉说太阳照射下无边的光明,而是呻吟着被这光明的话语压抑和淤积着的身外和身内的黑暗。从无名氏等人的诗歌到“文革”时代在青年中涌动着的现代主义诗歌的初潮,一直到《泥沼里的头颅》乃至残雪、余华等人的小说,无非是为这另一面的对现实的体验寻找一种新的话语方式罢了。这种变形的、黑暗的、疯狂的话语自然让人不舒服。然而,你不能对这与乐观的时代旋律伴生的另一种声音充耳不闻。
  ……
  在《无名书》中,无名氏显露出一种宏阔的视野,这醉视野在他的诗歌中也并没有消逝。实际上,即使像《异音》这样的诗歌,从其普泛的一面看,也可看作对某一世界的象征描述,而无名氏诗歌中对当时置身的世界从宏观角度的描述,实际上一直存在着。如果用无名氏的一首诗的题目来描述笔下的“文革”场景的话,那就是:“巨幅史前午夜”——在他那些充满变形的意象的诗句中,无名氏像印象派画家的画笔一样,渲染出一幅疯狂世界的图像。
  ……
  如果说,文学形式上的“陌生化”,目的是让人们更加直接地感触到现实,那么,无名氏诗歌的这种狂暴的语言风格和现实感受,则逼迫着读者不能不感觉到现实的存在。历来可怕的不是各种意识形态理论,而是这些理论让人产生幻觉,把眼前赤裸裸的现实的残酷转化为天堂里的盛宴。就此来说,除非彻底闭上眼睛不看历史,否则,不论你如何评价无名氏的诗歌,你都没法对它的话语方式以及背后的现实感受视而不见。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57:28 山东
  无名氏《花的恐怖》(亦名《圣诞红》)

  花的恐怖
  有好几年了,我的房间没有花。最后一盆花我记得是一九五八年春末买来的:一盆瓜叶菊,紫红色,簇拥着四十几朵巨大菊花,在茶几上足足开了一个多月。当时,我恰好新购一只奶油色收音机,壳子是日本新式样。听音乐时,我觉得,没有花,仿佛有点不协调,这才进城买了一盆。
  这是一个特殊时代,我又是特殊身分。我在上海买这架收音机,是秘密的,从火车上带回来,裹在一个大包袱里,混杂一堆衣服,乔装大衣包,可算是诡秘活动。为了对付邻居和群众的视觉,我这才神不知鬼不觉,瞒天过海。这以后,无论听“美国之音”介绍萧邦音乐或弗禄多的名曲《风流寡妇》,或听播报国际新闻,我全把音量扭到最低度,刚够鼓动我的耳膜振幅,窗外人很难共享。这样,我就不会罹致一些年轻人的命运:仅仅为了享受几分钟“美国之音”,竟被抓去白茅岭或荸荠邘,挖七八年烂泥了。
  我一面听音乐,一面赏花,那种秘密气氛,真有点像侦探窃听嫌疑犯隔墙对话。
  每次一听完,就把收音机包好,藏在床下。但茶几上那盆红花却不能包装,少不了惹起我一些麻烦。居民区有些人走进房内,一瞧见它,总不免大惊小怪,眼睛里充满异样神情,似乎是惊讶:
  “在我们现在生活里,还应该有花?”
  有的人干脆就用责备语调问我:
  “怎么,你居然到城里买了这样一盆花?”
  上帝明鉴,他们这类谴责语,在亚洲大陆以外任何空间,保证视为火星语言,至少也是爱斯基摩人的方言,绝对不可思议,但在我脚下那片大地,却千真万确,绝对合乎逻辑。因为,就在这一年底,我们这片残缺了的秋海棠形大陆,正在农村开始实验:男归男,女归女,夫妻完全隔离,只许半月见一次面,同宿一夜,为了“生活集体化,行动战斗化”,更为了像西方古代斯巴达武士,保持最充沛的生命力,好投入劳动与生产。
  话说回来,这些谴责的眼睛与声音大大累积后,倒不禁引起我的一种花之恐怖。我真想立刻把这盆花扔到窗外去。但对我更具说服力的,却是来自盆子里、绿叶丛中那四十几只可爱的紫红色眸子,那些神秘的紫红色音籁,它们带给我一种抵抗的力之原素。于是,我不顾一切,还是把它们留在身边,直到最后一只瑰艳的眼睛、最后一个芳香的声音从我视觉、听觉中消逝,永远休息于我灵魂空间深处。
  这些时刻,包围我的,还不仅是“花的恐怖“,也是莫札特恐怖、萧邦恐怖。
  不过,这类恐怖,比起八年后的“文化革命”大风暴,对牡丹园大斗争,对芍药园大斗争,对西山公园许多花草恶斗,对莫札特、萧邦大批斗,那算是小巫见大巫了。但在当时,它依然象征生命的威胁。
  我们很难想像,在人类历史上,竟有一个时期,花几乎要坐牢。“文革”时期造反派要判一个“牛鬼蛇神”入狱,易如反掌,但要把“牡丹园”、“芍药园”搬到牢里,逼这些花坐牢,倒是有许多技术困难的。而且,大牢毕竟是大牢,应该阴森森的一片杀气,怎么能改变成花园,到处花团锦簇,一片灿烂?
  造反派到底是“先进分子”,头脑比常人“先进”。于是想出一个办法:既然花不能坐牢,何妨要种花、养花、护理花、培植花的人坐牢?于是公园里一些长年侍候花的职员(包括红色干部),就纷纷被“隔离审查”、在办公室里“坐牢”,这叫代花坐牢。有一阵子,牡丹、芍药和一些花儿们再无人服侍、喂吃喂喝的,不免渐渐病死、饿死,这就等于罪加一等,造反派索性判它们死刑了。
  “文革” 期间,比花儿们死得更惨的,多的是。像上海知名的钢琴家顾圣婴,被造反们砍断她的十根手指,她悲愤地自杀了,全家也跟着自杀。名翻译家傅雷夫妇,则开煤气自杀。各式各样的自杀,我也不忍多举例了。好在这是八年后的事!我不需把这些空前绝后的伟大悲剧提前上演。
  怎么办?瓜叶菊总算享足天年,寿终正寝。那台奶油色日本收音机呢?
  真凑巧,在上海工作的妻子菁,进医院割扁桃腺了,乘探病机会,我便秘密把新收音机带到沪市拍卖行售出。因为,用侦探窃听的风格,来欣赏伟大的莫扎特或萧邦,时间一长,实在受不了。还不如学达摩十年面壁为妙。而且,秘密的紧张的心情,颇溢油锅煎熬气味,而在荸荠邘挖泥的那批人,其可怖阴影给我的压力又太大,到头来,这台奶油色收音机,竟变成巨大的烫手山芋,非扔掉不可了。
  我的敏感无误。人们大约从那盆瓜叶菊获得我的灵魂情报,或许,也由收音机《小步舞曲》或萧邦《夜曲》偶闻我的思想秘辛,当然,更由于我的长期特殊身分,两个月后,这年七月十五深夜,八名男女突然冲入我的房间,是公安人员和居民干部。经四小时大搜查,破晓时分,我和杭州市各拘留所另外一些“犯人”,被一辆硕大黄色公车押送到杭州湾海边集中营(当时称为“学习班”)。营里生活,我不想说了,三句话可以概括一切:白天像牛马一样劳动,黑夜像野兽一样格斗——批斗,我喝了三十七天咸涩的苦海水。
  原以为我永远不会归来了。想不到居然还能回家。而在我感觉里,居然开始萌生这盆瓜叶菊否定者的那种感觉。这三十七天苦海水,和另外一些具体经验,使我开始了悟过去那些眼睛的责备的真正内涵,而先前,却只是一种概念性的理解。
  可我还不死心,每逢走过花店,对玻璃窗内满满排列的瓜叶菊仍依依不舍。而且,还照旧去岳庙欣赏过几次春花秋菊展览会。不过,我可再不敢把她们请进我的房门了。
  两年后,我又一次被迫离开自己的空间。这一回,我真以为不可能再成为这个温暖的矩形房舍的主人了。连最心爱的那张浅黄柳桉写字台,已用了十三年,我也狠心卖出去。我怀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心情。
  我在七十里外潘板桥乡间农场劳动了一年多。
  妻子菁来农场看我,我把千言万语简约为下面三件事。
  去年正式开始出工,第一大队近千名队员,我几乎被评为倒数第一名劳动力。中队长把我和几个妇女编成一组,打草扇,准备盖茅屋。每到下午三四点钟,她们已完成任务,悄悄溜开了,一见四下无人,我去取稻草时,就学乌龟趴在地上,慢慢爬过去,再一爬一顿,把稻草拖回来。这时,别说走路,连站也站不起来。下工时,我坐着,得慢慢做十分钟腰部运动,才能缓缓站直,再作七八分钟柔软操,这才恢复正常,慢慢走回去。
  锻炼了一个多月,我才由爬虫动物进化到真正哺乳动物。寒冬,清晨达摄氏零下五六度,手冻僵了,我只得戴棉绒布白手套,去捉柴草。柴源有限,怕走远了,多耗时间、腿力,便打破惯例,连近处别人不屑捉的野刺、蔓藤和灌木也割了。一手抓紧刺藤或灌木,一手执长长钩刀,乱砍一阵。上午收工,带出去的三双白手套,左手全变成红手套,染了鲜血,被野刺刮破,手也刺得鲜血淋漓。这些日子,没有一天左手不滴血。
  盛夏下午,摄氏四十多度,户外空气,几乎能煮熟鸡蛋。我浑身赤条条,只穿一条短裤衩,戴了顶阔边大草帽,挥舞着五斤多重的大铁耙,开“二荒”,是翻垦已开过的熟地。从头发到足踝,汗如雨下,我变成个“雨人”。一下午,足足喝光两大热水瓶十磅二十杯茶水,还是觉得口渴。
  一年来,我们的作业是:种、掘番薯,拉番薯藤,做番薯窑,开头荒、二荒,刮鳞,打洞,种水蜜桃、香水梨,插秧,割麦,割稻,烧焦泥灰,种蔬菜,饲鸡、鸭、鹅,养猪、羊,放牛,割草,砍柴,拾柴根,挑柴,挑砖头,挑粪,采茶,拉板车,割草,盖房子。
  这些工作,有一半我全做过。听完我的话,妻忍不住道:
  “走了这许多荒地,再听听你刚才讲的,真把我吓坏了。想不到你居然熬过来了。”
  我知道她就要夸赞我,连忙把话岔开去。因为,她要说的,不只将使她日后在午夜付出一定代价,也要教我在午夜支付相当大的代价。
  我还记得,春天时分,每一次,在紧张的气氛中割柴草时,望着那一棵棵红色野花,鲜艳灿烂,我总抱着一种犯罪的情绪,无情的举起雪亮钩刀,直劈下去,心里却对这些花朵暗语:“请饶恕我的谋杀吧!为了争生存,我不得不对你们野蛮。”但这只是事后坐下来休息吸烟时的想法,算是补行忏悔式。当时,我可简直像古罗马角斗场的甲士,每一秒似在作生死存亡斗争,不管什么奇葩异朵,刹那间,狼藉委地,哪能在我如火的眸子中投浮光掠影?更哪里会在我心头生根结蒂,或留下痕迹?
  后来,有时候,工作似乎比较轻松点了。我便独自带着柴刀、绳子、扁担、麻袋,爬上石塘山。山巅尽是松树,更多的是春季野生红花,大都是“映山红”,又称野杜鹃,它们绚烂极了。真是一座瑰奇的山顶花园,到处一片红,闪射强烈的醉酡色。常常地,我坐下来,默默盼望它们,倒不全欣赏它们现场景的美,更多的是回忆它们过去在我视觉里的美。这样,渐渐的,我转过头,静静凝视远处蓝色天际线。我点起一枝烟,陷入沉思。这仅是“票面”式的沉思,实际却没有内涵,没有观念,没有幻象。惟一思想是:“此刻我能在这山顶花园停留多久呢?今后我将永远生活在我现在这种生活空间吗?”
  我相信,即使有几百支莎士比亚彩笔,也无法记录当时的感情。因为,当时一切反应,既不像人类情感,也不是与人类任何精神状态相牵连的一种状态,那几乎是一种灵魂绝缘。多多少少,我确能认知现实的极度沉痛性,却无法用自己最熟练的感官传达。那是很奇怪的心灵境界,远远超乎法国大师普庐或英国大师乔伊斯所能描绘的。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2:59:28 山东
  无名氏《花的恐怖》(亦名《圣诞红》)

  有时,我也带一束映山红,返回宿舍,插入一个青年上级的乐可福大玻璃瓶中。这时,他正在恋爱,常从外面采一些野生鲜花回来,不时送给女友——我们称做“公主”的那个有一双斗鸡眼的少女。
  可不!连过去的生活观念,也离我远远的,远远远远的。我完全不认识它们了。
  晚上,睡在床上,从这座山顶花园,我联想起重庆南岸的汪山,山顶翠绿的汪家花园,以及我和年轻女友骑白马上山并在冬青树畔散步的情景。我心头稍稍热起来;但不久又渐渐冷下去。
  想不到,一年零三个多月后,我居然又回归“我的房间”,不再去挥舞闪闪发亮的钩刀,大砍美丽的野生花枝了。这倒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我没想到,归来得这么快。不,想是想到的,但我当时只认为这是一种偶然的幸运,却未料到,这幸运会这么快落到我身上。
  人是归来了,“花的感觉”尚未完全归来。这一次,它倒真是离得我远远的。这一点,居乡间时,我并未觉得,回家后,才感到。那时候,我还以为,当时我所以没有完整的“花的感觉”, 是因为:我没有时间留住它,也没有空间贮存它。只要我一返回“我的房间”,这种感觉就立刻像过去生活一样,会同时回到我的心中、脑中。
  这时候,我才恍悟,我和当年那些谴责瓜叶菊的眼睛,是真正打成一片了。
  进城时,不管看见怎样的好花、艳花,我几乎一点感觉也没有。不管发现怎样美丽的花之色,我视觉内仿佛也毫无反应。我似乎变成一个色盲,什么红的、绿的、黄的,全失去它们的意义。也许,我比色盲者还进一步,根本就没有色彩感觉,而色盲者还能感觉灰色。我之所以还能辨别出红、绿、黄,主要是凭过去记忆,不是靠“现视觉”。而“红”、“黄”、“蓝”、“白”,这些字眼,我之能了解它们含意,也是凭从前词汇的回忆,不是凭现实感受。不仅这个,就连绚丽的西湖,湖上青山,阳光中摇曳的柳树,从前是那样感动我的,也再唤不起我一丝一毫美的感应。我压根不懂,什么叫“美”!我倒懂得一件事,十五世纪那些法兰西兵士,为什么要用弓箭把达文西一座伟大的雕像杰作射成一片破碎?我现在觉得,这其实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有一次,一位老金石家告诉我:
  “这几天,岳庙的时花展览会很不错,那些盆景,特别精彩,你应该去看看。”
  “对不起,我的脑子已经变成石头,对任何美丽的花,引不起一点感觉。一朵瑰致的玫瑰花,对我也不过是一块没有颜色的石头。以石对石,还有什么结果呢?”
  他听了,神情显得骇异。我知道,他可能以为我有点变态。但我自己却觉得颇正常。世界上的事本来如此。人类从开始在地球上活动的第一天起,本来珍惜石头远胜于玫瑰花。老实说,没有那些石头,人类恐怕早已在地球上消灭了。
  这时,我全部时间沐浴于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柳宗元这些巨人影像中。我认为:在这些一撇、一捺、一点、一划中求生存,最安全不过。从《董美人墓志铭》中,你找不到火山。在《兰亭契帖》里,也没有风暴。上帝也会原谅,一个非常艰辛的长途旅客,应该在一块墓石上或一座凉亭内,暂时休息片刻,透一口气。
  为什么老和这些一波三磔或永字八法打交道呢? 因为,我不知道我究竟还能有多少时间和它打交道,而我又希望:从中找出一条坦途,能通往一片较安全的空间,也就是——我的房间。一句话,我争取能永远留在“我的房间”,不再发生其他。
  一年过去,情形有点变了,似乎不这样日以继夜和古碑帖厮缠在一起,也不致影响“我的房间”的生活方式了。渐渐的,这才稍稍轻松起来。
  经过长长两年时间,慢慢的,不知何时起,“花的感觉”居然又完整的返回我感觉里。
  不知道是从哪一朵花开始的,我只晓得,我又开始能明显地分辨出红黄蓝诸色了,而且,这些颜色也开始在我视觉里形成一点美了。
  只那么一点点——美,比肉眼里的太空星粒还渺小。然而,缓缓地,它却扩大,繁殖,有逐渐形成往日星海的样子。
  就在通往“星海”的旅程中,有一天,我决定买一盆花。
  这是我近五年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所以想买,理由有好几个。最重要的是两个,其一,“我的房间”渐渐恢复过去“光景”。曾经秘密卖出一架奶油色收音机,现在公开又买回一台草绿色收音机(所以“公开”,因为“时代”的弓弦比过去稍稍松弛了)。售出一张浅黄柳桉写字台后,此刻又购回一只深黄榉木书桌。破旧的白竹布窗帘,换上新的白色缀花的塑料窗帷。而且,又添了些蓝色塑料台布与紫色塑料书帷。这一切,使这片空间居然又袅溢出一点“现代”气味了。当然这仅仅指我那个小环境的“现代”。
  院子里邻居们走进来,大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你应该买一盆花装饰装饰。”他们说。
  我很喜欢这句话的声音,我原以为,在我目前生活里,这种声音是绝不可能的。
  而且,妻也嘱咐过我,得买一盆花,配配这件又出现于“我的房间”的新家具——那只半新榉木写字台。
  这时,她已忘记,几年前我黯然出发下乡,那个上午,她和老母流泪痛哭。我呢,也忘记那些大舞钩刀向鲜花进攻的日子了。
  第二个理由是,快度春节,菁要回来了。天可怜见,这几年,我从未想到用一束花欢迎过她。而且,几年前,元旦前夕,有一次,是她先由沪回来,迎接“主人”我这个农场场员的。
  买花的观念,早形成了。买花的心情,却是偶然的。
  一月中旬,妻托她上海的干女儿带一包东西给我。某日上午,我入城去取。走过花店,玻璃窗内,一排排的,呈列一盆盆圣诞红,颜色怪逗人的。我突然兴起一份买花心情。不久,我到百货公司楼上取东西,看见一个非常纯洁的美丽女孩子,她的动作与声音,使我想起一颗颗露珠,而这些也正完全像她的名字所形容的。我想,假如有孩子,我的女儿也该这么大了。这样想着,我的买花情绪更强烈了。接着,我到“人民大会堂”排一字长蛇队,买外国歌唱团表演的票子,居然购到了。一高兴,我立刻踏人花店——它是本城独一无二的一爿。
  时代变了,连花的名字也变了,店里管它叫“一片红”,可我心里仍称“圣诞红”。价钱不贵,三枝头的八角一盆。我选了枝条最长、花瓣最多的一盆,是四枝头的,才一元。
  我没有供养过这种花,我请教店员有关它的常识。
  “这种花,最不能着凉,它们原先住惯了温暖的玻璃房子。顶好常见太阳光,千万别吹风。至于肥料,倒不必施,过几天,见盆泥快干了,浇点清水就行。”女店员指指屋角一盆盆圣诞红。“你瞧,屋角里这一盆,因为见不到阳光,比起玻璃橱窗里的,就差得多了。”
  我一看,屋角阴暗处的红花,果然有点暗沉沉的,不像橱窗内的鲜致、有生气。店员告诉我,即使阴天,透明玻璃仍能接受天空光线。她这一说,倒使我对所谓“太阳光”三字添了一层理解,我领会了,不管怎样阴天,也仍有太阳光。
  拿了一盆花,上公共汽车,真够麻烦。这叫“买花容易带花难”。运气总算不错,乘客还没有拥挤得要为难我这盆花。我竟找到一个座位,也在一角为花找了个“站位”。车一动,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它,有一两个客人,身子才碰擦花朵,我就请他们帮点忙,别擦伤花。
  在这样的汽车中,出现这样的花,大约不是寻常事,好些眼睛,都被花吸引住了。一个个直夸:真美!
  “它叫什么名字?”
  “圣诞红,在耶稣圣诞前后开的。”我解释。
  “多少钱?”
  “一块钱。”
  “倒不贵。”
  我感谢的望望这位说话乘客,却不断提心吊胆,替花做保卫工作。
  另一位客人笑着道:
  “我看你对这盆花,比什么都宝贝似的。”
  好几个乘客都笑了。
  这种大惊小怪,我一点不介意。我知道,在他们一生中,可能永远不会买一盆花——甚至是一朵花。而且,甚至连看一朵花,都不见得有兴趣。
  从某站上来五个小学生。他们一见圣诞红,都喜极了。
  “瞧这花,多好看!”
  一个孩子问我:“这是真花吗?”
  “当然是真的。”
  “看上去,却像假的纸花一样。”
  到底孩子感觉灵敏,他们第一眼就发现这花的特点。十五年前,我第一次邂逅它时,也正是这种感觉。而且,我的某本书写到它时,也提及这种特点。
  孩子的话也唤起一个乘客的感觉。
  “喂,细细看去,倒是有点像纸花。”
  “这种花的好处是:它们本是真花,却开得像纸扎假花。”还有两句话,我咽下去了。我本来还想说:“有的纸扎假花,倒开得像真花。”而在另外一个时间空间,我可能还要说:“不管怎样像真花的纸花,看久,到底是假花。圣诞花呢,不管乍看怎样像假花,看久了,毕竟是真花。”
  谢谢天,我总算把这盆花从人丛中平安护送到家了。一枝、一叶、一瓣,都没有折损、擦伤,而且,下车后,最后一段路上,多谢西北风帮忙,没有出来散步、跳舞,使我安然闯过最末一关。
  一回家,颇煞风景,凑巧邻居夫妻大吵架,一门哭哭啼啼,丈夫被母亲拉到我房内避难。但战火并未熄。接着妻与夫吵,姊与弟吵,姊与妹吵,母与女吵,由吵而打,而满地大滚,哭闹成一团,真像一场世界核大战爆发,惊心动魄之至。我居间调停,足足忙了一个半钟头。
  本想一进门,就细细品鉴这盆花的美丽,结果适得其反。
  可这也好!这样,这盆鲜花进门,就不致惊动邻舍。我像一个新郎,把新娘花轿笔直领进门,却未引起别人注意。
  这盆花放在哪里呢?
  我旋即豁然:“放在哪里都好!”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00:35 山东
  真正,一盆好花,不管放在哪儿,都美!都动人!
  终于,我把它安置在房间中央。这样,我整个屋子,仿佛到处是花,遍室皆红。更重要的是,这间朴素房子,有了个极其华丽的中心,好像它是此室女主人,盛妆艳抹,婷婷玉立客厅中央,向宾客致意。
  不宣而战的战斗终告结束。邻人忘记那些机关枪、手榴弹,开始注意我的“女主人”了。
  “什么花?”
  “圣诞红。”
  “真漂亮!这一来,你这个房间,真有点像新房了。”
  “我知道,你是为卜小姐买这盆花的。”一个少妇说。
  “我希望,这盆花能开到她回来那一天。”
  可我有点发愁,它能不能见到我的妻子呢?看神情,它那弱不禁风的姿态,从透明的玻璃暖房,突然下降到我这座不透明的冰冻砖室,到底不大自在了。
  且不管这些,我的四周毕竟添了一簇鲜红生命了。白天,我写作时,一转首,看见她又古典又绯红的脸。晚上,灯光下,坐在旧沙发上,细细端详她,越看越美,真有点像灯下看美人。
  她柔柔的婀娜校条,静静娉立,一掌掌绿色叶子,又大又艳致,仿佛是一些绿色言语、绿色声音,衬托出那四朵红花,一瓣瓣,如红色柳叶子,说不出的娴谧、古雅。灯光下,她有一种无限甜蜜的静态。她用一份神秘的静美包围我。我想,不管是怎样俊美的美人,永远不能和花相比。因为,不管怎样瑰丽的血肉生命,永远没有一株植物那样高贵、幽雅、安静。它显示人类无法表现的仙境、圣境。
  有时候,夜黑,我远远坐着,一面听音乐,一面远远望她,我仿佛又一度生活于但丁的“永恒的玫瑰”。
  特别是,越是深夜,她越美。有一次,午夜十二点,我不断凝视她,在无限静穆中,我简直被她迷住了。也许,因为我这间寂寞房子,不再寂寞了。也许,这片空间,分外显得寂寞了——一种不是寻常寂寞的寂寞,寂寞得我可以用手摸触到所谓扁平的“宇宙壁”了。
  这之后,事情可多了。每天看温度表,水银红柱一降低,就怕她冷,替她穿棉衣,用一些棉絮包裹她。又怕旧棉絮难看,配不上她,用雪白的新棉。日光一显,就赶忙带她出去晒太阳。又怕孩子们碰,鸡啄猫爬,左叮嘱,右央求。一见风大,或太阳下去,又忙着捧她回房。过几天,又给她加水,且自制了点人肥,为她浇灌了一次。
  不管我怎样小心,惨祸终于降临。一个下午,当她作日光浴时,我走过去一看,一朵花没有了。再一细瞧,她正跌在花盆内。我心里难受极了,却没有大怒。因为,这些日子里,我早学习过,人是不该为这种事愤怒的。
  一追问,原来是三楼一个五岁女孩子摘落、扔下的。不管怎样克制,我仍冲上楼,责问孩子外祖父。他向我道歉。这等于白搭。我之所以上去,不过让他明白:他家有人做了件极不该做的事罢了。怕这位七十二岁老先生还不明白,我选择着字句:
  “我老远从城里买了这盆花,好不容易才好好带回来,开得这样好,你们的女孩子却摘下了,多可惜!”不只我,连那位参加过“核大战”的邻舍也惋惜。
  他表示:平生他最不能原谅的,就是把好好的花拗断。
  我把花盆端进房,四枝头变成三枝头,活像受枭首之刑,那空空一枝,光剩个僵直驱干,再没有头颅了。我越看越凄凉。那折断的一朵,倒鲜艳如故,我舍不得遗弃,便用一只小玻璃酒杯贮满清水,把她孤单单的养起来。远远看,真怪!她真像一颗血淋淋人头飘浮于水面,就如过去一位友好画家送我的一帧油画,以我一本风行小说为题材,他画了女主角一颗头,红红的飘于充满绿色莲叶的湖水上——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的新派画,颇受达利影响。我望着,先是沉痛,后来变成惊奇。我想,也好!这倒是一幅具有深刻象征意义的画!
  可这颗飘浮的女首能活几天呢?它只剩下两片绿绿小叶,究竟能维持它的呼吸多久呢?
  花盆里那条“枭”过“首”的躯干,我越看越不顺眼,索性折掉。这样,“四巨头”就变成“三巨头”,和谐得多了。
  气候一天天冷,终于达到零下,花下面几片叶子开始枯萎了。我阅览日历,直担心思。才正月底,还有八九天菁才回来呢。看样子,她不能和花见觌面了。这几日,室外奇寒,太阳少,又经过孩子所闯惨祸的教训,我不敢再放花出去晒太阳了。有时,偶晒,必趁孩子不在,或自己在一边守着。我宁让她在屋子里见见日光算了。
  我的愿望不高,只要妻回来,能见她一面就罢了。仿佛她是病床上的一个濒危者,必须等亲人见最后一面,才甘心中断呼吸似的。不,不是她甘心,是我代她甘心。
  怪事是,尽管绿叶子一片片黄、枯、萎,渐渐卷缩,像一只只巨大虫宝宝,但花依旧开得很红,很鲜丽。这使我想起了一些T.B.患者,虽然他们一部分肺叶生病或截去了,整个人依旧充满生命。
  一月八日早上,是我最愉快的一天,我端详着三枝红猩猩的瑰丽花朵,高兴地想:这一下,我的心愿到底满足了。看样子,除非圣诞老人人突降巨祸,否则,我的圣诞红今晚不会不红的。
  这天晚上,是一个雨夜,我从车站接我的美丽吉娜回来(吉娜,是我给妻起的昵爱名字)。一进门,我就得意地道:
  “瞧,我许下的心愿,终于如愿了,当初买下这盆花,曾默祷上苍,祈望她能保持红艳,直到与你见面之夜。后来,不到两星期,叶子就开始萎缩,又被孩子拗断一枝。我想,糟了,看光景,她绝活不到和你相会了。想不到今夜她还是开得这样红,这样美!——生命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谜。”
  妻见了,也直夸她长得标致、婀娜,充满古典之美。
  “在我生命里,你也就是这盆圣诞红。”我笑着对她说。
  这一夜,倒是一个真正的“永恒的玫瑰”之夜。我不再独守孤灯,寂寞地看我的圣诞红了。
  第二天,对这盆花,我再不像过去那样全心关注了。反正吉娜已见到她了——哪怕只是一次,她的使命已完成,我的迎客目的也达到了。今后,反正开不到几天了,由它去!
  一天天的,气候更冷了。不断落雨,下雪,十几日没有太阳,室外常结冰。奇怪的是,这盆红花却一朵未谢。尽管叶子几乎完全萎缩得卷成一团,真像虫宝宝,那片艳红照旧。更奇怪的是,玻璃杯内那朵圣诞红,虽然只有两片小叶子,同样也没有凋谢,直开了三星期。对我来说,这简直是奇迹,不仅花不枯,叶子也不枯,这颗“浮的女首”太伟大了!
  我开始感到内疚,这花似在和我斗气。你越冷落我、不理我,我偏要开给你看!
  吉娜走的那天,我望着花,对她说:
  “当初买花时,花店里人对我说:养得好,这花可以开一个多月。我想,这样大冷天,我绝对养不好。想不到,从进门起,它竟开到今天,足足一个月零八天。看样子,还可以开几天。想想看,这些日子,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我原以为她从玻璃温室里长大,是弱不禁风的。这一来,她倒启发了我一个深刻的哲学观念。”
  她妩媚而温柔地凝视我,不响。每逢这种时辰,她总像一个女孩子一样,听我滔滔说教。
  依旧是一个冷夜,我送吉娜上火车,又一次结束了我们长期不断旅行结婚的生活一页。几天后,在信上,我对她写道:
  ……我真想不到,圣诞红竞开得远出于我意料的久。这说明什么?它是象征它的主人——我呢?还是象征我们之间的什么?还是抽象的解释一种宇宙现象?可能,这三种答案都可以肯定。不管怎样,至少,它在我内心深处唤醒了点什么——暂时就称它为“希望”或什么“火焰体”吧!这并不是通常的那种“希望”,而是本来绝不可能“希望”的那种“希望”,本来绝不可能放射的那种“火焰体”。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在宇宙中,有时候,会有那么一种神奇的力量,竞能莫名其妙地支持得那样长久,那样坚决。
  我望着玻璃酒杯里的那颗“飘浮的女首”,禁不住颤栗起来。……
  今天,是圣诞红进门后整整第五十二天,除一朵凋落外,第二朵虽萎谢,却还开着。听邻居说,圣诞红要么不谢,一谢,就全谢。看神情,最多再有一星期,它们将全部凋坠,要创造六十天纪录,怕不容易。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那一朵“飘浮的女首”,却仍在玻璃杯里放射一朵红霞,也许,它会开到第六十天也说不定。这实在是一个真正的奇迹!然而,不管她怎样顽强、挣扎,她还是会谢的,我想。然而,虽谢,它仍是一种永恒不谢的存在体,我又想。
  怀着一份极愉快的心情,我目送这盆花渐渐谢落,终于写下三年半来我的第一篇正式文章:《记圣诞红》。
  (一九六四年三月五日)
  (一九八一年附记:一九五八至一九六O年,由于我爱花、买花,一度成为人们歧视我、敌视我的原因之一。想不到仅仅因为供养了一盆瓜叶菊,就等于暴露了我从未正式暴露的灵魂秘密。一九六四年写此文时,“花的恐怖”暂时消歇了,但我仍心有余悸,不敢信手直书,只能弯弯折折、半吞半吐,以曲笔含蓄地略略记下我的感觉。初读之下,这种感觉,怕不会被许多人理解,但思想敏锐的读者,很快地,会举一反三,洞透我当时的心情。
  现在为了纪念那个奇怪时代的暂告结束,以及此文主角之一——我的妻子与我的仳离,我特以本篇命名此集,并把原题《记圣诞红》改为《花的恐怖》。)
  (一九八七年补记:由于“文化大革命”期间,红卫兵疯狂批斗杭州西山公园的花草树林,更由于此一短篇小说颇获好评,我决定略加补充它的一些真相,以及若干真实背景,以便进一步凸显内涵。但我要申明,“文革”期间猛烈斗争花草树木,此一小说只简略提了一点,并未详述,那需要另写一篇小说。)
  (nun2007年扫描整理《花的恐怖》全文结束)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02:08 山东
  无名氏《契阔》

  契阔
  一个十年不见的外地老友来访,叙叙契阔,这不是一件小事,这个时候。
  说是“外”地,其实是“内”地。十年前,他们俩是上海市某印刷厂同事。唐随一些内迁工厂,跟着那些上下摇摆的圆盘机、平版印刷机,一起从外洋码头上海市迁到内地南昌市后,紧接着,殷就调来杭州。上海市每一条弄堂、僻巷、拗街、一人巷,甚至连每一座公共厕所方位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老土地”唐,这回,该他细数废汜滕王阁剩下来的石头和中山公园的松针了。殷呢,比唐幸运点,有西湖绿水可看,西湖醋鱼和药菜可吃,眼与嘴都比唐舒服多了。他们先是老同事,后来是“支内”的朋友,这一次则是一个老友从一个“内地”到另一“内地”拜访老友。至于上述那个真正的“外”呢,此刻却与他们风马牛不相关了。他们像两只足球,在一场正规运动中,都从场外踢到场内了。
  “友谊” 这两个字,有许多许多含意。在那些被废弃了的时代,几乎是一部袖珍百科全书,包罗万象。从一绺少女的黑色发丝,到老年人的一声咳嗽;从黄河鲤鱼到小窗秋风秋雨,都储蓄在里面,童年时代的风筝、陀螺、蟋蟀,青年时代的四步舞、威士忌、小夜曲、三山五岳风景照片,以及街头示威游行,这里面应有尽有。
  在这个时候,它还代表另一些前所未有的崭新内容。那不是代表一杯新酒——新的香雪酒或绿豆烧,也不仅是一个新的月夜,新的树叶子的静,与星星的沉默,它代表一种新的巨大抽象,犹如巴黎新派画的抽象作品,虽然抽象极了,却有所涵,有所示,有所叙,一个真正的伟大具体正隐藏其中。这以前,人们仿佛具体惯了,一举手,要摸触到什么,一张凳子或一张桌子,一抬眼,要看到什么,一只碟子或一棵绿树,一投足,要踏着什么,一块地板或一条沥青路。现在他们忽然抽象起来了,手几乎不想摸触什么,视觉不想映入什么,那一双非踏在什么上面不可的脚,最好,也能暂时腾云驾雾,或者,化成庄子所描画的那个神话大鹏的微型脚,它们的功能几乎能完全代替翅膀。
  目前,至少对殷来说,友谊正是这一切抽象之大成,一个神秘象征。它至少能容纳人们那些渴望架空和游离的感觉,通过这种感觉,借那种被当代人认为是抽象图案式的不可理解的线条与色彩,寄托一种最古老而又最新的生命奥妙体。它又仿佛是一部神话上的无字天书,会认的,全识,不会认的,是一本白纸。
  殷正思索着,一个瘦小人形慢慢晃过来。
  谁?
  殷正有点犹豫,忽然,几乎叫起来。
  “啊!老唐!是你!”
  不错,来的正是阔别十年的唐。他手里拎了个黑色麑皮包。
  一次热烈握手。两只手都显得紧张,有点抖颤,殷的近视眼镜从鼻梁尖端滑下一公分。
  殷笑了。唐没有笑。
  “这是我爱人小陈……这是我常向你提到的老唐……”
  殷望着闻声而至的陈,笑着大声介绍。瘦小的她,胸前挂了块绿色塑料罩裙,代替旧式围裙,像个厨娘,又有点像邮递员。她刚从厨房来,大约“行色”匆匆,右手还握了一支没有剥完笋筝的早笋。她把笋子移到左手上。
  又一次握手,却没有刚才那次紧张了。
  “唐同志,请房里坐,我们老殷惦了你几天了。听说你要来,今天大黑早,他提了个篮子,亲自上街买小菜,买了半篮早笋,挑了些嫩尖子。他知道你顶爱吃油爆笋。老殷,你陪陪唐同志。”
  小陈在屋里落了落脚,又握着那支笋,像带了一支笙参加国乐管弦队似的,又匆匆赶入厨房。
  “老唐,今天的油爆笋,包你满意。我挑的都是嫩尖子,支支像笙管,老的、粗的、长的、多节头的,我都撂掉。买回来,全不洗,怕污泥洗掉,容易老。看看时间,差不多是你来的时候了,我才要小陈去洗、去剥。今天午饭来一盘油爆笋尖,让你尝尝新。”
  主人嚷着、笑着。可是,他忽然不嚷了。因为客人没笑。他大约旅途疲倦了,殷想。
  殷沏了杯茉莉烘青,递了支西湖牌。这点茉莉烘青,这盒精装西湖,是特别为唐买的,他平时只喝旗枪芯子,吸新安江。
  “坐!坐!坐!坐下来,喝杯茶!”
  唐并未坐下,他在端详。十年前,他那双清秀眼睛,此时显得混浊,极其疲倦,但它们仍闪烁一派机警,在巡视室内陈设。说也可怜,这间夏季身兼“东西晒”的一共十三平方尺的小厢房,只放得下一张红木双人棕棚床,一张髹漆成明黄色的杂木方桌,四张黄漆骨牌凳,外加靠窗一张杉木丝线长桌,桌上安置了些水瓶、茶具什物。这套茶具是某次季度奖品。桌左侧一个角落的洗脸架上,白色单料搪瓷面盆,也是奖品。另一个角落,靠床的箱架上,陈设两只白木被柜,一只樟木箱,三只红漆杉木箱。室内既无大衣橱,也没有五斗橱。好在他们还没有孩子,否则,那真像“螺狮壳做道场”了。这种斗室,颇像从前那些独人巷,身兼熙来攘往的大道,两个人或两人以上一活动,就肩摩踵接了。
  唐所注意的倒不是这两个螺狮壳或这些家具。他那双带福尔摩斯昧的眸子,不断巡视四壁。那简直像春节庙会一样热闹,到处挂着红红绿绿纸条,大都是标语口号,什么“造反有理”,什么“紧跟……”,什么“砸烂……”,最醒目的是伟人巨像,上悬“四个伟大”横幅,两边是新式对联。此外,还有一幅某美术出版社印的新式革命年画。
  殷有点猜出唐的惊讶。从前,他们在上海市 G 印刷厂同事时,大约经常与书籍接触吧,加上他本有根底,殷竟染上点书癖,喜欢中外文学书。他不只爱,也爱玩点字画,家里挂过几件民国小名家的条幅、立轴。怎么现在竟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唐可能猜到:为了填补经济上永远填不满的那个神秘窟窿,殷离沪市时,早把他老家那些沙发、柳桉写字台、红木书橱等,全送到旧木器店。抵杭州后,这十三平方尺空间,得来非易,还是借结婚名义配到手的。看样子,小陈对他感情颇不错,要不,这套摆设是远远不能满足一个新妇的起码要求的(到现在为止,有的新婚夫妇,还每周住一次旅馆,鹊桥相会呢)。当然,比起唐那里,一双套鞋、一把雨伞的聘礼(传说有一个时期,江西青年男女结婚,女方聘礼,只要一把雨伞,一双套鞋),已高明多了。
  症结其实不在这些,在一种气味。不管是一片怎样朴素的空间,一个士大夫型的知识分子,也会匠心独运,安排一个虽狭小然而色彩线条异常调和的天地,创造出一片书卷气,或诗的气氛。目前,室内这个样子,显然不是无心开放的花朵,却是有意结的果子,它足以写照一个人的心情——一个空间,就是主人内心形象的具体表现。
  唐的疲乏眼睛落在殷身上,一套蓝色列宁装,洗过无数次,褪色成一种蓝不蓝灰不灰的颜色,头上一顶深蓝列宁帽,卷曲,褶皱,有点像搁了一个月以上的大烧饼。看样子殷比唐更现出一种仆仆风尘之色——也就是一种老干部的风格、成色(其实他不是),这种成色,有真实,也有冒牌货,但一眼很难看清楚。
  忽然,隔壁传来一阵女人吼声。
  “哼,鬼鬼祟祟的,大白天关在房里,说鬼话,当我不知道!”
  殷知道这是隔壁那个南京女人,又在骂山门了。她是在骂对面那个瘦得像小马猴的诸暨女人,但她的眼睛却望着他房内。
  唐身体似乎有点抖颤起来。他的房门本来大半关上,关得并不紧,现在,唐闲踱着,装作无意一抬手,竟把房门碰开了,——来个大开四敞,一览无余。
  “你现在是干部?”唐瘦脸上罩了一层阴气,怯生生问。
  “什么干部?革委会几个头头,一定指明要选我负责车间学习小组。……怎么不坐?”
  唐这才想起在上海市时,殷原是厂里排字间校对员头头,文化水准较高,现在负责学习小组,理所当然。唐坐下来,面对着壁上那些红红绿绿纸条,沉思起来。那杯茉莉烘青在桌上冒出香气。
  主人开始纳闷,这位过去洒脱惯了的老朋友,怎么突然变成柏拉图了?以前,唐负责圆盘机套色,文化也不错。在大学读过一年,因家境清寒,才辍学入厂的。他们既都喜欢中外文学,一向很谈得来,想不到……
  一纳闷,开头那一阵乱哄哄的热情奔放之后,此刻,他竟被这片古典柏拉图气氛所传染,也开始静下来。他定定望着来客面孔。在这个中年人脸上,第一次,他正式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变化。以前,那张白白胖胖的圆脸,没有了,代替的是一副瘦削、苍老而黧黑的楔形三角脸。这种黑不仅是一种色泽,更是一种黑气、阴气;这样一种黑色,像旧衣服上一种早已固定化的陈年水渍,再也刷不掉、洗不脱。他两只眼睛,以前比泉水还澄清,现在却变成雨后井水,甚至沟水,一片重浊、混沌。它们正是这幅脸上所有黑气阴气的来源,如两口黑洞洞所发散出的湛沉的黑气。
  他不再像过去一样面对面笔直看人了,眸子总有点犹豫不定,四处游荡。唐过去原是个小胖子,此刻却是一个小瘦子,仿佛被什么压缩机大大辗压一次,整个形体缩小了。一套藏青列宁装半新不旧,那顶月饼式的列宁帽放在桌上。“啊!他头发都花白了,才四十五!”
  这个哥伦布式的对新大陆的发现,仿佛一条灵感的闪电,电光中,他不禁突然呼吸到一阵黑风,这是目前时刻常刮的观念黑风。这种黑风,不知道刮翻了多少人家。在这片神秘黑风中,他像受了点传染似的,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开门见山,未免过于“坦白”,太不“老巨”了。
  这种黑风不刮则己,一刮,什么雷电暴雨,全纷纷降落。一条巨大闪电,又一次照亮他的观念。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02:57 山东
  无名氏《契阔》

  在这位老友身上,分明有一种标志,上海人称它“阴干”。它能从正面说明一个人,也能从反面说明一个人,无论他是压缩者或被压缩者,形态与精神,都会出现某种压缩后果。
  “皮包放在桌上吧!”
  殷走过去,想把他膝上的黑皮包接过来。
  “不,不,就这样。”唐右手做了个手势,左手仍压住皮包。
  “你也是干部罗……”
  “唔,唔,唔……”唐阴暗的眼睛不断注视着门口。
  殷盯着唐那只黑皮包,略有所悟。可能,他是人事干部,出来鬼集材料的?至少,也是担任外调的。……不过,这种人多半是党员(但也有例外。这正是一个充满“例外”的年头)。看样子,唐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不要说前十年,就拿这两年天翻地覆说吧,有多少小爬虫早速成进化为直立猿了。……“也许他立了什么功,也难说。”
  这样想着,殷不禁有点毛骨悚然了,是“欧阳子方夜读书……”那篇名文开首的气氛。
  这种时辰,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说不定他是来了解我的近况的。”又是一条闪电。
  戒备是一种类似测量天气变化的湿度表,雾淞或雨滴或雪霰一出现,怎么也不能把不断上升的水银红柱压下去。殷此刻心情,用本地一句土话形容,几乎有点“汗毛淋淋”了。又一次他听见紫金山牌闹钟滴答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自设陷阱,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凭什么呢?那份历史瓜葛? 不管这根藤牵得多远、多深,可是他们中间到底屹立了一座山:十年!而墙门外不太远的街上,正响着大锣大鼓。“啊,这两年!”他想用一句话、一个字,推倒这座山峰,或者借一根内在弦索做绳梯,翻山越岭,未免太天真点。或者,凭十几年前的情感火炬,把街头锣鼓声所鼓荡起来的一种新“人性”一把火烧光,那也未免太愚蠢,不识时务。
  他的眼睛忽然落在来客那双橡胶鞋上,草绿色帮子,鞋线扣得紧紧的,看样子,可能也是这两年季度奖的奖品。从这双鞋子,由下而上,直到客人花白短发,他似乎呼吸到什么新的气味。这次,他真正咀味到对方的深重、木讷和寡言。“过去,唐完全不是这样的人!”
  “喝点茶吧!”主人扬扬手,声音低了些。唐点点头,拿起茶杯,沾了沾唇,又放下,仿佛那是一杯毒茶。
  殷又递了支西湖牌过去。“换一支烟吧!”
  “谢谢……”声音带点怯意:“我新近刚戒烟。”
  “唔!‘戒烟’?……”殷莫测高深地望望唐。
  忽然感到无话可说,殷望望唐那支烧剩下来的烟蒂,灰烬长长一截,自动落在地上。唐这支烟其实并未抽几口。
  室内笼罩一片异样沉默。对于这种哑然,客人并不感到不安,好像他早习惯了。但主人却觉得不安,有点枯窘。两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坐在一起,竟表演哑剧,他觉得尴尬。
  “你们厂里季度指标完成得怎样?”好不容易,挤牙膏似地,总算挤出两句话。
  “还好。”
  殷几乎想冲过去,劈唐一个大巴掌。怎样,十年不见,你连多一个字也不肯说给我?
  其实,这一次,主人可能是有点冤枉来客了。后者突然今天特地拜访,原是想叙叙十年契阔的,但一入门,正像主人刚才哥伦布式地发现新大陆,他更提前一步,也在这里哥伦布式地发现新大陆,而这大陆也许还不止一个。这样,他才改变了原先念头。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要改变念头,甚至是改变最重大的念头,都是很容易的。而且,只要一改变,哪怕改变的方式极不近人情,得罪人,甚至极使人反感,改变者全不在乎。
  隔壁那个女人的吼声又响起来,真像是劈了客人一个大巴掌,虽然吼声与他是否有关,他不一定已作出总结。
  “思想好个屁!还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两面派!”吼声越来越响。
  唐有点神色不安,身子在骨牌凳上转动一下。他那双机警小眼睛,直盯着门口,仿佛那里隐藏了一个他极感兴趣的奇异存在或怪物。这个怪物无所不在。他伸出右手,瞧瞧腕表。接着,他总算端起玻璃茶杯,正式喝了一口。
  “怎么样,这个墙门里,总有几个造反派吧?”客人压低声音说。从进门后到此时,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说话。
  主人点点头。——他颇欣赏自己的回答方式。
  “老兄当然也是造反派罗!”唐机警地说。
  “哦,不,不。……”主人慌忙摇头,脸孔红起来。“他们硬拖我,……挂挂名……其实不是。……我活动也不参加。你呢?”
  “我不是。”来客斩钉截铁回答。
  主人立刻自责,又输了一着棋,他刚才回话,又太“坦白”了,客人答话却正在“刀口”上。他肯定不“坦白”。“这个时候……一个人不该——”
  一时感到无话可说,主人拿起热水瓶,为客加了点开水,渐渐地,茉莉烘青的茶色,显示暗红色,直是“出色”了。
  坐下来,主人看看玻璃上一片阳光,心想,真有点像春天了。杭州春天,晴少,阴雨多,难得这么好太阳。他本来想,午饭后陪唐坐船逛逛湖。可是,现在他考虑着,是否要按照原定计划?在室内,两人暂演一场哑剧,倒也罢了。要是在西湖上,也这么扮演,一直演到在楼外楼两个人吃西湖醋鱼,也不“则”一声时(他原想在楼外楼请唐吃顿晚饭),那似乎有点滑稽了。
  就在这时候,“之——呀”一声,房门开了,一个白衣白帽的户籍警出现了。
  “殷同志,小组长程同志不在家?”他是问贴隔壁那位“芳邻”。十年来,她一直是这条弄堂的小组长。
  “程同志进城看她女儿去了。”殷并不站起来,随口答着。“程同志独养女儿嫁给城里医院一个小医生,今天休息,她去串门了。”
  “嗯,你有客人?”户籍警向唐投了好奇的一瞥,足足瞄了他半分钟,才慢慢出去。接着,他走进刚才大吼的那个南京女人房内,约莫停留十分钟,才走出来。
  殷的窗玻璃正对南京女人房间,今天未拉开花布窗帷,客人正坐北朝南,把白衣白帽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不久,大约白衣白帽消失才五分钟,那个南京女人又大吼起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的什么好事!什么积极分子!你做的事,群众肚皮里雪亮!”
  吼声才停几分钟,唐忽然站起来。
  “我有点事,要走了。……下次出差再见。……我一定再来看你。……这点东西,送给大嫂。”唐从黑麑皮包里。拿出两只方盒子,是两盒江西省著名土产“腐竹”。
  像附近落下一颗炮弹,殷跳起来。
  “我午饭都预备好了!吃了饭再走。”
  “不行,我车票已经签证,是十二点廿分午班车,下守六点,我要赶到上海,去联系工作,早约好了。”
  活见鬼,唐信上从没有这么提过,谁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主人的客气态度缓和下来,接近于施用礼貌的外交辞令了!
  “那么,随便吃一点,现在才十点三刻,抓紧点,吃完了,就上车,半小时就到火车站了。”
  “那何必,来日方长,将来有的是机会。我信上所以没有告诉你确实逗留时间,正因为这个。”他顿了顿,笑起来,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笑容。“你说卅分钟能到火车站,恐怕不行。外面‘小将’多得很。电车上全是‘小将’。我从城站来这里,足足等了四十五分钟,才挤上电车。好在我不算老,老年人想上电车,恐怕更难。”他不禁想起电车上那紧张的一幕。比起车上乘客,罐头里的凤尾鱼也会微笑,得意着自己躺得极舒服。他和主人握握手。“我们总算见过面了。你一切很好,大嫂也健康,我非常高兴。我们是老朋友,不拘细节,来日方长。下次出差,路过这里,一定停留两天,和你一起玩玩。好,再见。”
  直到此时止,唐第一次表现当年洒脱风度,可惜,话的内容竟是如此。他所有生命精力,仿佛不是为了用来和他共叙十年契阔,或和他一同游览西湖,而是为了表现一场深刻的告别式。
  对于支付过分巨大精力努力留客,或表现礼貌上的外交辞令,此刻,殷已不感兴趣了。
  路过厨房,小陈和丈夫刚才一样,也像一颗大炮弹落在附近,忽然从房内跳出来。
  “怎么,走了?菜已烧好了,这就吃饭了。连酒都买来了……”
  “老唐有急事,马上要走,留也留不住,没办法。”主人只好撒了个谎,临时救急。时间不容许说明真相——以后有的是时间。
  “啊!我刚炒好油爆笋——”
  “谢谢,谢谢,下次再来叨扰。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下次一定来啊!”主人一直送到大门口。
  十二点二十分,唐的瘦小形姿并不出现于往上海去的任何车厢内,却倚靠着湖滨一家大饭馆的窗棂,严肃眺望绿色湖水,等待要的酒菜。他在沉思。他大约已花了些时间考虑过(包括路上的时间),上午那个角色,他究竟该不该演?此刻,他凝视湖上美丽绿树丛时,心海上已闪烁着一句答复的“旗语”——那是航海家们惯用的,它只有一个字……
  “该!”
  他叹了口气,不管怎样,他总算已逃出一场噩梦——即使仅仅是一场可能的噩梦,或假设的噩梦,或似是而非的噩梦。
  (nun2007年扫描整理《契阔》全文结束)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03:46 山东
  无名氏《一根铅丝火钩》

  一根铅丝火钩
  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仇恨。有深仇、浅恨。有小仇、大恨。有血仇,财仇,情仇,权利仇,政治仇;有被欺压的恨,被侮辱的恨,路见不平的恨,邻居纠纷的恨。乞丐恨巡捕,犯人恨法官,囚徒恨狱卒,妓女恨赖嫖账的狎客,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波兰人仇视希特勒,沦陷区的中国人仇视日本军官,米兰的民主党人仇视黑衫党,十二月党人仇视沙皇,玛丽安都瓦纳憎恨甲克宾党,詹姆斯朝王党憎恨清教徒,古罗马憎恨迦太基,张子房憎恨秦始皇,伍子胥憎恨楚平王。推而广之,夏夜纳凉人毒恨蚊子,卫生人员毒恨苍蝇,病人毒恨一喊三不应的护士,失眠者毒恨锣鼓声,以致苍蝇痛恨蝇拍,蚊子痛恨蚊烟香,臭虫痛恨六六粉(假如这些昆虫有知觉,有情感的话)。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无人见怪。
  假如有这么一个人,竟对一根铅丝火钩发生深仇大恨,几乎与它势不两立,那么,很少人不会惊奇地说:“这个人不是神经病,就是疯子!”
  事实是:这些天来,我们的袁冈同志的整个生活,已被一根铅丝火钩搅得天翻地覆了,而他既没有进过、或正准备进精神病院。
  故事很简单。今年冬季特别冷,袁冈同志正家居养肺病,最怕冷。每天一下床,像跌入一座冷藏冰库,浑身血管每一滴血仿佛全部冻结,化成一条条冰管;他那些树枝状神经,也变成一片雪景。现在,他已穿上全部冬衣:两件绒线衫,一件丝棉背心,一件皮袄,外面又是一件两斤重的丝棉短大衣,还加一件蓝色厚卡其布罩衫。假如再垒宝塔式的垒上去,只有披一床棉被在脊背上了。但普天之下,毕竟少有人把棉被当棉大衣穿的。袁冈不得不另外设法。生火炉,装上长长白铁管,是个好主意。可是,这种主意不是为袁冈这类小人物准备的。几千年来,一般江南人家,没有采用过这个主意。
  凑巧近几年来,外面兴一种新式煤炉,这几乎是一项创造性的发明,可称为革新煤炉。它比旧式的干净,灵便,火旺,可以“封”过夜。把它放入室内,炉筒四周热腾腾的,不仅能煮饭、炒菜、烧水,且可取暖。袁冈不胜敬佩它的种种优点,早就想买了。却因为旧的那只仍可利用,不当“弃旧”而竟“恋新”,未免浪费,不合理。袁冈是财贸单位一个普通公务员,收入有限,平日为了节省三分钱电车费,都不惜麻烦他那双瘦瘦脚板底,多跑一大段路,更何况这种新式炉子初上市后,一度卖到七八元一只?对于他这类小人物,一笔七元的额外支出,不啻蒙特卡罗那样小国家花一百万美元修建国家园圃的一座考究的暖气花房。蒙特卡罗国王既不会心血来潮,凭空花这笔钱,我们的袁冈同志购买革新煤炉的计划,自然也就一再抛锚。
  可是,窗外的冰雪与西北风,一再向他进逼、围攻,“背”棉被代大衣的悲剧,每分每秒都有上演可能。一再把他的“国库”预算研究之后,一个冰天雪地的早晨,袁冈瑟缩在床上棉被筒内,突然下了个大决心。此时他的气概,真有点像当年拿翁决心率百万大军远征冰天雪地的俄国。这真是该下决心的时候了。上海已进一步发明一种廉价的轻便的小型革新煤炉,而且上市了。它标价只四元三角。
  当一个同事从上海带来那只髹漆淡蓝色的小炉子时,“立春”已过,“雨水”也接近尾声,上述那种悲剧的上演可能性,其实已很小了。
  袁冈却快活异常,勇气百倍,仿佛正请来一位保护神祗。从此,所有从西北风和冰霜雪霰里跳出来的妖魔鬼怪,便会一网打尽。即使这一切只是明冬的胜利,他却先期支付这种胜利的欢乐了。
  他先拿一柄黄色鸡毛掸子,上上下下把炉子掸干净,又用一块洁白拭布(他差点没从身上掏出那块花手帕)蘸了清水,把炉身仔细擦了一遍。他背着双手,伫立一边,踌躇满志,静静端详这件金属器具,像欣赏一件蓝色宋磁瓶,一盆蓝色毋忘我花,一个蓝衣美女。
  这是一只漂亮炉子,蓝莹莹、闪晃晃的。炉身四周,滑畅麻利,晶光雪亮,一尘不染,无一粒灰沙,无一纤翳斑。它浑圆的形态,真似一个丰腴的女体,有感觉,有思想,有生命。它又像一件金属乐器,弹去,可以发声散音,奏出美丽的乐曲。可不,那精致的薄薄抽屉,抽出来,一击炉身,就会敲起美妙的金属音籁。一抽出,再送进,关上,多方便,如意。用一根铅丝火签笔直戳下去,炉底立刻震响一阵阵“咚咚”声,轻快,颤震。那耐火砖砌成的炉膛,模样像一个包装电灯泡的凸凹纹状的马粪纸卷筒,却清爽,坚固,到时候,会喷射一股巨大火焰,火力。那生铁圆盖子,覆在圆圆炉口上,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刚刚能封闭炉火。它中央一个小小圆孔,正好通气,透风。那四只鸭拓小脚,蹲得多端庄、方正、平稳,直像一个道学家,又严肃,又有趣。
  袁冈正像老学究欣赏一篇著名六朝骈文似地,得意洋洋的品鉴着(他几乎想一一朗诵它的优点了),突然,霹雳一声,震响在他耳边:
  “日你妈妈的,活见鬼喽!活充家喽!一个家要败光在你手上喽!好好的现成炉子不用,买这种×芯东西,你是没得劳喽!(“充家”即破家之意。“没得劳喽”,意即没有事做。)钞票闲得慌,闷得慌喽!前日子要你花两毛钱把几只破碗补上,好说歹说,杀了你,也不肯。一份人家,只作兴两只饭碗,不许有第三只。来个人吃饭,就死皮赖脸地向邻居借碗,成什么话!你倒有×芯倒头钱(“倒头”,即晦气之意。)买这种宝贝。我那只炉子,烧了几十年了,满院炉子就没有我的灵光。一到正午,红冒冒的,到处是火星子,赛似一座活火山。好炉子不用,这会你用这种宝货!我活了六十六年,从来没有花过一个铜板买煤炉。一只旧洋油箱,拿黄泥糊糊,不“行”了?你花这么多花花绿绿钞票买炉子,真是造孽啊!发疯啊!日你妈妈的,一个家要败在你手上喽!”
  这霹雳声虽比不上《水浒传》上李逵或鲁智深那声著名的霹雳吼,可也不渺小,算得上“声震屋瓦”。它发自袁老太(本地人称她袁奶奶)的丹田部位。这声音是三种方言的混血产品:仪征话、普通话,夹杂一点本地话。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她那副长长瘦瘦的脸,有点像明朝开国皇帝明太祖,下巴微微向上翘起,你见过一次,一辈子忘不了。虽然六十六了,那双比锥子还尖锐的小眼睛,还是炯炯发光,神采焕发。她看你时,不是看,是用皮匠那支锥鞋底的钢锥子锥你,你会感到刺痛。至少,那也是两根长长麦芒,刺得你浑身不舒服。她脸上到处是皱纹、雀斑、刺疱、紫瘢和淡黑点子。一个女人一老,一张脸就像一扇永远不见天日的阴湿古墙角,各种各样古怪颜色和斑纹都出现了。她左腿患关节痛,又称寒腿病,微瘸,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仿佛是跳着走,活像只青蛙。
  可是,这只青蛙却有一片可怖的声音,用霹雳来形容,还算保守的。不用说,这霹雳声很教人扫兴,但袁冈同志却不。在他耳膜卵圆窗边,这既不是第一次,也不该是最后一次。
  袁老太这篇霹雳檄文,有两三句是吹嘘的。自从袁的妻子由于小产后发高热,躺入南山公墓后,七八年来,袁家那只破旧白木饭桌上,几乎从没有第三者参加过。这不仅袁家如此,有些别的两口之家也如此。并非主人全是“哈巴贡”,主要是那位“粮”先生不点头。
  檄文其余部分,倒是真理,比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更像真理。
  从敞开的房门口,母子俩的视线,不约而同都射向墙边那座“活火山”。这只煤炉真伟大,足有一尺五寸阔,两尺四寸高。它默默蹲在那儿,晚上像一只庞然怪物,白天像一尊弥勒佛。袁老太和邻居都管它叫癞蛤蟆,连下面那块巨大热炉方砖,它足足有六十斤重。几年前,为了烧饭方便,袁氏母子决心把这个癞蛤蟆从院子对面厨房“请”到门口时,特请隔墙门一个大力士——搬运工人王同志,双手捧一盘大寿桃似地捧过来的。
  这个庞然怪物,袁家利用近十五年。一只大号旧煤油箱,下面剪了个长方大口,里面四周砌一些长方砖,再以黄泥拌石灰,一层层糊起来,糊成一个圆锥形炉膛,膛底再配一个栅槛形生铁炉底,油箱外面四周,再糊上厚厚黄泥加石灰。一只煤炉便创造成功了。十五年前,一些江南城市人家,很多用这种炉子。那时候,油箱外层,大多不糊黄泥。袁老太和本地人,为了保护油箱,这才加泥和石灰。隔几个月,泥灰裂开,剥落了,再糊一层新的。袁老太每次糊时,总糊得比先前厚些。年代一久,泥灰越积越厚,炉身便向四面膨胀了。
  近几年来,黄泥不易得,买石灰也不易,而且麻烦,袁家便从酱园购一种酒坛子泥。袁老太更是大糊特糊,终于,把一只煤炉塑成一尊胖胖的弥勒佛。佛座是一尺多高的砖砌,佛头便是那只雪亮的圆圆的大钢精锅。可是,过几个月,酒坛泥又呈开裂状,显得疤疤麻麻,凸凸 凹凹,活似浑身生了癞疮,邻居便戏称它癞蛤蟆。
  “莫小看这只癞蛤蟆,它比什么炉子都灵,炒个菜,油一下锅,就吱吱响。才二十分钟,一壶水就烧开了。真是中吃不中看。”隔壁瘦小的方师母常常夸赞它。
  “嗬,我的癞蛤蟆早修炼成精喽!就凭这副癞相,我一桌酒席也办得出来!”
  袁老太呵呵笑着。
  “是呀,你这是国产小高炉,可以炼钢铁嘛!”兔子眼的方老先生揶揄它。
  是这样可爱的成仙得道的癞蛤蟆,是这样圆圆的胖胖的弥勒佛,儿子居然要把它“清洗”出去,袁老太不禁有切肤之痛了。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04:35 山东
  无名氏《一根铅丝火钩》

  袁冈同志很想提醒她:这只煤炉倒真是一座“活火山”,正像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巴尔干半岛是欧洲活火山一样。几年来,它确是方袁两家一切纠纷的活火山式的总根源。
  弥勒佛体积太重,每早,袁老太无法把它请到院子里,只好在门口生炉子。正当方老先生坐在苏州古城畔运河上悠然泛舟时(过去俗话,称做梦是到苏州,出自“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句。),突然,一串类似催泪瓦斯弹式的火药在船上爆炸了,他惊醒了,猴子样从床上跳起来。满房满屋子尽是烟雾,一阵比一阵浓烈,弥漫,活像失了火。方老先生不断咳呛着,流着眼泪,打着喷嗖,跟着破布鞋,直冲到门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袁奶奶,你用扇子多扇扇,好不好!真吃勿消呀!”他几乎是怒吼,带点上海腔。
  “我不扇?扇子都扇破了!两个月用一把芭蕉扇,还要怎样个扇法?”袁老太从门内走出来,一把破芭蕉扇在手里乱舞,直似狂风中的蝴蝶。
  “刚才你就不扇嘛?”
  “我尿急了!难道不许小便吗?”
  一阵滚滚黑烟青烟红烟,急浪似地冲起来,冒腾了六七尺高。它宛若一条条青色飞蛇,直窜入方家。袁老太生炉子与众不同,专喜欢从隔壁黄泥工厂门口拾一些破烂油毛毡纸类发火,有时,还加上一些不肯割爱的污秽旧稻草,这样,那只癞蛤蟆便越来越变成一座爆发前的维苏威火山了。
  方老先生越看越气。成年累月的扮蚊子,被烟熏,被火攻,又被大雾包围,被催泪性瓦斯袭击,而六月天还得烤火,扮演生铁块,被小高炉大炼特炼。退休之后,本应清享,竟受如此折磨,他越想越气,不禁怒从中来。
  “你生炉子与人不同,总喜欢用油毛毡,烂稻草,不肯多用柴火,我被你熏得每早都睡不好觉,真是岂有此理!”
  “怎么,生炉子不用纸和草,难道用绸缎绫罗?用檀香木?你睡你的觉,我烧我的早饭,河水不犯井水,碍你什么呀!”
  “你自己看看,满屋子尽是烟,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不好关上窗子嘛?”
  “这么大热天,还关窗子!气都透不转了!”
  “要舒服,顶好单门独户,住一幢洋房,那才舒服。这是大杂院,没有法子喽!哪个不想舒服啊!我六十六岁还要劳动呐!”
  在这样一片赛似钢刀的话语下,一阵真性活火山便爆发了。家居养肺病的袁冈,不时被一阵阵熔岩块烧得心惊肉跳,六神不安。他不得不打躬作揖,费尽九牛二虎的口舌,扮演鲁仲连,把方老先生那双兔子眼里的火浇熄,把方师母高高颧骨上的红光平息下去。
  这种活火山爆发,是周期性的。他的鲁仲连扮演,也不得不是周期性的。这一次,他下定决心,把门口这尊弥勒佛清洗出去,实在因为那个鲁宰相角色演得太多太吃力了。
  这回是请三楼一位钢铁加工厂大力士张同志帮忙,把这尊弥勒佛“请”出去。斜对面麻脸马师母,却把这位佛爷迎入。她差点像英国女王欢迎法国总统似地组织仪仗队,举行一次欢迎式。说良心话,她从心底欢喜这只癞蛤蟆。她独家占用一间厨房,家里人多,不花一文钱而增加一只煤炉,对她硬是求之不得。
  不幸的是,大力士护送时,佛爷两肩受了擦伤,震伤,马师母小女儿马莉烧炉子,用火剪通火时,过分兴奋,一不小心,炉膛四壁黄泥也被大通特通起来,只听得“哗喳”一声巨响,我们的佛爷——伟大的弥勒佛,驾临马家不到廿日,突然土崩瓦解,霎时间化成一堆破烂泥堆。那奇怪形态,倒真像一只癞蛤蟆趴在地上。经仔细检查,马师母发现这只煤炉使用年代太久,那只作为中流砥柱的洋油箱,早已大半锈烂,即使这回不“请”出来,它的阳寿也不会拖得很久了。
  “真是气数!我费了格(读如ga)大力气把它请进来,才半个多月,想不到这个癞蛤蟆,倒死在我家里。啊,气数!”马师母脸上每一粒碎麻子全亮了,她圆睁一双斗鸡眼,充满不平的怨气,悻悻地说。
  接着,她便数说死者种种罪恶,什么“成精”喽,“小高炉”喽,“活火山”喽,全是骗人。廿分钟烧一瓶开水,压根儿没这回事。有时候,急着用火,想炒个菜,它像害了慢性病,偏不出火,看起来,火红,极亮,半杯菜油泼下锅,许久却不见热气。煮过几次饭,因为火力不旺,都接近夹生饭。
  “这个癞蛤蟆,既不中看,也不中吃。算我倒裙,白忙一场。”她有点痛惜那包“新安江”,专为酬谢大力士运输佛爷的。
  随着这通死刑判决书,马师母和马莉又大忙一阵,一畚箕一畚箕地把这一大堆几十斤黄泥垃圾清除出去。来回跑了十几趟,直忙得浑身是汗。
  “你不识性沙!你还没摸熟我的癞蛤蟆的脾气嘛!你摸熟了,识了性,它比什么炉子都灵光啊!我烧了十五年了,难得有两回夹生饭。你自己不动手,依赖小孩子,他们懂得什么啊!我倒心疼这只炉子哪!用了十几年,你不到半月就‘坑’掉了。”袁老太拍着手大声道。
  像当年左拉为德孚卢斯辩护,袁老太几乎是大声疾呼,为她一命呜呼的癞蛤蟆辩护。说到后来,谈及它死得凄惨,她差点流下泪。
  人类弃旧换新的本能,到底是顽强的。不到几天,她却眉开眼笑,夸赞那只被称为“蓝美人”的淡蓝色革新煤炉了。
  “这个炉子呀!交关灵光,真来斯(沪语,真行)。你要它火大,它就大!要它小,把抽屉一关,它就小了。一炉火,封过夜,还是红堂堂的。从前那只炉子,封起来真是不便,又要用水拌煤屑,又要一铲铲铲上去,真‘粪’(读如封,杭州话,意即脏)啊!一双手烧炉子,都烧成鹅掌风了,天一冷,到处开裂,伸出来,活像个僵尸,好怕人啊!这个新式炉子,干干净净,方方便便,只要把铁盖子一盖上,就算封好了。多方便啊,简直跟上海人烧煤气一样。今年冬天,我的手不会受活罪喽。它还有个好处:容易发。那个癞蛤蟆,发起来,交关麻烦。这个,柴火加足,扇不了几下子,就生好了。真是一分钱一分货。到底是花大把钞票买的,家里做的哪比得上的哇!”
  袁奶奶呵呵笑着,向马师母方师母现身说法,宣传这种革新煤炉的种种优点。她那副马脸上的一颗颗雀斑,差点没变成一只只麻雀,飞出来,向全院子吱吱喳喳报喜。
  “袁奶奶,你这个炉子好是好,可你老炉子烧了十几年,烧惯了,换个新炉子,你烧得惯吗?赵云使惯了长枪,你要他耍关公青龙但月刀,使得惯么?”马师母本对那只癞蛤蟆心有余愤,现在,却故意为它充义务律师了。
  “我倒赞成这种新式炉子。袁同志生毛病,袁奶奶又年纪大了,十冬腊月,一大早爬起来发火,交关不方便。有了这个,她悃到太阳晒屁股也不要紧。”方师母热烈拥护新炉子,因为,从此她和方先生可以高枕无忧,每天不必担心受催泪瓦斯弹的突然袭击了。
  “当然这个炉子好。那个癞蛤蟆早过时了。做人要进步,千万不能落后,用炉子也是。”马老先生也大声帮腔,那双兔子眼满溢笑意。他差点没买两串爆竹,燃放一通,以表示对这位“蓝美人”的热烈欢迎。在他看来,那些大雾迷天、硝烟满地的日子,真正是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这以后几天,是袁家最幸福的日子,也是方家最幸福的日子。那座巴尔干“活火山”真正是熄火了。
  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爱想像中的玫瑰,远过于真实的玫瑰,一刻钟沉思的愉快,远过于一下午的桥牌戏或打老 K。他们喜耽溺于宁静,犹如古代高僧之沉醉于阿赖耶识。袁冈同志正是这种怪人。平日他就爱窗明几净,闲时手执一卷,做“书中自有黄金粟”的好梦。现在,长期养疴,更渴望一片幽静。在这样一种宁谧境界,他不仅可以充分休息,高度集中机体内的抗菌能力,大举歼灭那些人形的、牛形的结核菌,还可以潜蕴默涵一种瑰艳的灵魂色素,借以弥补物质生活的空虚,填塞现实世界的巨大裂口,正如人们爱用一种彩色巴黎花纸裱糊破旧墙壁,借一片艳致窗帷遮蔽一座简陋的房间。
  可很快地,袁冈觉得有点不大对劲,每隔两三天,他那座静静王国,总有一两条边陲线被入侵了,仿佛爆炸着一阵阵枪炮声。这虽然只是边境骚乱,但这个王国的中枢却受到震动,不能安如泰山了。
  他扔掉手里《老残游记》,从藤椅上跳下来。一开门,发现他的老母像中古日耳曼剑士对击一样,正与那只新式煤炉吃力地格斗着。那柄破芭蕉扇,简直似一座车轮,在她手里不断转着,一会儿,她撒把盐到煤火内,一会儿,拿一根粗铅丝火钩从炉底钩火,一会儿,用熟铁粗火签捅炉子,一会儿,又抓着火剪拨弄煤球。她一急,跳来跳去,那神态,更像一只青蛙,仿佛一个顽童正在追捕它。
  “这个×心炉子!你要它旺,它偏不旺,你不要它旺,它偏火冒冒的,像失火一样。我早说过嘛,我那个癞蛤蟆灵光!花这许多花花绿绿钞票,把这种倒头东西请进门,做啥啊!真是没得劳喽!”
  “妈,你加两块柴火吧!”
  “哼,加柴火,把钢精锅子熏得漆黑一抹乌,擦都擦不掉!”
  “加几块木炭吧!”
  “嗬!木炭一角二分一斤,煮饭烧木炭,我倒没听说过。真是个新闻!”
  “何必急呢?火不旺,让它慢慢上来好啦!”袁冈无可奈何地说。
  “火不旺,烧出饭来夹生!我不要吃夹生饭!”袁老太气呼呼地喊着。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办呢?袁老太的答案是:钩!——断断续续地,用那根粗铅丝火钩去钩!
  袁冈沉默地回房,依旧躺下去看书。
  结果,这顿简单午饭搬上桌时,马师母家里那只德国老牌自鸣钟已敲两点。饭仍旧夹生。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05:36 山东
  无名氏《一根铅丝火钩》

  当然,也不是天天如此。有两日,一切顺利,这只曾被袁冈当做宋朝巨大蓝色瓷器来鉴赏的煤炉,也发挥出巨大威力,受到袁老太的大大夸奖。而我们T.B.患者的那座宁静王国,国境边陲便平静无事。
  但事情总不那么顺利。这个煤炉像患疟疾,过两天就要发作一次。有时候,三四小时过去,一个上午只烧了一瓶开水——那只竹壳热水瓶净储五磅。
  有时候,钟敲十二点了,一锅饭还没煮熟,一样小菜未炒,两只热水瓶都空空如也。
  另一天,袁老太又像青蛙,跳来跳去,学中古日耳曼剑士,与这位“蓝美人”拼命格斗。只听得一阵“嗤嗤嗤” 声,一把把盐像一小阵白雪,降落在煤火中。隔了一天,钟敲十二点,马师母全家已“团” 在饭桌四周(‘团’是马的常用词语),津津有味地享用那盆葱烤鲫鱼了,方师母也收拾残剩菜羹,叮铃郎当洗碗碟了,袁老太却像一个受重伤的兵士,跌倒在泥沼里,变成涸辙内的一条鲫鱼,可怜地挣扎着。袁冈走过去一看,那位“蓝美人”已奄奄一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炉膛内,只见大半炉黑压压煤球,却看不见一点火气和红意。
  “重新发!”袁冈同志断然下命令,神气活像当年乃木大将率兵横渡旅顺一条河流。(二十世纪初,日俄战争时,日军为了抢时间过旅顺区某河,指挥官乃木大将竟身先士卒,带头跳入河中。士兵感动之下,纷纷跃人问内,以大批尸体填平河流,后面部队乃踏着他们尸体前进,终于战败俄军。)“我来!”
  御驾亲征,袁冈自告奋勇,花了卅分钟,居然把炉子生着了。又过了两小时零十分,两碗大米白饭和一碗豆腐肉丝汤,总算搬上桌。吃完午饭,已是下午三点二十分。
  这样的局面,总不能算是长治久安。过午才食,违背肠胃规律,会得慢性胃病,而且,也影响他吸收营养,削弱他对结核菌的抵抗力。再说,三日两头,精神不安,不能静静养病,长此拖下去,他的渗出性肺结核,将不能从开放性转为闭塞性。目前虽无热度,咯血也已停止,血沉有时仍不正常,验痰是两个“十”字,临床症象也未根除:盗汗、夜咳、虚弱、怕冷、多痰。医生开的假条是一年。看样子,到期绝不可能痊愈。再拖几个月,达一年以上,薪水就要打折扣,经济压力也吃不消。
  经深思熟虑,又经过实际考察,调查研究,他终于得出结论。
  “妈,我看你的毛病是:钩得太多。那个癞蛤蟆炉口大,煤球多,底火多,你多钩几回,不碍事。这个炉子口径小,煤球少,底火少,你照老办法,不时钩,不断钩,衬炉底的红煤都钩掉了,底火全钩小了,所以一时旺不起来,从今天起,我烧个样子给你看,你照我的烧法,千万不要多钩了。还有,要加煤,加足煤,不要急,耐心等一会,火会慢慢上来的。”
  儿子对母亲又打个比喻:她烧的炉子,害的是虚弱病,她却不断让它吃泻药,大泻特泻,一点元气都泻光了,结果,越吃泻药,越是沉病不起,本来不是大毛病,倒变成重症了。她那根铅丝火钩,就相当于替炉子灌肠的皮管,越捅,炉子越是奄奄待毙。
  “什么泻药不泻药,我烧那只癞蛤蟆,就是这样钩的。一钩,火就冒上来。”
  “那是旧炉子,烧法有点不同。”
  “好,看你烧!”
  袁冈当真作了三天试验。一面实验,一面不断向母亲讲解。那神情,仿佛居里博士向巴黎大学学生讲解核子物理学,就差一块黑板,一支粉笔。
  他告诉她,炉子封过夜,早晨打开炉盖,底火所余不多,像一个生了一场大病的病人,病恹恹的,元气几乎丧尽。这个时候,千万不要用火钩清除炉底死灰,它们是垫底的,一钩,炉灰固然坠落,可一点底火红煤碎块也落下了,火很快会熄。此时,只能以火签从上面轻轻捅一下,通通气,再加煤球,慢慢地等它旺起来。大约一小时后,火虽红了,但还不是真旺,如执火钩大钩,清除全部死灰,上面的一些红煤,仍会塌下去,炉火很久不能上来。只能轻轻钩几下,把一部分炉灰钩落,让炉底上下通通气,虽轻钩,一部分红煤仍会稍稍沉下去,必须立刻加满煤球,再耐心等三四十分钟,待新添的煤球大部分红透,构成新的底火,这才能大钩特钩,把全部隔夜灰烬钩空,上下通气。此刻,虽然看着炉煤又坠落一部分,但只要加足煤,再隔三四十分钟,炉火就会真旺了。估计七点开炉,烧点洗脸水,泡饭,九点左右,炉火就能旺得正式煮饭炒菜了,这以后,直到中午,只要轻捅或轻钩一两次就行,不需多钩。其实,即使不轻钩,也无大碍。中饭后,可以大钩一次,加足煤,封火。下午四点开火,可以稍稍钩一下,烧晚饭。晚间,再大钩一次,封火过夜。
  当儿子鼓起如簧之舌,现身说法时,袁老太脸上每一颗雀斑都在笑。
  “你这不是烧炉子,你这是医生看门诊,有这么多话好说,我头都给你搅昏了。”
  虽笑,虽昏,但儿子的实践却获得成功。三天内,炉火一直红毒毒的,旺极了,他根本没有用过扇子,更不必说撒盐了。
  “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吧。”第三天晚上,儿子笑着说。
  “明白了。不钩就是。”袁老太点头晃脑地说。
  “不是要你不钩。要你少钩。一次都不钩,火不闷杀?”
  “好,少钩,少钩。你去养病吧,为了这个倒头炉子,你这两天都忙瘦了。昨天晚上,你咳了一夜。”她驯顺地说着,心里着实心痛,一个害痨病的人,还要忙这种事!
  她虽说体贴儿子,其实巴不得他不管。这三天,她那双和煤炉打过三十年交道的手,因为再不能碰那些火剪、火签、火钩,正如那位著名武将猛张飞多日不能亲炙那根长枪,一双手都痒得打颤了。再则,袁冈御驾亲征,管头管脚的,她站在一边,只不断唉声叹气,手脚全像紧紧缚住。儿子试验一告结束,她长吁一口大气,立刻宣告解放。
  以后两天,总算安然无事,大体上,都照袁冈计划进行。第五天,为了想早点疗养好肺病,袁冈正躺着看一本气功疗法的书,研究通三关——尾间关、夹脊关、玉枕关。近午时分,突然门外响起一阵鸭子扑水声,声音急促,一阵比一阵急,接着是一阵低低咒骂声:
  “这个穷炉子!……这个倒头炉子!……这个棺材炉子……”
  袁冈连忙走出去,那柄破芭蕉扇,又在袁老太手里疯狂跳轮摆舞了。她一面扇,一面圆睁那双皮匠锥子眼,张大嘴唇,仿佛一口要把那只煤炉活吞下去。
  挪开钢精锅一看,炉内煤球已塌落一半,只见黑的,不见红的。
  “早上起来,炉火还是好好的,怎么又变成这个样子了?”
  “日他妈妈的,它就是这个样子嘛!我还去故意把它弄熄嘛?”袁老太气鼓鼓地说。
  “又是老毛病!你把它钩多了吧?”
  “日他妈妈的,那个绝八代的才钩过!”
  “不钩得太厉害,火怎么会塌下去?”
  “烧一阵子,它自己塌下去的。”
  “你煤球又没加满?”
  “火上不来,加足煤,压住火头,更上不来。”
  “快架柴火吧!”
  不用说,又是隔壁那只老式自鸣钟“当当”敲过两点,这顿白米午饭才算黯然进口。餐桌上,儿子又重复一遍三天前的指示,仍归结到“少用火钩,多加煤球”八字诀。他几乎以很沉痛的语调道——沉痛得有点像刘备临终对诸葛亮托孤。
  “妈,就算你做做好事,帮帮我忙,暂时照我办法烧一个时候,好不好?前三天不是烧得很顺手?”
  “哼,你总是大惊小怪的。烧煤炉总是这个样子嘛!人家一天还生四五次炉子呐!”她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气话,或自我解嘲。事实上,这个院子,谁家也从没有一天生过四五趟炉子。
  太阳落下去,又升起来。袁冈躺在藤榻上,心思一半在那本气功书上,一半却在书外。微风起处,一阵“哧哧哧”声又从门外响起。他突然跳起来,冲出去,像一只饿虎。
  “怎么?你又钩了?刚才不已钩过两次了?要你少钩,你偏多钩!”
  “哪个日妈妈的才钩!”袁老太太大肆抵赖。
  “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在钩!看你手上!”
  袁老太手上正拿着那根铅丝火钩。
  “它从墙壁挂钉上掉下来,我拾起来的。”袁老太狡黠的辩护。
  望了望那片濒于生死边缘的炉火,袁冈一伸手把火钩从母亲手中抢过来,气愤地说:
  “要你少钩,你偏不听,把炉火钩落下去了!天天弄到两点吃饭,究竟有什么好处呢?我是一个痨病鬼,正在养病,你难道不体恤我一点?……你自己想想!我向你说了多少好话,求了你多少次,你连这点忙都不肯帮,一定要照自己的意思蛮干下去,你不是有意惹我生气吗?”
  “好、好、好,从此不钩,一辈子不钩!大刀搁在我头颈上也不钩,行吧?”
  “我把火钩拿进去。从现在起,到十二点止,就是不钩一下,看它究竟会不会旺。人有人性,火有火性,既然已经钩过两次,你总要有耐性等火慢慢上来。它又不是神仙,一钩,马上就旺了!你越急,越钩,火越糟。”
  袁冈像杀人犯窝藏一件犯罪凶器似地,紧张地把那根铅丝火钩藏到他藤榻下。他怔忡不安,再度躺下来,两只核桃式大眼睛,不断凝视头顶白色灰幔。他的倒三角形的瘦削而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片潮红,两条浓眉深锁着。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06:26 山东
  无名氏《一根铅丝火钩》

  他是如此渴望安静,却偏偏不得安宁。无论是作为病人,或一个正常人,他都需要安静。“运动”火热工作繁忙的那些日子里,下班后,拎着塑料手提包,一踏入门槛,如一个经过惊涛骇浪的舟子,投奔平静港湾——他的家,当时,他真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养病后,由于外面“运动”越来越狂,狂得像每天发生大火灾,每个人全变成戴钢盔的消防队员,现在,他几乎厌恶任何声音、骚乱、紧张。这个世界已够动荡不靖了,到处像在强烈地震。假如他自己的港湾内,仍充满风暴味,或火山味,火药味,他怎么受得了?对于一个病人,这种嗼静,几乎是惟一的安慰和拯救。医生一再劝他静养,并谆谆教导:单是躺,心地不静,疗效会大打折扣。烧煤炉是小事,由此造成的午餐过时,可能也是小事,但母亲在门外天天与煤炉吵架,甚至打架,却是大事,她完全破坏了一个家庭的宁谧气氛。炉子不安定,他也就无法安定。古人说,牵一发动全身,正是这个意思。何况,他的话说得明明白白,事情也明明白白,她为什么不照听照办呢?她难道有意与他为难么?一想到这些,他心头竟有点翻江倒海的样子,愈益不安了。
  不到一小时,火果然旺起来。午饭后,他把那根火钩交给她,皱着眉头道:“我的话说得不错吧!耐心等一下,火就上来的,这根火钩,你拿去吧。现在火旺了,你即使钩两次,一时也熄不了。”
  “当啷”一声,袁老太把火钩往地上一扔,气愤地喊道:
  “不钩,不钩,刀架在我后颈背,不钩!一辈子不钩!”
  太阳又落下去了。接着,又升起来了。
  门外真正安静,鸦雀无声,一直爱打鸡骂狗的袁老太,今天却变成个参禅趺坐的老尼,一个上午很少听见她的声音。儿子不禁有点纳闷。他悄悄走出房门,只见母亲坐在一边黑漆骨牌凳上,气嘟嘟的,撅着个嘴,像和谁赌气,她脸上那些碎雀斑充满黑气。
  他拿开钢精锅,炉子里火是红的,却没有火气、热气、生气。是一蓬死火,不是活火,一锅冷水烧了两点钟,还没有沸。
  他正要开口,她却抢着气呼呼地道:
  “你要我不钩,我就不钩!你自己看吧,这火是什么样子?”
  “哪个要你不钩?我是要你少钩。前几天我不烧给你看过,早饭后,只要钩两次就行。你一次都不钩,死灰塞住炉底,不通气,火怎么会旺?你这不是存心和我生气?我的话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的。”
  他拿起火钩,钩了一阵,渐渐的,火苗冒出来了。
  “昨天你气得那样子,连火钩都藏起来了,我怎么还敢钩?”
  “妈,你讲点道理吧!打个比喻。一个人饭吃得太多,肚子胀坏了,劝他少吃点,他索性一粒米不吃,这不是又饿坏了?我们是研究烧炉子,烧好了,大家都省事,这又不是赌气。”
  “我头都给你搅昏了,什么小钩,大钩,又要隔卅分钟四十分钟的!从来没听说过,烧煤炉看钟表的!这不是烧炉子,这是活活烧我,活受罪。”袁老太差点涕泗横流了。她又怀念起那位可爱的癞蛤蟆——弥勒佛。“我那个癞蛤蟆,烧了十几年,一点事没有。教你不要买这种新式炉子,你一定要买,买回来,大家淘气,家也不成一个家了。一个太太平平的家,全被这个×芯新炉子闹翻了!”
  “你烧那个炉子,这几年也不得法。一会儿撒盐,一会儿扇扇子,一会儿加柴火。不过,那个老炉子口径大,底火多,随你怎么个闹法,它一时也闹不翻,不会熄。这个新式炉子,哪里经得起那样闹法!这样闹下去,我索性自己动手算了。”
  “好吧!依你!依你!怎么个钩法,你吩咐!”
  袁老太说到做到,果然,下午,每隔三四十分钟,她就进来请示,像将军一再请示元帅面授机宜,害得袁冈无法午睡。想看书,也看不成。他整个心脏,仿佛追随着那根铅丝火钩在旋转,跳动。他所听到的,是铅丝撞击生铁炉底声,他所看见的,到处是长长粗粗的 L 型火钩,他所摸触到的,到处是铅丝,他所呼吸的,到处是煤气、灰气、火气。
  晚饭倒是按时上桌。但他嘴里吃的不是那盆青菜粉丝,那一根根酱油色粉丝,一到嘴里,都变成铅丝,碗内的白米饭,也变成一颗颗黑饭——煤灰,沙粒。那碗蛋花汤,也充满火味、铅丝味。
  这一夜,他大失眠,偶然也寐着,一大串噩梦忽然袭来。他梦见他的蓝美人在他面前跳轮摆舞。跳着跳着,忽然,她拿出一根粗铅丝火钩,大声喊道:
  “时候到了,快去钩火吧!”
  他醒来了,有点头昏脑胀。早饭后,关于炉子,面授机宜后,便躺在藤榻上看那本气功书,不一刻,竟鼾鼾睡去,鼾声如雷。显然,这十七八个小时内,他太紧张了。
  不知何时起,一阵声音把他惊醒了。侧耳倾听,门外有人窃窃私语,仿佛在开会。他慢慢走出去。
  “我们正在开会,讨论你的炉子。”马师母笑着道。
  “袁奶奶拿着火钩,一直不敢钩,请我们两个来研究,商量,看能不能钩一下?她怕得要死!”方师母笑着说:“你们这不是烧炉子,倒像搞核试爆,那么提心吊胆的!又是研究,又是讨论!真好玩!”
  袁老太辩解道:“刚才我进去,想问你,见你睡着了。我不敢吵醒你。又不敢钩。只好请她们两位来看看火,看能不能钩一下。火一直不肯上来,现在快十点钟了。”
  “我那几句话,不是重复过几十遍?你怎么还记不住。现在,应该钩一两次,你怎么不敢钩呢?”袁冈有点哭笑不得。
  “我不敢钩!我怕嘛!怕闯祸!你身体有‘讲究’,一急,我怕你又要吐血!”
  “我们这不是烧煤炉!简直是烧炼丹炉!就是人家鞍山钢铁厂烧炼钢炉,也没有这么麻烦啊!”儿子又气又笑地说。他向两位高邻说,症结是:这是一只革新炉。他母亲却仍用烧老式煤炉的老办法,所以困难不亚于一匹老马跳越野障碍。
  “袁同志说得对,烧革新炉子该用新办法,不能用老办法!”马师母脸上每一颗麻点绽出笑意。“我们烧新式煤炉,一上午只钩一两回,不多钩的。”
  “我也是。”方师母证实了马师母的论断。他那个所谓“革新炉”, 其实是仿照革新祥式,请人在厨房内用青砖砌成的。
  “妈,你听见吗,人家烧炉子,一上午只钩一两回,不多钩!今后,你照她们办法,好不好?”对马方两位央求道:“请你们多劝劝她吧!我被这只炉子真是弄得焦头烂额,头昏脑胀极了!”他差点要说:“我现在几乎被闹得走投无路了。”
  于是,马方两位,便联合劝告,大力解释一番,道理和袁冈说的差不多。“你懂了么?”儿子问。
  “懂了,懂了!一上午只钩两次,好!好!我这个倒头记性啊!就是记不住。人老了,不灵啦!……”不过,此处要加“备注”,她的记 性并不“倒头”。十年前方师母向她借十二根火柴没有还,都记得清清楚楚!
  按照袁老太太口气,关于革新煤炉的神秘的“道”,她这回算是大彻大悟了。而且,她也痛下一番决心。
  此后三四天,袁冈国境边陲线上果然平安无事。每次,袁老太拿起那根铅丝火钩时,马脸上总显出一派近乎神圣庄严的气氛,仿佛她不是拿一根火钩,是动用一件上帝显过灵的神器,她的举止、动作,也庄严得很,似乎她已开始认识到:她现在每一举每一动的严重性质。稍一不慎,便会发生天翻地覆、家破人亡的后果。
  这个时候,袁冈同志对那根火钩的感应,也越来越灵敏了。门外钩火时,他听得清清楚楚,即使袁老太刚一拿起火钩,还没有钩,他已凭着一种天眼通、天耳通,看见和听到她将要钩火了。正是由于这样一种异常的官能辨别力,一星期后,他又开始感觉门外出现一份异常现象,并不是新现象,只是旧事重提。总之,这个上午,他几乎本能地意识到,那根类似圣器的铅丝钩,已经不止四五次被利用了。
  当新的“哧哧哧”声响起时,他立刻冲出去。
  袁老太太又在重演她的老“三部曲”了:撒盐、狂扇、猛钩。那根火钩像一根长矛,那个炉膛是一个仇人的胸膛,她不断向他的肚子猛戳。
  他望了望,炉火又是一片黑,奄奄一息。尽管袁老太青蛙式的跳来跳去,越跳越高,看样子,红色火焰却顽固地不肯跳上来了。
  他一把从她手里抢过那根火钩,突然往地上一掷,气咻咻的喝道:
  “请你进去休息!我自己来烧饭!”
  他脸上现出一片阴森森的凶杀气。袁老太吭也不敢吭一声,垂手退到一边。她怕:她只要吭一声,他便会一拳把炉子打倒,甚至会把它砸碎。
  真正,正如佛家所说,这是人类到了“言语道断,心性路绝”的境界。 我们的袁冈除了自己动手外,已经走投无路了。
  下午二时半,母子一声不响,吃完一顿静静的午餐,——比毫无人迹的深山古寺更静的午餐。
  “从今天起,我自己烧饭。你要是再碰一碰那根铅丝火钩,我就把炉子扔到河里,大家吃不成饭。”
  “何必,为了煤炉,气得这样子。你自己病还没有好。自己要保重……”
  她转过眼睛,偷偷觑了觑那根火钩。这个替罪羊似乎麻木不仁,依旧静静挂在墙上,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袁家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所起的巨大作用。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07:17 山东
  无名氏《一根铅丝火钩》

  “我不跟你吵,你一定要跟我吵,我就去跳河!我不要活了!……你以为我活得很舒服么?我早不想活了!”
  这里要加点注解。他最后两句话,其实另有因由,这个因由是恐怖的秘密,像“天方夜谭”那个渔夫深锁妖魔在瓶中一样,深锁了好些年,一直不敢暴露。今天,无意中,移花接木,偶然透露了一点讯息。不过,这只有他自己晓得。
  “乖乖!不要急沙!一急,又要吐血了。这一晌,咳嗽才好一点,你又急了。火钩我不碰就是了!……千万不要急了!医生不跟你一再说过:病要静养嘛!”
  母亲听见儿子说出这种气愤话,心如钢刀戳,差点没流下眼泪。
  “好了!我们不谈了。就这样,你年纪大了,实在也该休息了。”
  以后,一连好几天,袁冈亲自做厨师。一切果然顺顺当当。煤火一直红旺旺的,从未出过事,饭菜也按时上桌。炉子问题算是彻底解决了。但人类现实生活总像一块“翘翘板”,这头平,那头却不平。当门口那位蓝美人天下太平时,他血液里结核菌却不太平了。明白点说,他的病情越来越糟了。不仅他的体重直线下降,渐渐地,咳嗽更厉害了,一口一口浓浓黄痰,也多起来,一次验痰,报告单上竟是三个“十”字,有一天,痰竟出现血丝。每一夜,盗汗几乎湿透内衣。
  袁冈并不介意,他并不以家务操作为苦,苦的却是袁老太。她的精力,平素比那蓬煤火还旺,一向忙惯了,乐此不疲,一旦要她休息,等于要俄国雄心勃勃的凯瑟琳女皇成年住疗养院,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打发日子才好。她的惟一生活乐趣,就是那口煤炉。煮饭、烧火、炒菜,弄点吃的、喝的,这对于她,正如处理国务对那位女皇一般重要,甚至比后二者关系更重要。因为,除了国务,那位女皇还能恋爱,还能及时行乐,有各式各样法子消磨日子。我们的袁老太,除了成日围着煤炉转,实在没有其他条件创造生活乐趣。现在,儿子竟“夺权”——夺她对煤炉的管理权,她不免闲得骨头发痒,差点发狂,整个生命存在仿佛濒于崩溃了。再说,眼看儿子肺病一天天加重,做母亲的更感良心不安。
  经过几天沉默后,这只瘫痪了的青蛙——开始跳来跳去了。
  先是,像看人搓麻将,馋涎欲滴地站在一边,看儿子起油锅,拿铁铲炒那盆菜,韭菜炒肉丝。
  渐渐地,她忽然勇敢起来了。
  “冈冈(这是袁冈小名),‘韭菜’根子一头,应该先下锅,尖子一头,后下锅,要不,尖子熟了,根子是生的。炒多了,韭菜又不脆了。”
  儿子不响。
  “酱油不能多放,要放盐,酱油多了,水叽叽的,菜都瘪了。”
  儿子仍不响。
  过一会儿。
  “肉丝在锅里蹦几蹦,就行了。炒久了,老了,我嚼不动。”
  假如是烧青菜,她就说:“要开锅烧,一盖上,菜就不鲜绿嫩翠了,闷得黄西西的,没吃头。”
  过一会儿。
  “冈冈,不要多放水呀!要干烧!味道才好。”
  像这样,一个在烧炒,一个在旁边做评论员,像开一次名菜评议会,不断品头论足,喋喋不休,袁冈实在受不了。
  终于有一天,她突然勇气百倍,像一个徒手士兵从敌人手里夺过重要武器一样,竟由袁冈手里抢过铲子,煎那尾包头鱼。
  “这是干什么?”儿子大声问。
  “我来煎沙!你煎的鱼,总煎不透,我咽不下去。你看不出么?这几天,我一顿只吃一平碗饭,平时,我要吃两碗堆尖呢!我年纪大了,总要吃点自己喜欢吃的嘛!”口气缓和下来。“冈儿,你是个病人,组织上照顾你,是为了叫你养病。这些天,为了管炉子,烧三餐饭,忙个大半天,你看你这两天多瘦,脸色多难看呀!夜夜咳嗽,淌盗汗,一件内衣淋湿得跟雨水泡过一样。这样下去,你的病哪里能够好!倒越来越重喽!何苦呢!”她望了望墙上倒挂着的那个替罪羊。“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这根火钩。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就是。哪个日妈妈的再不听你话。不听你的,叫我雷打火烧——”
  儿子连忙捂住她的嘴,长叹一声,退到房内。昨天去验血沉,已经是三个“十”字了。他一肚子心事。加上几天来母亲在他旁边不断担任评论员,也把他评论得够了。如不依她,一定会吵吵闹闹的,当真他去跳河自杀么,为了这根火钩?
  《三国演义》开头两句就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正是轮到袁家又“合”了。
  这以后,总算又平静了一些日子。这一次,和平时期比过去任何一次长,足足延续两星期。袁冈本以为,从此真可长治久安,天下太平了。但正如一切国际和约——特别是希特勒与民主国家签订的条约——总不会持久,袁老太太与儿子的口头协定,有效期也不会太长,更说不上什么永恒和平。两星期后,那个又可怕又残忍的“哧哧哧”声,又开始不断在门外响起来。他的国境线上,又出现骚扰。袁老太和那位蓝美人的格斗,经过一个多月休战后,重新开始,势头也越来越猛了。每隔两天,午饭总要延迟到下午两点钟。还不谈袁老太对那只炉子的诅咒声,吵骂声。
  那条长长运河就在大门外。深浊的河水,黄滚滚地波动着。每一次兀立河边,他总对它凝视许久。但他并不想跳下去。他只是好奇,为什么这片水流了一千多年,个人生活竟改变得如此缓慢?实际上,他和许多人的生活,不但未好转,却像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而且,大家连公开抱怨的权利都没有。
  “一切都是命!”这是他每一次凝望河水后的结论。他现在似乎有点相信宿命论了。
  不过午夜扪心深思,宿命并未占上风。因为,就在数千里外的海外,千千万万人就不必像他这样和铅丝火钩斗争,和“蓝美人”斗争。
  可是,从此他对那一根铅丝火钩竟发生深仇大恨。每逢看到它,眼睛里就现出一片厌恶。当门外骚动声太凶时,有一次,他就用两团棉花塞住耳朵。
  一年过去了。他的肺病没有好,仍在休养。想不到一场严重肺炎,却把袁老太带出这个世界。——这个曾逼她与蓝美人不断格斗的世界。
  从此,孤单单地,袁冈一个人生活着。他开始到附近一座食堂搭伙,不再自炊了。
  把母亲遗体运入殡仪馆,火葬后第六天,在一种又悲又痛又寂寞的心情中,他把挂在门口的那根铅丝火钩,用一根细麻绳缚牢钩尖端,倒悬在室内朝东墙壁一根二寸洋钉上。任何邻人一进房,便会看见它静静沿墙上吊。
  “你为什么把这根火钩挂在房里?挂得这么高?”有一回,方老先生似乎特别注意到这个异常现象,稍稍有点好奇。
  “没有什么,随便挂挂……”
  他支吾其词,搪塞过去。他不打算告诉他——也不想告诉任何人:这是一个秘密的纪念。
  现在,离这个替罪羊上吊,又是半年过去了。他仍在养肺病。每逢他看见它吊在墙上时,他再没有仇恨了。他只是好奇,这根火钩在这个地球上——特别是在这个国家里,到底还要生存多久,它才真正变成“古董”?他对这更是好奇。
  有人还用类似这根铅丝火钩的无上权杖,像袁老太对付“蓝美人” 一样,对付这个残缺了的秋海棠叶形的国家。究竟要对付多久,才能真叫生命火焰上轨道?
  那个“宋朝蓝色瓷器”,那位“睡美人”,依旧蹲在他房内一角。由于经过一年半毒火锻炼,上半截已开始发锈色,下半截也出现深浊的暗蓝色,再不是蓝洼洼的晶光雪亮了。
  (nun2007年扫描整理无名氏《一根铅丝火钩》全文结束)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08:13 山东
  无名氏《一型》

  一型
  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正如某些梦中人体,似乎离你颇近,其实却很远。从别人嘴里转述的有关话语,哪怕只有两句、三句,像两三“句”雨滴,稀疏,散落,可是这疏疏落落雨点,却像梦中散碎感觉,表现出奇诞的浓度,是一种异样浓缩体。它们把那个被叙说的人——或被梦见的人,涂上一片厚厚色彩,灿烂,发光,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术作用。
  我自己会不断对人强调,世界上真正的具体,是抽象;越是伟大的实在,越带有象征性。我所以这样主张,正因为:生活经验本身,不断 向我显示上述这种魔术作用,看不见听不到的,更富诱惑力。而看见听到的某物某音,它们本身的魔力,却正依附于它们看不见听不到的部分。所睹所闻者,只不过是一种触媒剂,教我们和那个未睹未闻者起微妙的化学作用。
  对女人说来,一个传说中的伟大男人,是如此 ; 对男人来说,一个传说中的伟大女人,更是如此。
  不过,我这里提到的,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平常男人,给予另一个平常男人的印象。后一个平常男人,是我。前一个,是我过去房东冯师母的隔房小叔。说是“过去”,因为我的住房所有权现在已不属于她了。
  我这个人,有个大缺点:对万物都感兴致。一花、一草、一树、一石,不必说了,就连一块断砖残瓦,废铜烂锡,有时也引起我的好奇。并不是这些破破烂烂真富于惊人的吸引力,而是:有时候,我自己向这些不值一顾的物件有意一顾,制造好奇。
  从一块断砖上,我连带想像一方汉砖的盎然古意,而任何一片直接暴露于大气中的陈年破砖,有时并不缺少一份被青苔霉湿浸透的诗意。一张零碎残瓦呢,照例会由它联想到古代人的瓦楞帽,和瓦珰上的雨滴声。废钢面的绿锈,则引起我一种玄妙感觉,仿佛我面对一种又美丽又可恶的存在。这种绿锈,在色彩上,唤醒人的眩晕的视觉反应,但深入欣赏后,所产生的那种尴尬,有点像人用一柄铁铲硬刮铁锅油垢时所发出的声音,以及这种噪音在听觉上的尴尬反应。
  至于一片烂锡呢,那种沉重色调,就容易教我联想起一个长长阴雨天。或者说,我想在一片烂锡上寻觅一种雨天色调:那种阴重、闷塞和铅灰色。
  冯师母的小叔——严格说,是六叔,比起任何一块断砖残瓦或破铜烂锡,当然更容易引起我的兴趣,何况他又一直是个传说中的人物。
  我和房东冯师母处得不错。这种邻居友谊,不仅扩展到冯师母的几个小女孩和公婆,甚至对从未见过面的她的那些大伯大叔,也都发生一种情感。我仿佛是一个承包商,把冯师母一家大大小小以及从未见面的近亲远戚的友谊,都一揽子包下来。相处几年,变成“老邻居”、“老朋友”后,借这点“老”,就主动“包”起来了。
  冯师母是个中年妇人,为人忠厚,丈夫远在海外,剩下四个女孩子,在读书。这个守了十几年活寡的女人,素受邻居敬重。我也是个中年人,很容易理解另一个中年人的心情,特别是丈夫虽然在而守活寡的女人的心情。我同情这只独领着四只雏鸡的孤独母鸡,于是,便常以上述承包商的姿态出现于她家中。
  读者切勿误会,这个“承包”,只是指我爱管闲事,包揽闲事,并无其他内涵。这也说明,几年来,我家居养病,实在闲得发霉。由于疗养胃病,我差点变成隐士,除了在上海幼儿园当教师的妻子外,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于是,贴邻冯师母家的友谊,天然在我“承包”范围之内。
  因为自己太空,我就觉得全院子有空空感。而任何邻居来了个远客或近客,不啻空谷跫音,或空谷传声,我便忍不住探出头,听一下。有时,干脆大摇大摆踱过去,和他们攀谈起来。如果没有这类足音呢,听听冯师母谈她几个亲戚轶事,也可消遣一个黄昏。
  冯师母六叔宗骥,是常被提到的人物之一。
  冯师母所以特别对宗骥感兴趣,也可以说是赶时髦。
  在这些沸腾的岁月里,从天上到地下,从渤海到南海,到处都像一锅沸水——一个巨大蒸汽锅炉。几乎每秒钟,人们都可以听到滚水的声音,锅盖下面,一股股急水旋转的花纹、线条,在想像里,简直变成一根长长切线,从思想到肉体,能把一个人横切成两半。而最吸引人的,是那一片片冲出来的蒸汽,又缥缈,又混沌,又炙热,占有了亚洲腹地的巨大有形空间。
  这些日子,某些人物,正是这种蒸汽,是一锅沸水的象征,升华。它们那股热气,极远之处,人们就可以感到,呼吸到,变成大家“欣赏”的对象。
  宗骥是党员,也正是这种蒸汽式的人物之一。因为,一个中共党员,在任何时刻、任何空间,全必须担起瓦特那座蒸汽机的作用。
  也可以说,在冯师母家大大小小近亲远戚中,宗骥的蒸汽昧最浓厚。
  据说,宗骥本来最爱文学,在大学念了两年,忽然奉命改行,改习工科,读机械。毕业后,就分配在航空部门工作。不出几年,他不仅入了党,而且是空军某部一个地面后勤站站长了。这几年,由于到处一片红海洋,他更“红”起来了。怎么个“红”法,我不太清楚,反正总是人所共知的那种“红”法。
  在谈话中,冯师母的公婆常说,许多子女中,以宗骥个性最倔强,当年是和父母闹翻了,出去参军的,因为表现好,后来被保送到大学读书,终于成为一颗有意被培养的种子。
  冯师母的家庭,是个伟大的家庭,她的公公冯伯驹,是个伟大的公公。我曾对这位目光炯炯、身体瘦长的老人开玩笑:
  “《封神榜》上曾描写老子一气化三清,你们老夫妇三位,现在则一气化‘六十清’以上。真了不起!”
  这里,需加注释,冯伯驹有两妻,大妻生五子一女,单长房就繁殖了十一个男女,还不算夭折两名。前几名孙女孙男,又生育曾孙。小妻出三女三男。冯师母是老三的媳妇,她得六女,余可类推。我略略统计,全家总人口达六十三名。由于这个惊人数字,我不禁原谅马尔萨斯许多年前的大声疾呼了。
  某日,白白胖胖的冯师母忽然告诉我:阔别八年后,宗骥第一次回来探亲了。八年中,他家信很少,也不希望父母多去信。他的地址极神秘,经常用代号,他究竟在哪里,谁也弄不清楚。
  冯伯驹是个老式人物,到现在止,他依然能保持“两宫”,这是他的幸运。正宫冯老太,居前宅一幢旧式洋房,东宫冯奶奶,住后宅一座青砖实垒小洋房的楼上。两宫虽已年逾花甲,醋瓶子仍盈盈满满。冯老先生偶尔后宅住一夜,和冯奶奶叙叙家常,正宫必摔碗摔筷子,小闹个一两天,但并不大闹,因为闹大了,没有人会同情她,更何况容易暴露“闺阁” 内幕,对自己大不利。
  冯家前后两宅,中间隔了一些老式房屋,租给百货公司做堆拢。公司把冯宅齐腰横切成两半,两楼房常锁。要出门兜个大圈子,花七八分钟穿两条横街,才可以从后院走到前院。
  我虽然想去看看这位近乎“神话”上的人物宗骥,因为“交通不便”,一时也未去叩冯老先生大门。
  想不到(其实应该可以想到),一天下午,这位远客居然出现了。
  我听见冯师母楼上一阵嘈杂人声,怀着极大好奇心,不待师母邀请,便毛遂自荐,向这位已经化成现实的传说人物,自我推荐起来——我常常是向冯师母三亲六眷自荐的。荐的内容,不外是:我和她是老邻居,八九年来,她这位老房东,对我这个老房客很照顾,我非常感谢,等等。
  其实,这一类话,应该是向她的从海外回来的丈夫讲的(假如他能回来),但丈夫既不在,只有向她任何一位戚友发表了。久而久之,这一通“私方声明”,每一次便公式化,成为我对未见过的她的戚友的自荐书了。
  当我发表“声明”后,每一次,冯师母总不免帮腔,有所反应,也发表一通“私方声明”:内容类似对我的颂词,甚至迹近歌功颂德,以加强我这份“自荐书”的效果。这一次,也不例外。
  奇怪是,过去每一次,当我和冯师母各自“发表”一通后,客人总不免客套一番,寒暄一番,渐渐地,我们的话题便入港了。但这一次——
  我仔细端详来客。
  拿破仑曾吹嘘过他灵魂反应灵敏,精神变化迅速。他说:他到罗马,是个天主教徒;抵英国,是个新教徒;入埃及,就是个回教徒。言下之意,将来他登陆印度,必将成为佛教徒;如进古波斯,则变为拜火教徒。这种对信仰的反应能力,很像一个杰出的歌剧女演员,喉咙一转,一下子,便突然能从低八度唱到高八度。
  人类肉体,有时也具有类似这种精神变化的奇特能力,虽然不能一下子便会发生从低八度到高八度的剧变,但渐渐地,却能从低八度转为低五度,或低四度。我不是说肉体的成长或衰退,而是指肉体形貌的某种神秘变化。
  这几年来,中国不少人是波拿巴的服膺者,他们的“灵魂”,一下子能从低八度“唱”到高八度。突出的是一些“×”字号年轻人。在精神方面,他们不仅能兜一百八十度大圈子,在肉体形象上,竟然也能兜一个小小圈子。这是颇神秘的演变。
  现在,坐在我不远处的这位年轻远客,他的脸貌,似乎正是上述神秘演变的结果。
  短短的板刷头发,浓浓黑眉,单纯的大而黑的眼球,黧黑色方脸盘,厚厚的没有表情的嘴唇。这是一种很流行的青年脸孔。你在电影中、舞台上、画报里、街头、学校,特别是在某些“×”字号组织中,到处可以遇见。想不到,今天下午,我在冯师母的“绣房”内,又遇到了。按冯家环境、遗传、教养,按私人揣测,我旁边这位年轻人,年约二十八九,面目应该算是近于眉清目秀。但由于上述那种神秘变化,也可能是一种巧合,他必须相当浓、方、厚,于是,他竟然浓眉、方脸、厚嘴唇了。至于形象上其他若干种线条,或由外压,或因内染,更必须尽可能向流行款式发展、看齐,自不必说了。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10:22 山东
  无名氏《一型》

  总之,他的肉体形式,几乎是从白浪滔天的“市面”上的一副原始模子浇铸出的。他的精神内容、情态内容,更是从同一种原始模子浇铸出的。
  冯师母把我介绍完毕后,这位年轻人的不大不小的方脸,轻轻在他白色府绸衬衫领子里转动一下,仿佛一个法官端坐在高堂上,侧目望台下犯人一样。那两颗大而黑的眼球,好像扩大了,化成两只黑色巨大橡皮球,从我全身迅疾滚过去(这是我的感觉),接着,他的黑脸又回归原来方位——面对冯师母四个女孩子的方位。
  一个判决似乎立刻写在他方脸上。
  这是一张十足象征时代的脸:沉默,严肃。
  但这不过是十几秒钟的事。紧接着,他又恢复我未出场前的脸部状态:既单纯又复杂的微笑着,对女孩子们笑着,却不出声。
  “六叔,奶奶已经给你找好对象了。我们要吃糖了。嘻嘻嘻嘻……”冯师母的三女儿、十五岁的梅雪,举起一只纤纤食指,指着年轻客人的鼻子,笑着说。这个女孩子声音很低,像蜓蚓嘶鸣。
  “啊!对象!对象!又白,又光,又胖,又壮,又亮,头发和电灯泡一样雪亮!哈哈哈哈!”冯师母的五女儿、十三岁的梅思,最聪敏,最淘气。她又是拍手,又是唱,又是舞,笑着打趣年轻叔叔。
  “胡扯!男人头发才像电灯泡,女人怎会像电灯泡?”她四姊梅丽,用一双有点近视的长眼睛睨着她,笑着驳斥她。
  “现在,社会主义大革命嘛!女人头发都剪短了,和男人一样,怎么不会变成电灯泡?……”梅思笑着说。
  “好,我们叔母:电灯泡同志!电灯泡女士!电灯泡小姐!……六叔快去买糖,请我们吃!要买‘灯泡糖 '! ……哈哈哈哈!”梅雪用蚯蚓蚓声音浅笑着说。
  “哈哈哈哈!‘灯泡糖’! ……市面上倒是有‘泡泡糖’嘛!……”
  四个女孩子大笑起来。最小的十一岁梅达,笑得直扑到年轻人怀里。
  年轻客人也在笑,却没有声音。有时,即有音,也很小,小得听不清楚。他不断抚摸梅达的刘海头发,不说一句话。
  冯师母陪孩子们说笑一阵,有事,下楼了。
  我一时感到无话可说,只好也陪着傻笑。
  “梅雪!不许乱说!你们对六叔一点礼貌也没有。”我终于想出这几句话。我定定望着他,“宗骥同志,这几个孩子,平日淘气惯了,没大没小,你别介意。”
  他用那双大而乌黑的眼膛,瞅了我一眼,意思似乎是:“是这样嘛?”又似乎是疑问:“我们是同志嘛?”但他一声不吭,只微笑着。
  他这一瞅倒引起我相当感慨,不是自惭形秽:“解放”八年多了,迄今我尚是无业游民。可是——
  “宗骥同志,打算在家里住几天?”
  他又一次瞅我,这一次,两只眼球越来越大了,越黑了!竞像两只黑色巨大铅球,猛掷到我脸上。我还以为他没有听清楚我的话,便又复述一遍。
  他见我逼得紧,可一点也不慌张。他抬了抬方脸,动动厚嘴唇,仿佛在扬扬嗓子,准备说话了。
  我竖起耳朵倾听。
  但他其实什么也没有说。他喉咙里只含糊的轻轻响了一下,也许仅是清嗓子,也许只哼了几声,也许什么声音也没有,也许是我看见他颈项动,自己神经过敏。
  他又恢复了微微傻笑状态,这不仅是对我的答复,也是对孩子们的惟一言语。
  “六叔!卜先生问你:你在家里住几天?……”倒是梅思淘气,她不断摇着客人肩膀,问他。
  “嗯!……嗯!……”这回,这个浓眉方脸的活雕像总算“嗯”了两声,但声音相当低,听不清楚的人,还以为他要咳嗽,咳不出,便发出一种喉音。
  突然,他把怀里的梅达扶直了,拍着双手,和她做起击掌游戏。
  于是,四个女孩子,轮流和他做这种游戏,刚才的话题是割断了。
  在这种情形下,我要继续坐下去,是需要一点东方古典功夫的——接近于纪元后五世纪达摩十年面壁的那种功夫。但正是这种情形,却刺激了我更大的好奇心。我决定硬着头皮“坐”下去。我倒要看看,他这出哑吧剧,究竟要演多久。
  “六叔!六叔!教我们唱一支跳舞歌曲,好不好?”梅达拉住他的手。
  “六叔!六叔!教我们唱一支空军歌,好不好?”梅思摇着他肩膀。
  “六叔!讲一个故事吧!讲安徒生的故事。”梅丽说。
  “讲一个笑话,六叔!”梅雪低低道。
  他摇了四次头,算是回答了她们,脸上却继续痴痴笑着。在这片痴笑中,他原来无表情的黧黑色双颊,偶然闪过一朵朵情态,可是他却把这鲜花样的朵朵揉碎了,撂开了。
  “你北京去过没有?”梅雪忽然问。
  “你南京去过没有?”梅思淘气地笑着道。
  “你东京去过没有?”梅丽哈哈大笑。
  “地球上有没有西京啊?”梅思笑着问。
  “有,有,我听五叔说过,西京就是西安,他说,西安有个西京招待所呢!”
  “六叔,你西京去过没有?你们飞机到处飞,是不是?”梅丽说。
  “你坐在飞机上,怕不怕?”梅思问。
  这次,客人不仅傻笑,且向她们扮了个鬼脸,引得她们都笑了。他又一次把梅达和梅思拉到怀内,不断抚摸她们头发,他似乎很喜欢孩子。
  有时,偶然向我掠过一眼,一刹那间,脸上笑容消逝,现出一片沉默、深思,一种法官的严肃,一种法官的判决,混合着一分警戒意味。但脸一转往孩子们,他又微笑了。
  假如不是孩子们一点意外的淘气(其实是“意内”),这场哑剧究竟还要继续多久,我很难预测。反正我是准备不辞而别了。因为,我断定,今天下午,我或任何人,即使挥舞黑旋风李逵那柄可怖的板斧,也难把他比棺材钉钉得更紧的嘴唇两块棺材板劈开来,挤出一滴真正的话语。
  就在我正式宣告绝望、打算拍拍屁股自动滚蛋下楼的五分钟前,四个女孩中,不知哪一个,突然尖声叫起来:
  “哑巴!大哑巴!大哑巴!哈哈哈哈!……”
  “大哑巴!……大哑巴!六叔是个哑巴!……哈哈哈哈 !”
  “大哑巴叔叔!哑巴子!……大哑巴子!……我们不和你玩了!——我们不和哑巴玩了!……”
  一个孩子尖叫,其他三个也锐叫,大笑大叫了一阵,四个女孩子,一溜烟下去了。
  不用说,在这一阵嘈乱脚步声中,也杂着鄙人的缓慢的脚步声。
  临下楼前,我对他投去最后一瞥——这可能是我今生今世对他最后的一瞥了。
  这个年轻人不再傻笑了,他黧黑色方脸,微微显出一点惆怅,刚才被他揉碎了的那一朵朵花,又出现在双颊上。他大而黑的眼球,凝望着四周的空虚粉壁。慢慢地,他寂寞地站起来,难得有表情的厚厚嘴唇边,浮起一片悄悄苦笑。
  就这样,这个下午,这位据说过去长于辩才的年轻人,在离家八年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这四个天真的侄女儿消磨了将近一个半钟头。他望着、听着、笑着、动作,自始至终却没有正式说过一句话。
  后来,据冯师母告诉我:我未上楼前大半小时,他和冯师母及孩子们也未正式交谈一句话。八年前,他最喜欢她的几个女孩子,常常抱她们,和她们玩,谈笑。他口才好,爱说笑话,能讲故事。这次来后院,主要是看几个女孩子(想不到大女二女都在外地读书),并不是看冯师母。他一到,为了避免和她交谈,很快就把四个女孩子引上楼,和她们玩笑了许久,却始终不说什么。
  两天后,这尊活雕像走了。冯师母笑着对我道:
  “这回宗骥(这是他谱名)回来,爷爷不开心极了,说:‘怎么?八年不见,我好好一个儿子,竟变成哑巴子了!和我一句话也没有。’真亏他!在家住了七天,父子没有说过十句话。背地里,和他娘倒有几句话说,可也不多,总是三问一答,都是关于婚姻的事。别的,他什么也不肯谈。……在上海,老五请他和老大吃晚饭。席上,他极少开口,基本上是冷场。饭后,弟兄三个一道出去,本想陪他逛逛马路,他临时说,要到外滩去办一件事。两个哥哥信以为真,要送他,他不肯。分手后,不料他竟到老五附近一幢大房子里开会,就在建国南路,离老五家不到百步路。……这是老五偶然撞见的。你说有趣不?”
  我听了,不响。我想,碰到这类事,我最好也向这位年轻人学习,扮演一个秦代“金人”,比做一个现代有声生命更得体、安全。
  目前,到处既是一大锅沸水,蒸汽四溢,仔细深思,我对这位年轻人扮演的角色,倒有点同情,虽说仍有不可解处。
  不过,我的想法并不完全正确。
  仅仅一年后,冯师母告诉我一个新消息:这位当代“金人”,因为是她丈夫的异母同父兄弟(尽管她丈夫是抗战结束后一年到香港的,前十年因商业失败才转赴台湾当小职员,又尽管当时此人才八岁,双方平日极少见面,而且冯师母丈夫二次由香港回来探亲,此人已不在家),在一次肃反运动中,他遭受剧烈斗争(据说是隐瞒成分),终被调出空军单位,现在变成一个商业部门的普通职员了——算是弃军从商了。
  改行以后,他是否继续常演哑剧,我就不清楚了。因为,今生今世我既不可能再遇见他,也无任何兴致打听有关他的种种了。
  (nun2007年扫描整理无名氏《一型》全文结束)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11:20 山东
  无名氏《拈花——三女性素描》

  拈花——三女性素描
  觌面
  一片阴暗的天空,一份潮湿的天气,再加上突然出现的三件灰制服,它们所给与我的心理反应,是可以想得到的。
  这虽然是新缝制的三件制服,却像穿了多年,洗涤过无数次,再不剩下颜色、光度——而这正是一切灰布的特点。
  在我感觉里,她们只是三个灰色动物,不,三个灰暗的鳞介生物。而且,还不是新捕上来的青鱼或鲢鱼,是篓子里已躺了几天的陈鱼,依旧浸透水底的暗与湿,正好配合这阴雨天气氛。我的义妹刘菁在上海幼儿园工作,这回突然带来三位女同事:周、汪与林。据说她们想畅游西湖。而我的初次印象、我的第一感,却把她们与篓子里的鱼联想在一起,实在失敬。
  周原籍姑苏,她的姿态、动作,却不大像苏州女人。你以为她是合肥人或南京人,却能操一口流利国语。她有意敞裸在灰制服外面的黄色薄绒衬衣领子,也并未给她面容添几分秀气。她虽是个闺女,举止却像少奶奶。仿佛她已当了十年管家婆,对每一只油瓶、每一口醋钵、每一个盐罐,都了如指掌。假如她这份举止和话锋再发展下去,她足可以演莎翁《驯悍记》里的女主角:凯瑟丽娜,那个和未婚夫谈不几句就大骂对方是驴子的高贵少女。
  三人中,汪最黯然无光,真正是“空无一物”。见过前两人,就算三个一起见过了,不需再看了。此姝真正是没有一副女人脸孔。你一定要说有,那么,突然间,你会看见:一张又黑、又瘦、又老、又粗糙的非洲土人面孔。这张脸上,似乎没有平面,到处高高低低,凸凸凹凹,像一座可怖的丛山峻岭。说直爽点,她简直像一个原始爪哇的直立猿人——五十万年前的人类老祖宗。
  菁说汪是宁波人,绝对不错。她那一脸黑气,使她活像宁波海边一尾正在迅速逃跑的黑鱼。
  我所以这样细研她们形象,是一种好奇。我想观测,在浓浓涂抹了新的“大时代”的胭脂色后,她们究竟是怎样的扮相。
  比较起来,林倒有点闺秀气,颇符合她的故乡苏州情调。只可惜双目太小,使得脸上几乎没有眼睛,这未免是个遗憾。
  湖上
  决定去划船。
  一上街,两位姑娘马上充分表演“苏州情调”:首先找糖食店兼水果铺。像经过七个埃及荒年的活幽灵,她们一口气买下去,糖果、枇杷、香榧子、小核桃、酸梅,——还想买,却没有合适东西好买了。名不虚传,苏州人是天底下最爱吃零食的一种生物。
  “这里最出名的,还是你们苏州人开设的‘采芝斋’和‘稻香村’。你们苏州人来挑选杭州糖食,注定要失望。”我笑着说。
  她们也笑了。这是不是礼貌上的笑?
  接着买胶片,以显示其肩膀上吊着照相机——那种吊的方式,照相机真像在上吊。
  “有六二零么?”周大声问。
  “没有。只有六二四。”店倌大声答。
  “完蛋!”周大声叫着。
  “完蛋!”林也大声叫着。
  这两声“完蛋!”是如此之富有魔力,以致旁边那位“爪哇直立猿人” 也不得不立刻跟着大声叫了一声“完蛋!”
  我几乎也想跟着大叫一声:“完蛋”,以示做主人的礼貌周到。但这个“礼貌”,只在我思想笼子内散了几步,我并未让它“出笼”。
  真正,这几声“完蛋”像几只陀螺一样,在我听觉“地板”上滴溜溜转了好一会,而且,又在我知觉“温床”中繁殖了许多“不同义字”。我的小结是:她们虽属雌性,却显示雄性的“雄厚实力”。
  租船按钟点计算,我租了四小时,算是半天。
  “现在是九点卅四分!”林看看手表。
  “快点!快点!上船!一分钟也不能损失。”周嚷着,还是用刚才喊“完蛋”的那副腔调。
  我吩咐船夫到附近买点开水,为大家沏一壶茶,大约耽搁三四分钟,这就顿时又在她们内心引起不少“完蛋”之类的声音,所好尚未发之于喉或唇,该是从她们脸孔的无声电影镜头上发现的,盖三位少女“脸庞儿”上均有“完蛋”之色也。
  一上船,杏黄色的枇杷,浅棕色的香榧子,深棕色的小核桃,红色的酸梅,以及花花绿绿的糖果,纷纷投入她们菱嘴。形势之紧张,犹如飞机投现代式葡萄串炸弹。于是,她们的灰色形体上,立刻渲染一些五彩缤纷的颜色。当飞机投弹速度加快时,她们浑身抖擞,马上精神起来。这是她们最勤奋的时辰,也是最快乐的时刻。
  至于美丽的西湖呢——这时,船正在它上面寂寞地前进。
  “西湖一点不好。没有什么可看的!”周勇敢地说。立刻又继续飞机式投弹动作。
  “没有来杭州时,大家说西湖怎样好。来了,也不过如此。”林说,迅速投了一个香榧子到嘴里。
  “失望得很!”汪说,脸上充满五十万年前人类老祖宗的尊严。
  这些都是勇于下结论的“文学骑士”,常常地,只看完文章第一句,就全篇盖棺论定了。
  我挺身而出,为西湖做义务律师。
  “阴雨天看西湖,等于暮色苍茫看人脸,看不好的。必须在晴天,特别是太阳明亮的日子,西湖才能现出真正本色。”
  虽经辩解,义务大律师并未胜诉。
  “不好!不好!”周一面嚼小核挑,一面说。
  “唉!唉!不过如此。”汪一面忙着扔枇杷皮,吐枇杷核,一面谈。
  到底还是细小眸子里有点幻想味的林高明点。
  “不管怎样,好歹总算来过了。”她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大吃酸梅。
  接着,矛头指向杭州糖食小吃,三位贵宾的结论是:香榧子不香,白沙枇杷发酸,酸梅无味,糖果也“唔啥”,只有小核桃尚差强人意。
  尽管这样,满船仍是糖衣、枇杷皮、枇杷核和香榧壳。最后,连“食之无味”的全部酸梅,也“鱼贯”进入她们伟大的消化系统。仅小核桃还残剩一些深棕色的小小和尚头,在圆台面上“示众”。因为,核挑虽佳,吃来太费事,很麻烦,苏州人照例是最怕费事的。苏州本地糖果零食中,只有大核挑肉、核桃糖、棕子糖等等,却没有小核桃之类。
  我在一边看着,听着,只笑。碍于礼貌,我也偶尔奉陪,吃几颗香榧。大部分时间,却在默默抽烟,欣赏湖景。
  船到苏堤,一登陆,周又立刻总结:
  “苏堤上面,什么也没有。一点也没有好看的。”
  我笑道;“阴天苏堤只宜远观。晴日的苏堤春晓,在堤上散散步,或骑自行车兜兜圈子,也不错。你老远跑到堤上,弯下身子,细看泥土,自然没什么可看的。苏堤上的泥土,和别处泥土,并无两样。”
  她们听了,笑了。
  鉴于杭州土产的惨败,为了挽狂澜于既倒,游三潭印月时,我请她们吃杭州藕粉。她们一人端一碗,四仰八叉,躺在藤榻上,睡着吃,吃毕,迅速舔舔舌头,表示满意,这样一来,我总算给杭州土产“挽回一局”。
  渐渐地,她们游兴开始转浓了。逛刘庄时,她们居然对白石桥栏畔的长长垂柳细丝发生兴趣了。三人停下步子。
  “在这里拍个照,多好。”林叹了口气。
  “倒楣的六二零!”“少奶奶” 几乎在诅咒。
  “完蛋!”宁波墨鱼简直是浓吼。
  “气死了!”林望着阴暗的苍天。
  带着点愤慨,走向岸边,准备上船时,六条目光忽然像六挺机关枪,齐向一个五香豆腐干摊头扫射过去。有点恋恋不舍地,三人在摊子四周绕了几转,终于,一致坚决摇头。
  “不买,不买。”
  “不干净,不卫生!”
  “一点不好吃!不买!”
  像判决五香豆腐干小贩死刑,连珠炮式地,她们射出上面的炮弹字眼。
  可是,当我和菁上船后,她们竟姗姗来迟。一面走一面笑,嘴里大嚼四四方方豆腐干,手里又拿着四四方方豆腐干,那神情,那镜头,倒真值得用六二零胶片大拍特拍。
  刘庄是我们上午重点游览地。这正是礼拜日。一些旅行团体像赶赛会,纷纷“到此一游”。留声机放送一支苏联歌曲:“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茶座上响着二胡与竹笛的合奏。园内有人击羽毛球,甚至还有玩篮球的。偏僻角落,则有人吼着(并不是唱)京戏。这真是大赛会。虽如此吵闹,有些茶客却在藤躺椅上睡着了,打着鼾,鼾声如雷。另外几个游客,则在前厅铺设红色睡垫的红木烟塌上(虽说以前是招待客人抽鸦片的)睡着了。这些人似乎并不是来游览,而是赶来在各式各样吼叫声笑闹声乐声中大睡,大做白日黄粱梦,真是福气。
  可能是受这些“福星”传染,三位女士游毕刘庄,一回船,也睡着了。周和汪两位,索性脱去鞋子,把白色沙发椅背放平,打横直躺,像刚从炮火连天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卧在白色担架上。周翘起一双大脚,高高展览她那双灰布袜套,令人触目之至。
  船至湖心亭,两位鼾鼾鸣鼾的少女,忽然飞鱼样跳起来,她们迅速冲到店内,求了个签,央菁作陪。我没有上岸,签又保密,我不敢多问。我想,不外是卜终身大事吧!无怪她们先前对倒掉的雷峰塔特别感兴趣,大约她们听说过,那里有一个闻名四海的月下老人祠。
  快抵岸时,则望望腕表:
  “才一点一刻,还有十九分钟呢!不能白白浪费。”
  她建议沿湖边再荡一会。
  我们既不能剥削舟子的劳动力,可他也不能剥削我们的钞票啊!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12:09 山东
  无名氏《拈花——三女性素描》

  雨夜
  下午,为了预备客人晚餐,我独自归来。菁陪她们玩灵隐,终于,又返回我的室内。
  窗外落雨。雨声和夜暗把人们距离拉近了。雨夜如一柄圆圆黑绸伞,我们现在共撑着它,同在它的黑色圆顶下,相互感到异常“靠拢”。
  彩色伞形台灯下,三位女客脱卸灰色壳子,显示她们的彩色内衣,真正散溢出少女气氛了。由于一天游览,快感混和着疲倦,大大冲淡她们尖锐的情绪与词锋。此刻,她们的精神调子,不大出现震耳的高音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和水果茶点,带给客人一些新的愉快。这正是一天的最后时辰,在上床寻找好梦以前,人们的神经总会松弛下来。
  总之,现在,或多或少,她们呈现出少女最纯粹的一部分,不再像白天那样,不时向我显示雄性的“雄厚实力”了。
  就连那尾宁波墨鱼,此时也带点彩色金鱼味了。
  我想起,上午谈话中,我曾向她们说:“你们三个,两个是苏州人,一个是宁波人。从前有人说过:‘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宁波人讲好话’……” 下面有几句话,我未说:“在我看来,你们三位谈吐,如出一辙。”
  “你是小说家,讲一个长长长长的故事给我们听,好吗?”晚饭后,周央求我。
  “不,我只能讲一个短短短短的故事。”我笑着说。
  于是,我照例讲了那个讽刺吝啬主人的故事,以娱乐第一次在我这里吃饭的客人。
  (这故事是个笑话,略述如下:
  某甲素吝啬,从不留客吃饭。某日,妻弟乙骑驴来访。将午,甲对乙道:“对 不起,没有小菜。不留你吃饭了。”乙道:“没有小菜,不如把我那口驴杀了当小菜吧!”甲大窘,只得留他进餐。
  甲酒杯极小,可谓袖珍酒杯。乙举杯方饮,忽大哭。甲问其故。乙道:“先父生前太精刻,最喜用这种袖珍酒杯喝酒,某日不慎,把杯子喝下肚,竟死去。所以,我一见此种酒杯即触景生情,不禁思念亡父,大哭了。”甲无奈,换大酒杯。
  食毕,乙告辞,忽对甲道:“姊夫!请你打我三记耳光吧!”甲诧,询其故。乙答道:“这次回去,人人都知我在你家吃过午饭,但我脸孔毫无红色,可见酒未喝足,大家必笑你吝啬,那太使我难堪,请你打我三记耳光,我双颊必红,大显酒醉之色,那么,不仅我脸上有光彩,你也从此可以一洗吝啬的大名了,岂不两全其美?”)
  不知何时起,话题转到外国教会。我的预感并未错,林果然曾就读于上海一个天主教会学校。
  “那些嬷嬷们封建极了,把一些女学生们管得真严!”她笑着说。
  “在我们中学里,男女不同校,男的读男校,女的读女校,礼拜天做弥撒时,男女也分开坐。而且不许男女相互望一眼。谁要望了,一发觉,就记过。可是,天底下的事就这么怪,你越是禁止,人们越是好奇。尽管你要记过,男生还是拼命要往女生这边望。有的男生,干脆把情书绑在足球上,踢到女校这边来!……一切封锁政策毫无效果!”
  大家听了,都笑了。我也讲了一件亲见的轶事。
  某教授任教于上海某天主教大学,他在男校和女校都开课。他有甲乙两个太太,甲是正式,乙非正式。他在男校应酬场合,带甲太太出席;赴女校宴集,则携乙太太参加。前后数年,并未被发觉。因为,男女两校师生,从不碰头,他是惟一例外,两校兼课。他说:
  “我们女校,连一只雄苍蝇都不准飞进来!”
  妙的是,他的甲太太对乙太太也毫无所知。因为,她一直住男校教授宿舍,从不赴女校。并且,她丈夫与乙正式在外面登报结婚,她竟也毫无所知,真是一个现代鲁滨逊式的女人,几乎完全与社会绝缘。
  (附带补充几句,在讲此故事的三年后,这位教授因思想问题,下放劳改,在淮河畔读“劳动大学”。某月某日,凑巧甲乙二太太分头“探亲”,二人这才“喜相逢”,当中的尴尬情形,请读者们自己闭目去想像吧!这以后,某教授乃戏称甲乙两香巢为一厂、二厂,他自称吸“双斧牌”香烟,而且是该二烟厂的经理。)
  接着,她们谈到她们目前幼儿园里的一位同事:一个女天主教徒。周说:“那真是入了迷,在搞运动的一次大会上,她居然向大家公开传道。不经群众许可,她就自说自话,跑到台上讲话。她竟说:‘我希望天主帮助你们这些迷路者皈依……’大家不许她讲,把她拉下来,她挣扎着道:‘我还没有说完呢,让我再说几句!……’真是没有办法!”
  周又说:“学习时,别人看文件,听其他同志发言,她却偷偷看圣经。后来,大家不许她看,她没法,直叹气。……我想,她手里虽拿着文件,心里一定念念不忘她的‘伟大的天主!’嗨,她真是入迷,逢人传教,到处布道,连大便、小便、吃饭、睡觉,都不忘圣经!简直是活宝贝!”
  “她是不是个老太婆?”我问。
  “不。她是个廿二岁的女孩子。”
  我讶然。
  尾声
  素描到此为止,再描下去,有伤主人礼貌。我所以写“雨夜”这一节,纯为礼貌。不过,需补述三事,算是尾声,也算补成这幅素描的全貌。
  其一,由于对西湖印象颇坏,她们提早一天返沪,不等表妹菁陪她们同行。
  其二,这个突然变化,她们事先未通知我,是翌晨临时决定的。她们尽管宿邻室,和我仅有一墙之隔,但早上七时半,我起床时,她们踪影已无。菁告诉我:她们回去了。至于临行时有无什么话托菁告诉我,她既未提,我想大概是个冷场,也不便多问了。遗憾的是,本准备了她们今日午晚餐,为了菜肴丰富点,我还请邻居代买许多时鲜,看来,不免扑空了。
  其三,若干年后,这三位全是造反派健将,林当了小学校临时头头,地位有点像当年巴黎解放后的法国临时政府 戴高乐。周在依次斗争女性旧头头的大会上,曾跳上台去,把被斗者的长头发撕得出血。汪呢,那时的勇敢不下于周,她已不是一尾在逃脱的墨鱼,而变成一尾可怖的星鲨。她继周上台,左右开弓,“劈劈卜卜”,打了旧头头五计大耳光,声音之浏亮,据目击者说,直到林某在蒙古国粉身碎骨时,余音还在他们耳边响着哩!
  (此篇写于一九五O年夏,《尾声》为以后所加)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13:27 山东
  附录:评论文章

  短篇小说: 日常生活中的规训与压抑
  (刘志荣)
  ……
  无名氏的长篇小说狂放恣肆,浪漫主义色彩浓厚,但 50 至 70 年代他的几篇短篇小说,却带有强烈的写实色彩。实际上,一些短篇的内容几乎是作者自己生活片段的素描,称之为速写似乎更为适合;另一些虽然不是作者生活的实录,但其基础却无疑建基于真实的生活体验。这些短篇小说有《拈花》、《一型》、《契阔》、《花的恐怖》、《一根铅丝火钩》,它们冷静地纪录了当时日常生活中一些颇具代表性的片断。阅读这些短篇小说,你会发现:不但无名氏作品的话语方式及对时代的整体把握与主流文学迥异,即使其对日常生活的观察,也呈现了为当时的主流文学所遮蔽或忽视的生活暗角。
  任何敏感而富于创造性的心灵,可能都会对单调的整齐划一的群体人格感到本能的厌恶。……然而在 20 世纪的很长一段历史中,社会的意识形态化与军事制度化,在特定区域造成的泯灭个性的群体人格状态,却是普遍性的现象。……无名氏也有这种惊奇,他的短篇小说《一型》即描绘了那个时代颇具代表性的群体人格的画像。小说的主人公是叙述者“我”的房东的小叔子,某部队的干部。当他第一次回家时,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原先“最爱文学”、也很聪敏活泼的人变得非常严肃、冷淡,沉默寡言。且看叙违者“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物时的印象:
  短短的板刷头发,浓浓黑眉,单纯的大而黑的眼球,黧黑色方脸盘,厚厚的没有表情的嘴唇。这是一种很流行的青年脸孔。你在电影中、舞台上、画报里、街头、学校,特别是在某些“×”字号组织中,到处可以遇见。……
  这是一张十足象征时代的脸:沉默,严肃。
  这张沉默而严肃的脸不但对原先不相识的客人是如此,即使对自己的亲人也是这样,没有几句话,甚至面对自己原先很喜爱的侄女们的嬉笑玩闹,也仅仅是晃过一丝笑容,随即又陷入这种沉默的傻笑状态,以至孩子们笑话他是“哑巴”。小说里似乎也暗示这种沉默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有某种不得已的因素在内。……不管这种石化式的表情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无名氏想表达的是,这种僵化状态是那一时期的标准反应。作者不无刻薄地调侃这种人的精神和肉体的“神秘反应”……
  ……本来,社会对人的影响,原不仅仅在于人经历命运的大起大落方面。当一个人从精神到肉体都被当时的模子重新浇铸,变为际准统一的石雕时,这中间所包含的强烈的戏剧性和讽刺性,绝不逊色于个人命运的大起大落,甚至因为这种细节可以揭示特定时期日常生活中的际准形象,显得更为意味深长。不远,像无名氏这样就特定社会环境对于个人容貌、形体、神情方面的“神秘”影响进行研究,以笔者所见,在 50 至 70 年代的公开文学乃至 80 年代的文学中,并不多见。实际上,这种标准形象我们并不陌生,在 50 至 70 年代的文学、电影、戏剧,尤真是“文革”中的“样板戏”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醉严肃、庄重、坚定、笔直、僵硬、呆板的形象。然而,大约因为在当时的主流意识中这种形象正是提倡与模仿的对象,在公开的话语中不会有人注意或明言其负面的一面,而 80 年代以后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关注的重心,则在于由大时代中个人命运的戏剧性起伏的一面,来反思悲剧产生的人性、制度和文化根源(多多少少,这也是当时文学话语中耐人寻味的一个特点),由于更多注意一些具有界际意义的大事件,这种过往年代意味深长的曰常生活细节,反而很少有人注意。
  这也许是由于这些细节所包含的悲剧而讽刺意味,只有置身于当时的环境之中而又与之疏离的敏感的心灵才能注意到。这也成了无名氏这些短篇小说的典型特色。
  以“文革”为背景的《契阔》,主题是特定时代人与人关系的微妙变化。无名氏用细节渲染出了特定年代的那种紧张气氛。两个阔剧十年的朋友,难得一见,却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尴尬的原因便是由于社会环境变化,生活细节亦由之而变,酿造出一种特殊的气氛,使得原来熟悉的朋友产生隔膜,互相猜疑。客人唐一进主人殷之家,即看到原来颇有几份风雅的主人,其房间的陈设与以往相比,不但变得简陋粗鄙,其中更充满了“革命”时代的符号:
  他那双带福尔摩斯昧的眸子,不断巡视四壁。那简直像春节庙会一样热闹,到处挂着红红绿绿纸条,大都是标语口号,什么“造反有理”,什么“紧跟……”,什么“砸烂……”,最醒目的是伟人巨像,上悬“四个伟大”横幅,两边是新式对联。此外,还有一幅某美术出版社印的新式革命年画。
  而主人身上的衣着也“与时俱进”:
  一套蓝色列宁装,洗过无数次,褪色成一种蓝不蓝灰不灰的颜色,头上一顶深蓝列宁帽,卷曲,褶皱,有点像搁了一个月以上的大烧饼。看样子殷比唐更现出一种仆仆风尘之色——也就是一种老干部的风格、成色(其实他不是),这种成色,有真实,也有冒牌货,但一眼很难看清楚。
  这种种符号发散出一种让客人不安的奇怪气味。与此同时,主人也发现原来性格豪爽的客人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身上的气息也发生了奇特的改变:
  他定定望着来客面孔。在这个中年人脸上,第一次,他正式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变化。以前,那张白白胖胖的圆脸,没有了,代替的是一副瘦削、苍老而黧黑的楔形三角脸。这种黑不仅是一种色泽,更是一种黑气、阴气;这样一种黑色,像旧衣服上一种早已固定化的陈年水渍,再也刷不掉、洗不脱。他两只眼睛,以前比泉水还澄清,现在却变成雨后井水,甚至沟水,一片重浊、混沌。它们正是这幅脸上所有黑气阴气的来源,如两口黑洞洞所发散出的湛沉的黑气。
  他不再像过去一样面对面笔直看人了,眸子总有点犹豫不定,四处游荡。唐过去原是个小胖子,此刻却是一个小瘦子,仿佛被什么压缩机大大辗压一次,整个形体缩小了。一套藏青列宁装半新不旧,那顶月饼式的列宁帽放在桌上。“啊!他头发都花白了,才四十五!”
  这些细节造成的气息不免使两人互相猜疑起亲:客人怀疑主人是“造反派”,主人则从客人身上的阴沉气息以及随身带的黑皮包怀疑他是收集材料的“人事干部”,甚至有可能是来了解自己的近况的。 加上两人的会面不断夹杂进隔壁邻居指桑骂槐的恶詈和户籍警察警惕的目光,更是织出一种让人怔忡不安的氛围。最后,在这种奇特的氛围中,客人谢绝主人的盛情招待,临时撒谎告辞,结束了这次尴尬的会面。小说的结尾,客人唐在一个饭店里临窗沉思究竟该不该扮演上午那个沉默、警惕的角色:
  此刻,他凝视湖上美丽绿树丛时,心海上已闪烁着一句答复的“旗语”——那是航海家们惯用的,它只有一个字……
  “该!”
  他叹了口气,不管怎样,他总算已逃出一场噩梦——即使仅仅是一场可能的噩梦,或假设的噩梦,或似是而非的噩梦。
  可以想见,这也是主人此时的心态。本来,两人见面前,主人预备热情待友;客人特地来访,原想叙叙十年契阔。然而,两人见面后,都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地发现彼此身上的变化,而“这新大陆也许还不止一个”。这才改变了念头。
  ……
  与《一型》一样,《契阔》也是从日常生活中抽取的戏剧性的片段。这里的戏剧性的因素,在于人的感情在特殊年代中尴尬的错位与变化。当时代气氛的变化使得即使是原来的密友也不敢对友谊抱幻想而互相提防时,这中间的尴尬与讽刺也就包含了巨大的悲剧性。而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两人的敏感引致彼此越来越疏远、提防、害怕。这些戏剧性的变化都是从衣着、房间布置、神情举止等细节处着眼的。这里没有惊人的场面,却更加渲染出人与人的关系中那种猜忌与戒备的气氛无处不在。
  20 世纪 50 至 70 年代,在中国历史上是少有的泛政治化的时代,不论是历史、现实、社会、日常生活乃至自然存在,都被一步步纳入一套标准化的“政治哲学”说辞之中进行解说,同时,所有这一切也都要被置于意识形态化的眼光之下进行审视,真结果是使得甚至自然存在、自然美与基本人性,也要经受这套审视与解说。(在这个意义上,杨朔散文中的“托物言志”、刘白羽以长江三峡的景色象征社会 进步的艰难曲折,乃至贺敬之的《桂林山水歌》中在自然风景与爱国精神和战斗 情怀建立联系都不是偶然的;这时候的美学界关于山水画与花鸟画是否有阶级性 的论争,也不是偶然的。)……无名氏的这些描述日常生活的短篇小说,给人印象深刻之处,正在于它们所传达的特定时代的氛围,显示出那种无所不在的审视、控制与改造的严密与冷酷。它们也更进一步显示出外在力量不仅从外面压制,更是通过制造紧张的社会气氛,使得每个个体将之内化为一种内在的意识、习性甚至身体姿态。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5 13:15:08 山东
  附录:评论文章

  这种力量不仅在《一型》、《契阔》中那些被深深地卷入社会潮流的普通人身上表现出来,即使在那些并不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知识分子身上,也会被它打上难以磨灭的印记。无名氏的小说《花的恐怖》即显示了这一点,而由于它对个体心灵历程做了叙述,更能让我们看到这种改造所导致的内在心理过程。这篇小说中的“我”(显然是无名氏的化身),因为养花、爱花及听外国音乐之类的生活习性,透露了自己的“灵魂情报”,被周围的人视为异类,两次被劳动改造。小说中叙述这种改造的力量,可以一步步泯灭人的任何比较纤细的对于美的感觉——当“我”从改造地回来,“人是归来了,‘花’的感觉尚示完全归来”。 “这时候,我恍悟,我和当年那些谴责瓜叶菊的眼睛,是真正打成一片了”:
  进城时,不管看见怎样的好花、艳花,我几乎一点感觉也没有。……就连绚丽的西湖,湖上青山,阳光中摇曳的柳树,从前是那样感动我的,也再唤不起我一丝一毫美的感应。我压根不懂,什么叫“美”!……
  无名氏写到,“我”在强制劳动(打草扇)的过程中因为体力不支,四周无人时“学乌龟趴在地上,慢慢爬过去,再一爬一顿,把稻草拖回来”,锻炼了一个多月,“才由爬虫动物进化到真正哺乳动物”;随之是感觉也慢慢粗砺。在规训过程中,“我”因为改造不得不对花痛下杀手,偶然闲暇,即使面对大片绚烂的野花,也只觉得隔膜。毕竟象征和谐与自由的美是只有在自由与和谐之中而不是在禁闭与惩罚之中才能体会的:“我点起一枝烟,陷入沉思。这仅是‘票面’式的沉思,实际却没有内涵,没有观念,没有幻象。唯一思想是:‘此刻我能在这山顶花园停留多久呢?今后我将永远生活在我现在这种生活空间吗?’……”经历这种奇怪的心灵状态,自然会将这些意识内化到自己心灵深处,最终甚至会在人的感官与肉体上将之机械化地呈现出来。如果要考虑这种变化在个体身上的踪迹,《花的恐怖》无疑是一个典型的文本,因为它显示出外在之力的规训力量,甚至进入了最为个人化的感性层面。
  对于个体心灵来说,在受审视、规训之外,同时还不得不被迫忍受另一种折磨,这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无聊琐事的折磨。在《一根铅丝火钩》中,小公务员袁刚在家里养肺病,不堪忍受自己家里原来自制的煤炉的不便以及由之引发的大杂院里的邻里纠纷,狠下心来从自己菲薄的收入里花钱购买了一只新式照炉。不想自己的母亲还是用原来的方法来和新煤炉“作战”,不奏效的时候就习惯成自然地对之咒骂不休,结果为生活增添了更多的不便和喧闹。这使得企求平静养病的袁刚病情不见好转,几乎快进精棉病院,甚至想自杀。……读过《无名书》的读者,由此可以联想到小说最后几卷所描写的知识分子在大后方的灰色生活。在那里,这些敏感的知识份子同样被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搞得心烦意乱,不得安宁。这些普通的知识分子,一方面生活在压抑的大环境之下,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忍受来自生活中的琐屑的折磨,这几乎成了他们的宿命,而对于这些敏感的灵魂来说,家庭生活的空间,几乎成了他们唯一可以寻得一点宁静的空间。如果连这片空间也充满喧嚣,那真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
  这种渴望宁静而不得的心理,也是《无名书》后几卷中那些知识份子的心态。实际上,无名氏是把自己五六十年代那种困窘生活中饱受琐屑的折磨的心理投射进了这些篇章。根据笔者对无名氏的访问,这其中的好多材料,都是取材于无名氏这时期的日常生活。不但家常琐事给他的生活增添了无数的烦恼,大杂院中邻里之间也经常因为鸡零狗碎的事情而发生冲突。这些显然也是无名氏这样的知识分子所无法忍受的。《无名书》中把这些邻里之间的冲突,用国际政治的术语(国际纠纷、战争、 谈判、停战、协议等等)来叙述:在《一根铅丝火钩》中,也把袁刚母亲与炉子搏斗时的喧闹,比作“他那座静静王国”“边陲线被入侵”,而短时间的安静,则“正如一切国际和约——特别是希特勤与民主国家签订的条约——总不会持久”——这样的夸大的比喻有一种强烈的喜剧讽刺效果,读来甚至让人想起钱钟书的需些妙喻,但从另一方面也能看出无名氏对构成灰色生活的折磨人的琐屑的喧闹争吵的极端厌恶心理。
  文学史研究者一般把无名氏划为“新浪漫主义”的代表,这能够涵盖无名氏长篇小说的那种夸诞的风格,不过,这也容易让人忽视无名氏热切关心现实的一面。实际上,无名氏对现实的关注,绝不仅仅限于抽象的思考(《无名书》最后一卷印蒂的那些演说中提到的那些具有普遍性的大问题,实际上在当时都是具有现实的迫切性的。像人类由于语言、意识形态的分隔,使得整个地球有可能被毁灭,在冷战时代就不是理论问题而是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笔者在访问无名氏时,他说起在那种特殊的环境下,他的潜在写作,是用类似京剧大师谭鑫培最有名的唱法“乌云障月”来写——月亮本来要露了,可是给乌云挡住,要露不露。谭鑫培本来嗓子很响,但他特别故意用“乌云障月”的唱法半露不露,效果非常惊人。无名氏的潜在写作对现实的关注,也因为写作环境的关系,不能不混在一大堆描写里“乌云障月”。《无名书》中所写的 40 年代知识分子的灰黯心态,实际上是把他 50 年代的心态移用过去,而无名氏潜在写作中的这几个短篇小说,最能有力说明他也具备如实地表现日常生活、传达时代气氛的写实能力。这些短篇小说,写作的时候大约本来也是采取“乌云障月”的写法,后来在海外出版时,有的篇章作者增添了一些“点睛之笔”。譬如现在我们看到的《一根铅丝火钩》的文本的结尾,由袁老太太那根铅丝火钩,联想到在中国掀起各种运动者,也在像袁老太太对付煤炉一样对付国家和人民,显得颇为生硬直露,堪称蛇足。实际上,这些作品的意义完全在于它们传达出的特定年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灰色气氛,这与一般文学作画中全力去关注那些轰轰烈烈的运动(不管是歌颂还是批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在这个意义上,无名氏对于当时日常生活中灰色的一面的描写可以有更深远的意义: 一般来说,文学写作中描述 50 到 70 年代的生活时,不免总带上几份英雄色彩或悲剧色彩,前者譬如当时公开文学的描述,后者如以后的伤痕文学或者反思文学的叙述。然而,不管哪一种叙述,常常不免进行纯洁化的处理,很少有人注意到,一个泛意识形态化的时代,在轰轰烈烈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的表面现象之后,却可能是颇为单阔无趣甚至灰暗猥琐的日常生活。……
  中国现代文学中本来并不缺少直面灰色日常生活的传统,“五四”时代已有鲁迅的《端午节》等小说开其绪,此后像老舍的《结婚》等篇,对之也颇为关注。 40 年代的苦闷气氛催生了巴金的《寒夜》那样的名篇。 80 年代末以后,以灰色琐屑的日常生活为主题的新写实小说更是成为潮流,而在五六十年代的公开写作中,除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等个别篇章外,却很少有作品敢于去描写日常生活中灰色的一面,像无名氏这样浓墨重写地去渲染,更是绝无可能。不过,这也让我们注意到了当时的文学审查机制颇有意味的地方:当乐观主义与英雄主义色彩构成了当时的文学话语权力网络进行监控与筛选的重要标准时,当个人只有被组织到关于历史、革命、理想社会的宏大叙述中方能取得存在的意义时,当个人的历史只有在与之相关的具有界际性的历史大事中才能获得其定位时,人的每天重复的平常生活中的琐屑,被书写在那些琐屑之上的符号,个人身上以及每日的生活中那些创伤印记,都被认为是无意义的而被压抑、筛选、删除——这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些符号和印记真的不存在或毫无意义,而是因为它们让人看到真实而不是幻象,所以才更有必要将之压抑、筛选、删除,但这种删除绝不可能是完整的——因为那样的话,生活便不存在了——像无名氏的短篇小说这样的潜在写作,便说明这样的删除总是会有“漏网之鱼”。它们为我们掀起了时代面纱,让我们注意到了这一时期绵延着的日常生活以及其中僵硬、灰色、琐屑、无聊的一面。

  2015年,天涯社区,无名氏文集系列之二:
  《无名氏年谱简编》《1950年——1976年家书选集》(亦名《无名氏生死下落》)《豹笼大师》《无名氏散文选集》《无名氏狱中诗抄》《花的恐怖》(亦名《圣诞红》)《契阔》《一根铅丝火钩》《一型》《拈花》
  已经全部上传完毕。
  感谢天涯,祝福天涯。
楼主angelnun的玫瑰园 时间:2015-07-16 09:51:50 山东
  为便于文友浏览下载,特将天涯社区三个无名书的帖子链接网址一并附后:

  《海边的故事》《日耳曼的忧郁》《露西亚之恋》《红魔》《龙窟》《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散文集《火烧的都门》(亦名《薤露》)《天真》《情简》《水之恋》《尼庵蝴蝶》《葛岭梦痕》《一封未寄的情书》《忆“塔底的女人”》《月亮小札》《塔外的女人》《情诗一束》:
  http://bbs.tianya.cn/post-books-544766-1.shtml

  《野兽.野兽.野兽》(亦名《印蒂》)《海艳》《金色的蛇夜》《死的岩层》《开花在星云以外》《创世纪大菩提》:
  http://bbs.tianya.cn/post-books-544780-1.shtml

  《无名氏年谱简编》《1950年——1976年家书选集》(亦名《无名氏生死下落》)《豹笼大师》《无名氏散文选集》《无名氏狱中诗抄》《花的恐怖》(亦名《圣诞红》)《契阔》《一根铅丝火钩》《一型》《拈花》:
  http://bbs.tianya.cn/post-books-544776-1.shtml
作者:刘志英3022 时间:2022-07-23 06:34:07 广东
  狱中诗抄,共多少诗
作者:刘志英3022 时间:2022-07-23 06:36:11 广东
  有卜乃夫《无名氏诗篇》吗
作者:刘志英3022 时间:2022-07-23 06:37:55 广东
  有卜乃夫,生命之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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