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李冤
大顺朝的司法制度,基本沿袭前明,细节处略有更易。
总体来说,刑部掌管刑侦审讯,都察院掌管监察弹劾,大理寺掌管审判定谳。号称“三法司”,其功能架构,大体相当于当代的公安,检察,法院。
三法司因其职司所需,各有一座监狱。一座是位于南城的刑部大狱。另一座是位于北城的大理院监狱,还有一座,是位于东南城的都察院监狱。
刑部大狱关押的是的未经三审定谳的囚犯,基本相当于当今社会的看守所职能,在押人犯既有偷鸡摸狗的梁上君子,也有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未进监狱之前,个个都趾高气扬自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进了大狱不到半天就尿了裤裆求爷爷告奶奶只求死得快些。
都察院大狱关押的多是贪污渎职的犯罪官员,上至正二品,下至从九品,紫袍鳞伤,乌纱染血。但好在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就算是动大刑也不像刑部大狱那么生猛彪悍,连刑具都透着那么点儿文雅风骚的情调,那些官员的哭嚎声也带着些许唐诗宋词的韵味。
至于大理寺监狱,就没那么多讲究了。进了大理寺大于的囚犯,都是经过三审定谳的罪人,已经没有屈打成招的价值,因此也就无所谓用刑。进来的犯人只有两条出路,要么秋后问斩,一刀砍死。要么遥遥无期,直熬到死。
相比较起来,刑部大狱还算是比较有人情味的。毕竟是以江湖好汉为主体,求生求死也都直来直去,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内侍监戴良公公,奉了永靖皇帝的口谕,仅仅带了两名小监,纵马疾驰,踏碎漫天乱雪,穿越半座神京城,来到刑部大狱的时候,已经是丑末时分,除了大狱牢门前那两盏“气死风”灯笼随着狂风颠三倒四,连个站岗守夜的鬼影儿都不见,偌大一坐监牢死像个积满尸气的活地狱。
两名小监翻身下马,上前拍门。噼噼啪啪地声音在万籁俱寂的神京南城的午夜里显得无比突兀,凄厉,惊悚。
过了一息,牢门吱吱呀呀地推开了,司狱都尉慌忙地带队出迎。
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但是他们有一点常识——但凡敢在这大雪之夜上刑部大牢拍门的,一定不是一般人。而这种人,不管来自哪个官府衙门,都是你惹不起的。
直到打开牢门,司狱都尉才发现,来的人竟然是大内总管,不禁心头凛冽,额头窜汗,慌忙下跪,口称“死罪死罪”。
戴良公公完全不顾这些人的疏忽职守或是溜须谄媚,径直冲进大牢,沿着青石甬道一路疾走,司狱都尉亦步亦趋地跟上。
戴良公公问道:“那个人呢?”
司狱都尉像内侍监刚听到这个词儿时一样迷茫,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人?哪个人?”
戴良公公猛地顿住,扭头凌厉地逼视着司狱都尉,嘴里冷冷地喷出两个字:“李冤!”
“哦,三,三王爷……”司狱都尉嗫嚅了一下。
“刑部大牢只有犯人李冤,哪儿有什么三王爷?”戴良呵斥。
“是,是。”司狱都尉抹了抹额头的冷汗:“犯人李冤,正在睡觉,卑职这就叫他起来。”
“叫他起来,给他洗澡,刮脸,换衣服,备马!”戴良说。
司狱都尉斜着眼睛乜了一下戴良,心里意识到有大事发生。
“不用了,别那么麻烦。”
忽然间,甬道尽头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之中传来一个疲沓沓的声音,还打了一声呵欠。一个穿着黢黑的囚服,睡眼迷瞪的年轻囚犯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就算隔着十八长远,戴良也能闻到他身上发出的酸溜溜,臭烘烘的味道,情不自禁地抽了抽鼻子。
“怎么着?臭吧?”那年轻人嘻嘻笑道:“你这就算撞大运了,幸亏现在是冬天。这要是夏天,我打赌你现在连你爹的那口精液都吐出来了……”
戴良脸色一沉,呵斥道:“住口!”
“有本事你割了我舌头!”年轻人嗤了一声。
戴良不与他纠结口舌,大声道:“奉大顺皇帝口谕,罪人李……”
还没等他说完,年轻人抢过话头,道:“罪人李冤,接旨。咱不耽误时间了,有屁快放!”
他的名字,竟然叫做李冤。
戴良皱了皱眉,沉声道:“皇帝要见你,现在。”
李冤笑了笑:“这个时候,如果不是老爷子自己不行了,就是有人不行了。”他瞄着戴良的表情:“嗯,谁不行了?”
戴良四下打量了一眼,司狱都尉和几个小卒,那几个人都噤若寒蝉。生怕自己无意之间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头而掉了脑袋。
李冤走到司狱都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陈,保管好的我的粪桶,我还会回来的。”
司狱都尉哆哆嗦嗦地点点头,冷汗已经溻湿了他的前胸后背。
李冤忽然仰天大笑,一个箭步蹿到大牢门前,窜了出去。
回到紫禁城的时候,已经接近寅时二刻。整座紫禁城依然黑压压一片死寂,只有东暖阁里还点着一豆灯火。永靖皇帝百无聊赖,正在对着一盘子烧鸡,一大碗丸子豆腐汤开怀大嚼。
永靖皇帝李岳的行事作风极端类似其父李自成,疏狂豪迈,不拘小节。即便他的儿子李汐身中两枪,生死未卜,他似乎也不以为意。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生死未卜,就是最好的消息,这至少说明还有一线生机,可喜可贺。所以他决定加一餐夜宵庆祝一下。
永靖皇帝吃的满嘴流油,时不时地把手指塞在嘴里吸吮一下。
暖阁的棉布门帘之外,响起了内侍监戴良的声音:“启奏陛下……”
“进来!叫他滚进来!”永靖大喊一声。
门帘被一脚卷开了,李冤裹挟着一身哄哄臭气走了进来,一步都没停,直接奔向桌面上的烧鸡,伸手就撕扯了一块,塞进嘴里痛快地大嚼起来。
“美!美死了!”李冤用指甲抠着牙花子,嚷嚷道:“我记得御厨房还有白师傅弄的陕西酱牛肉,给整点儿来,好几年没过瘾了!”
永靖皇帝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半块鸡肉,怒道:“去你妈的,没砍了你的脑袋就不错了,还想你妈逼酱牛肉?”
李冤嘿嘿坏笑:“老头儿,你太抠门了,没有牛肉就算了,那半只鸡我都咬了一口了,全是臭味,你就给我得了。”
永靖皇帝抽了抽鼻子,怒道:“他妈的,我还纳闷什么玩意儿这么臭?原来是你!那帮看大牢的,都不给你洗个澡换身衣服么?”
“那帮孙子原本是要的,是我自己不干。”李冤从永靖皇帝手里抢回半只烧鸡,撕了一口,大嚼着说。
“为什么?你就像一坨臭稀屎一样来见你老子?”
“我要是不这么一身来,你还以为我大牢天天仨饱一倒,干吃饭不干活,我得给你拿点证据不是?”
永靖皇帝盯着李冤,忽然嘿嘿笑道:“你个臭王八蛋!”
李冤道:“你千万不要说臭王八蛋这四个字,从父子传承的角度来说,对你自己不利!”
永靖皇帝脸色一沉,喝问:“别耍贫嘴,吃完了么?”
李冤抓起勺子又捞了一口热汤灌进嘴里,嗫嚅道:“可以了,吃饱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永靖皇帝淡淡地问。
“大概知道了。”李冤道:“老戴良给我说了点儿大体情况。”
永靖皇帝点点头:“那,你怎么看?”
李冤装模做样地打了个呵欠:“折腾一宿没睡了,我得先睡会儿。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天亮了再说吧。”
永靖皇帝砰地拍了一下桌子,烧鸡骨架和丸子汤都吓得跳起来。
“滚滚滚滚滚!”皇帝怒吼道:“戴良,给他找个小太监的狗窝,让他睡个够!”
“老奴遵旨!”门外传来戴良尖细悠长的声音。
李冤顺手抄走了掉在桌面上的小半只烧鸡,扭头就走,大摇大摆地挑门而出,只给永靖皇帝留下一屋子臭气。
恰在此时,一名身着深红色朝服,头戴乌纱梁冠的大臣匆匆走进,险些与李冤撞个满怀。
那大臣不顾李冤,直接一个扑身跪倒,五体投地,口中大叫:“陛下!臣罪该万死,恳请陛下处置,以正社稷纲常。”说罢,便以头抢地,纹丝不动。
永靖皇帝嗤了一声,道:“你这是干嘛?”
那大臣不敢抬头,嗫嚅着说:“臣受蒙陛下天恩,执掌刑部,本应朝乾夕惕,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为百姓纾难,孰料今日匪窟猖獗,竟敢在黄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谋刺皇子,致令皇五子承郡王……”
永靖皇帝轻轻拍了拍桌子,道:“别啰嗦了,屁大点事儿,我老李还不至于那么怂……你也忙了半夜了吧,吃饭了没?”
刑部尚书大人这才诚惶诚恐地抬起头。颤声道:“臣不敢吃,臣已经命令刑部各司捕快人马倾巢出动,将缸瓦市夜市一代所有摊贩,逐户搜捕,方圆三里之内的所有人家,入户搜查……”
永靖皇帝梁冠沉声问道:“还有呢?”
刑部尚书道:“还有,但凡有可疑之人的摊贩,逐户,一律先投入大牢,厉行审问,确保将刺客绳之以法。”
永靖皇帝苦笑瞟了李冤一眼:“怎么着?”
“放了,都他妈给我放了。”李冤腮帮子鼓溜溜地嘟囔着说:“他妈的投入大牢最后也是屈打成招,你把那些人抓起来有什么用?你得把他们放出去让他们继续开夜市,做买卖,人来人往你才能挖到消息来源,你把他们都抓了,你跟西北风扫听消息去呀?”
刑部尚书这时才意识到暖阁里还有一个人,惶恐地回头看了一眼,嗫嚅着问:“陛下,臣敢问……”
永靖冷笑:“这个王八蛋,是我以前的儿子!”
刑部尚书大为惶恐,略一思忖,随即恍然大悟,失声道:“是,是三……”
李冤摆摆手:“三什么三?我现在只是刑部大牢里一个掏粪工,算起来,我的生死还掌握在你对手心里呢。”
刑部尚书慌忙叩头,道:“臣不敢!”
永靖皇帝眼珠转了转,道:“话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这会儿正想着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我想赦了他的罪名,让他出来做点事。你看,按照刑部的规矩,有什么章程可循么?”
刑部尚书再次磕头如小鸡啄米,喃喃道:“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想赦了谁,全凭一句话,没什么章程,也不需要什么章程。”
永靖皇帝轻轻笑骂了一声:“你他妈的。”
李冤叼着烧鸡,一声冷笑,满脸跑眉毛地挑帘出门,这次是真的扬长而去。
辰时三刻,首辅宋贤再次奉召入宫,片刻之后,传出圣旨颁发至神京城内各部府衙司,圣旨言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敕封李渊为钦命钦差大臣,协统刑部诸事,钦此!
永靖皇帝李岳口述圣旨的风格也像极了他爹李自成,简明扼要,没头没脑。既不说明这个李渊是何许人也?也不澄清协统刑部是所为何事?总之就是一纸诏令,叫大家知道即可。
但是接到圣旨的部府衙司的堂官们都心知肚明,这个李渊的来头。
“李渊是谁?李渊就是当年奉旨到山东河南巡视灾民,连杀了十二名督抚大员,却敢连圣旨都不请的三王爷!”
几乎不到两个时辰,这个消息已经在神京城里的士绅举子,贩夫走卒之中不胫而走。
六必居的老光头和步瀛斋的白胡子,以及一帮老老少少围着茶桌开始吹牛逼。
“那三王爷,岂止是杀人不请圣旨,回到神京城,还敢皇上吹胡子瞪眼拍桌子!”六必居的老光头说:“皇上恼了,说,你他妈的还想不想当我儿子?三王爷说,不当就不当!”
围观的看客们齐声赞了一声:好!牛逼!
“齐活!皇上说,你他妈要不想当我儿子,我就罚你掏茅楼倒马桶去!三王爷说,去就去,谁怕谁是小舅子!”步瀛斋的白胡子接着说。
围观的爷们儿们哄堂大笑。
“这下老皇上彻底怒了。直接把三王爷发配到刑部大狱去掏茅楼,这一去,就是五年!”
老光头伸手比划了一个“五”,感慨道:“三王爷也真是一条好汉,在刑部大狱一声不吭,掏了六年臭稀粑粑!老皇帝一看三王爷宁死不求饶,一怒,起根儿在皇家玉牒上把他给除名了。这才有了原来的四王爷李沧,升了一格,变成了现如今的三王爷。原来的五王爷李沣,变成了现在的四王爷……可怜三王爷一声不吭,硬是满不在乎。又在刑部大牢硬挺了三年,前后加起来,这就是八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