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天后晌,党存德却没到大泡岭上去,是因为他的两个儿子党英党雄从城里回来了。大儿子党英大学毕业,在省城结婚,娃娃都上小学了。二儿子党雄却不好好念书,初中还没毕业就退了学,在屋里钻了几年,成天惹是生非。党存德在村里人跟前厉害的很,却拿这个儿子没办法,虽说惹事了也从不偏袒,该骂骂,该打打,儿子却是我行我素。那个时候党英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却不愿意去上班,反倒跟给老子要钱,要跟几个同学办缝纫、烹饪培训班。为这事爷儿俩个吵了半个月,谁也不理识谁,最后还是儿子取得了胜利,党英不仅从他老子这里拿了钱,还带着兄弟一起去了省城。那个时候开培训班的还少,他们几个瞅准了这个机会,后来又开设了计算机、汽车维修这些专业,培训班现在也成了培训学校。党雄跟着他哥在省城晃荡了这些年,也变得稳当多了,干啥事有板有眼,党存德也就放心了很多。
弟兄两个是吃晌午饭的时候到家的,存德婶正在往锅里下面,党存德刚从大泡岭回来,正在房院台上洗脸。两个儿子进院子看着老子叫了声爹,党存德嗯了一声接着洗脸,存德婶却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带着哭腔招呼儿子。先问儿子都好不好,又问党英媳妇还有娃娃好不好,又抱怨儿子咋没把娃娃带回来,还说挣钱不要太着急了,大儿头上的白头发又多了,党雄就说人家说那叫少白头,都是智慧发。存德婶就说屁智慧发,年纪轻轻就白头发比他先人还多了,突然想起锅里正煮着面哩,跑进厨房却发现面汤都溢出来到锅台上了。
吃晌午饭的时候,爷父三个在院里吃饭,存德婶在厨房里擀了两个人的面,又炒了两个菜,煮了几个鸡蛋。党存德在儿子跟前也威武的很,一脸严肃,儿子都养成习惯,跟老子一桌吃饭都不说话,低下头吃饭,吃够了就赶紧跑开。存德婶把炒好菜端出来看三个男人都低头吃饭,就说:“咋么,都哑巴了?这几十年了,吃个饭还是这调调。他爹,你都端了几十年了,儿子都这么大了,还端啥哩?”党雄也说:“就是,我爹这端几十年了,我估计这辈子是改不了了。”说毕,看着党存德等着老子发脾气。党存德却放下筷子,嘿嘿一笑说:“放屁,把你爹我说成啥了,从今以后,咱在饭桌上都放随便,该吃吃,想说啥就说啥。”党雄用胳膊捅了捅他哥说:“咱爹终于开窍了。”
饭桌上随便了许多,话也就多了。党英先是问党存德村里盖造纸厂的事,说这是好事,党存德不以为然的说好个屁,占了几十亩地。儿子就说现在全国各地都招商引资哩,国家也大力鼓励,只要有抵押,能寻着说话管事的人,就能贷款,很多还是低息甚至无息贷款。党英还问村里准备盖门面房的事情,党存德就说他已经下了台,这事他不知道,也不管,有啥事问党文礼。接着警惕的问儿子在省城咋这么快知道这事了,这么突然回来想干啥哩,党英才嘿嘿的笑着说出了回来的目的。原来,省城的报纸上也登了核桃庄盖造纸厂的事,还作为乡镇招商引资的典型在报纸上进行表扬推广,党英看着以后,马上看到了商机,进村以后就听见有人议论说村上要盖门面房,就更着急了解情况。一听到老子下了台,就急着去寻文礼问情况。党存德说跟女人说他还当这么着急回来是看老子,养儿子有啥用哩,又跟儿子说在省城挣钱就算了,回来跟村上这些人搅合啥哩,农村这事复杂的很,要是党英真的干上门面房,村里人还不得戳他脊梁骨。党英说现在的培训学校就像雨后春笋,一茬接一茬的起来,又一茬接一茬的倒闭,他就是占了下手早,有点名声,生意还能维持,但万一哪一天倒闭了咋办,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笼笼里头,再说他爹已经不当村支书了,还坚决反对盖造纸厂,村里人说不上啥话。
这边话饭还没吃毕,杨小旦就过来了,说是工地上出了事。党存德卷了一根烟,说:“打起来就打起来了,跟我有啥关系哩,吃毕饭了歇一阵,后晌上大泡岭。”党英却对这事感兴趣的很,就问杨小旦为啥打起来的。原来,上午挖地基时候,挖出来几具死人骨头。村上几个老头老婆知道了,说塬跟是核桃庄先人的墓地,现在盖造纸厂把先人给打搅了,必须给先人挪坟。厂方还不想停工,几个老头老婆就睡在工地上不起来,党文礼到了也说不下,只好让厂方先停工,后晌商量好了再动工。谁知道厂方施工队趁吃晌午饭的时候把尸骨都给拉到一边,骨头都给踏了个乱七八糟,这下老头老婆都不干了,发动了几十人把厂方的施工队围了起来,村上在工地干活的也围在跟前看着,要是施工方敢动手,就准备往上冲。党文礼来了劝说不下,胡乡长闻讯赶来,吆喝了几声,叫村里人散去,却激起民愤,后面看着的人也起了吼声,乡长吓得躲到施工队工棚里不敢出来。党存德从门框上取下了褂子,拍了拍土,说:“吼得好,要不然他还得惹出大事来。”
党文礼却是急的火烧眉毛,乡长被困在工棚里,工棚门口坐着一排老汉老婆,有的端着凳子,有的就坐在地上,有抽烟的,有谝闲传的,有乱喊乱叫的,还有嚎啕大哭的。他劝说了半天也没人听,说急了就有人指着他鼻子骂他就是个卖国贼、贪污犯,贪了人家的好处,就祸害村里人,还有人说要是党存德当支书,肯定不这么干。党小明看事不对,赶紧来寻党存德。党存德听说闹了起来,乡长也给困住了,就叫杨小旦回家,后晌就不上大泡岭了,他却坐了下来跟儿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党英就拿出从省城买回来的烟叶子叫老子尝,党存德卷上一根抽了一口,说:“这烟味道好,就是没劲。”又叫老婆从柜子里拿出半瓶酒,一小口一小口的喷在烟叶子里,说喷过酒的烟叶子晾干味道好,还不长霉,这个时候党小明就来了。
党小明看着党存德就赶紧敬烟,党存德却把一根卷好的旱烟递给了他,党小明吸了一口,说这烟劲大的很,就跟党存德说工地上的事,党存德却问他为啥不当小学校长了,也不当老师了,乡教委从外地调的教师一个多礼拜都没到位,两个班的娃娃耽搁了一个多礼拜的课。党小明陪着笑脸说这是乡上的决定,他文凭不够,又是村长,乡上就叫他专心抓村上跟造纸厂的事,新教师没来是特殊情况,乡上已经批评他了。党存德说:“批评有啥用哩,能不上耽搁娃娃的课不?你去给他交代,抓紧时间给娃娃把课补上。”党小明想说话,党存德又问他爹的情况,党小明硬着头皮说他爹越来越胡涂,前几天把被子给塞到炕眼里烧着了,害的月玲骂了他几天。党存德说:“那还不得怪你两口,他老糊涂了,你两还没胡涂么,我早就给你说叫你有空空了给把炕烧了,你两都干啥的。”党小明为难地说:“我这段时间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用,哪有空空哩!”党存德说:“屁话,忙就不要你先人了?你忙,月玲是干啥的,还好意思骂人。你给我说,要是没空空经管你爹,我就接过来经管,只要你不害怕村里人戳你脊梁骨。”党小明赶紧说:“不敢麻烦二叔,我肯定把我爹经管好了。赶紧,你再不出面,就要出人命了。”
党存德到的时候,工地更乱了,老头老婆子都往工棚里撞,党文礼站在门口用身子挡着,德生他娘用脑袋去碰他的肚子,眼泪鼻涕粘了一袄撩襟,他也不敢去擦。段根生在后头大声吆喝说不能叫外地人挖了核桃庄人的祖坟,谁要敢动手就跟谁拼命。党存德从后头踢了他沟子一脚,说:“你胡吆喝啥哩,你哪个先人到核桃庄埋着哩?成天无事生非。”段根生他爹是南山搬到核桃庄的,他爹死后埋在了南山,他先人都在南山埋着。段根生说:“老支书,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也是核桃庄的一份子,谁动核桃庄人的祖坟,我就有资格管。对了,你们党家祖祖辈辈在核桃庄,你最有资格管这事。”党存德说:“废话,这还用你说。”转过脸挤进人群,站在工棚门口。看着党存德来了,老汉老婆们就安静了下来,党存德劝说大家往后退,段根生还在后头吆喝,党存德就破口大骂:“段根生,羞你先人哩,就你事多,你占集体鱼塘给你养鱼,这几年给村上交过承包费么?再说,我叫人把你鱼塘扒了。”段根生最害怕有人说鱼塘的事情,他是个外来户,这几年在村里靠耍横耍赖占了个鱼塘,要是党存德跟他计较,他不要说拿菜刀,就是拿机枪也看不住,一听这话就不敢再言喘。党存德这才细细看了看眼前的这些老头老婆子,说:“都先散了,咱有事说事,要这么弄事情解决不了,你们都岁数不小了,出个啥意外咋办呀。德合他娘,你都八十了,还闹腾啥哩。”德合他娘说:“存德,你说我老汉在这搭埋了二十多年了,他想挖就挖,过几年我死了往哪里埋?”党存德说:“他们这么办肯定不行,我也不答应,我这就寻他们,大家赶紧散了。”
乡长趴在门缝里看着村民渐渐散去,才探头探脑的从走了出来,想说啥,党存德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过脸叫党小明安排人收拾尸骨,又叫栗经理跟党文礼到村部商量这事的解决方案。几个人进了村部,却看见刚才闹事的几个老汉在院子里下棋,看见党存德进来,七嘴八舌的问党存德这事咋办,党存德摆了摆手说:“年轻人不知道啥情况,咱们几个还不知道,不要叫人当枪使了,赶紧回去该干啥干啥。”几个老汉都灰溜溜的出去了,党文礼想挡,却没有说,而是叫党小明通知所有干部都来村部。
党文礼先请胡乡长讲话,胡乡长脸都吓白了,于乖莲给倒上水,他端起杯子喝水,手腕却在打颤,几个小队长看着想笑不敢笑,党文礼狠狠瞪了他们几眼,几个人就坐直了身子。乡长放下杯子说:“这人素质都低的很,野蛮的很,要不是老支书救场,我看还得动手打人。村上干部要再这么没力度,我就通知派出所拷人。”他话说毕,底下人就议论纷纷,二队长说:“乡长说的对,农村人都野蛮的很,乡长受惊了。不过我想问乡长,要是有人挖你家祖坟,你跟他急不?还派出所,就是国家 来了,还能随便挖人家的坟?”乡长叫呛了个没话说,又端起杯子喝水,党文礼赶紧打圆场说:“二队长,不要说了,乡长刚到咱这地方来,不太了解情况,核桃庄民风彪悍,历任乡长书记都知道,乡长过段时间就知道了。咱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挪坟,不能叫这事影响工程进展。二叔,你说哩?”党存德进了屋就一直在吃卷烟,屋里全是浓烈的烟叶子味道,于乖莲坐在门口不进来,乡长却是呛得连连咳嗽,听侄子这么说,党存德却说:“我现在不是村干部,这不是我的责任,有啥事你们说。”党文礼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我觉得这事不好办,毕竟动先人坟是个大事,咱不能强制,但又不挪不行,我想其它办法没有,咱就给点经济补偿算了。”这回,栗经理坐不住了,说:“支书,这在咱合同里可是没有啊!”党文礼笑眯眯的说:“合同里头是没有,这不遇到新情况了嘛,就不能生搬硬套合同,就得解决具体问题。我看要是不出点水,这工程肯定是干部下去。”乡长插话说:“这一点契约精神都没有得。”党文礼不再说话,一只手在水杯上摸来摸去,一只手从口袋了掏烟,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空盒,就撂在桌子底下,栗经理赶紧掏出烟给他发了一根,又拿出打火机点上。栗经理就看着党存德,党存德看着党文礼,过了半响,党存德说:“文礼,你出来我给你说点事。”
到了外头,党存德质问侄子:“你爹活着的时候给你说过不?这塬跟埋的人哪有咱村上的。”党文礼却说:“我还真不知道塬跟埋的不是咱村上人。”党存德说:“不要哄我,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德合他娘能不知道?几个老汉不知道?德合他爹在塬上半坡埋着哩。核桃庄哪有人往塬跟埋自个先人的?都在埋在半塬的,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咋么回事。”党文礼嘿嘿一笑说:“二叔精明的很,我知道塬跟埋的是四二年逃难过来的人,有好些走到咱这里都饿死了,村上人就用破席裹了埋塬跟了,我爹都给我说过。我就是就觉得这纸厂施工有点嚣张,嫌弹这嫌弹那的,再说村上要盖门面房资金也不够,我就买了两条烟打散出去,叫老汉老婆子听着挖出尸骨的消息就过来闹。”党存德说:“我还没发现你咋就一肚子坏水,咱不能亏人,叫人家看不起咱的。”党文礼说:“我这叫为集体谋利益,二叔,你可不敢松口,松口了我可就白忙了。我知道你不在乎钱,党英、党雄都在外头弄大事哩,可是村上人在乎,以后上头给的救济粮我年年给付海生安排上。”
两人再进了门,党存德话就多了,说:“我不是村干部,本来不应该说啥,但还是党员,还是核桃庄一员么,我想挖先人坟这事确实得好好解决,要不然村民得戳干部脊梁骨。我觉得文礼说的也有点道理,栗经理也回去跟老板商量下,开工没有回头箭,工程肯定是不能停下来,我现在就给你保证,只要一出门,就可以马上复工,但事情不能拖时间长了。”他这一表态,村干部也纷纷表态支持,党文礼就征求乡长的意见,乡长没奈何的叹了一口气说:“这事你们看着办吧,我不管了,不过不能出啥事,工程也不能停。”
晚上,党文礼就拿了一瓶酒到党存德屋里,进院子先进厨房跟存德婶说今晚上就在二婶这里吃饭。党英弟兄俩听见说话声音就出来打招呼,党文礼先问了问他弟兄两个啥时候回来的,又问党英媳妇咋么没回来,娃乖着哩么。说了半天,还不见党存德出来,就小声问二叔在屋里头么。党雄说他爹后晌回来就没出门,一直在屋里坐着吃烟,他弟兄两个也不敢打搅,党文礼就把后晌的事情说了说,就进了屋,满屋子烟味,地上到处是烟头头,呛得他头昏脑涨,就开开窗子,说:“二叔,屋里这么呛人,上外面坐一阵。我拿来一瓶好酒,专门感谢你今支持我。”党存德哼了一声:“我支持你,支持坑蒙拐骗?你本事不小了,把我当枪使哩。我大半辈子没干过这事,今叫你给哄去讹人了。”党文礼嘿嘿笑了一声说:“二叔,我这是为集体利益着想,还合法合理,名声可能不好听,但能得到实惠。我就不信造纸厂盖到半截上了,他还能撤走。赶紧,我婶叫吃饭哩,上外头吃饭。”
饭桌上,党存德还是不说话,党文礼把酒打开,先给他到了一杯,说:“二叔,我早都想请你喝酒了,就是没得空空,我先敬你一杯。”说着,仰起头就把喝了下去。党存德却不举杯子,点上烟说:“文礼,你当着两个你兄弟的面说,这事咱办的对不?”党文礼沉默了 半天没说话,党雄却说:“爹,我文礼哥办的一点都没错,又不是为自个谋利益。你年纪大了,烟就少吃点。”党存德没理识他,转过脸问大儿子的看法,党英也说这事办的没错。党存德突然问:“在城里你是不是也一直这么干哩?”党英没说话,过了半天说:“爹,做生意就这样子,古人还说无商不奸哩,咱不违法,合理利用规则。你要不用,人家就用把你打倒。为啥现在开培训学校的这么多,倒闭的也这么多。就那么大个市场,人家不倒闭你就得倒闭,你要活着就得把人家挤垮,这就是市场经济,以后竞争还得越来越激烈。我文礼哥这一回就是合理利用国情,谁也说不上个不是。”党存德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说:“看来社会真的变了。”说着端起酒杯一口喝干。
党英可是不管他老子了,不停给党文礼倒酒,问党文礼盖门面房的事,党文礼就说肯定要盖,就是资金缺口有点大,这回跟厂方给点,还差不少哩,不行就跟信用社先贷点。党英就神神秘秘的问他咋不跟村里人集资,党文礼说村里没啥有钱人,再说有钱也没人愿意集资。农村人都目光短浅,看不着利益没人愿意出钱,等看着利益再出钱又不挣钱了。党英就说他愿意出钱投资,按资金算股份。党文礼一愣说很多人一进城就不想回来,有点钱的还给家里人买商品户口,他还以为党英这回回来是给他爹他娘买商品户口哩,没想到还想着农村这点碎钱。党英说他跟前有人进城以后攒点钱,给老婆娃娃买商品户口,结果城里没工作,啥也不习惯,最后还是回到农村,农村却没地了,有啥意思。再说,城市就那么大,人满了还不得往农村发展。党文礼直夸这个兄弟有眼光,两个人就商量着要投资多少钱,村上和党英各出多少,各占多少股份。党存德在边上一直喝闷酒,听见两人商量就说:“这么办能行不?村上人还不得戳我脊梁骨?”党文礼就说:“二叔,你放心,我明就通知集资盖门面房,谁投资谁受益,党英正常投资谁也说不上啥。”
党存德酒量不小,今天没喝多少却醉了。存德婶在厨房里吃了碗饭就串门去了,党文礼几个商量门面房的事也顾不上他,他就自个倒酒喝,不一阵就醉了,三个小辈谁也没想到这点酒就把他喝醉。他倒了一杯酒往嘴里倒,却身子一歪,把饭碗碰到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大家才知道他喝醉了。儿子和侄儿手忙脚乱的搀着他去睡觉,他却醒了过来,含含糊糊的说他没喝醉,就是头有点昏,看啥都是好几个。又说现在的人都咋么了,他活了大半辈子,这世事人情都还看不懂了,啥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说起他这一辈子弄成过啥事,啥事没弄成。又说当年跟县委书记还有周边几个大队的支书到山西参观大寨,参观没留下啥印象,大寨的小米干饭倒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吃了十几天小米干饭,现在想起就反胃,一伙人到了省城下火车,第一件事就是一人要了两晚刀削面。还说起渭河大桥没修的时候,河上有人撑船,他每回坐船人家都不收钱,这桥一修,船就没用了,撑船的河南人也不知道到到哪里去了。船现在倒是还在河上,没人管,渡口也荒废了,就留下个空船。人家撑船人还留下个空船叫人记得哩,我以后能留下啥叫人记得。
几个小辈却没有兴趣听他说这前三十年后的事,那都离的太远,他们感兴趣的是咋么把门面房盖好,咋么能挣大钱,咋么能叫党英入股村里人又没人说闲话。说干就干,这几个人雷厉风行,第二天就在村里宣布了集资的消息,不出所料,没有一户愿意出钱集资,党文礼就宣布了党英出钱,但是得占股份,还张榜公布,说是三天之内谁有意见可以到村上反映。这些事党存德却是一无所知,第二天一早吃过饭照常到岭上整地。杨小旦看着他就说:“二叔,我跟三娃还以为你要进城,以后不来了。”党存德说:“我就是个土农民,进城干啥呀。”杨小旦说:“你把儿子供经成了,进城享福么!我听说这城里人都过的独得很,一进屋就关上门,过自己日子,有些人对门住了几年了,还不知道对门住的是谁。二叔,你说这人活的有啥意思哩!你问过你儿子么,他是不是也是这么过的。”党存德点上一根烟说:“我问他这干啥呀。对了,你知道原先在河上撑船的河南人到哪儿去了?”杨小旦不知道,三娃却知道,他说话有点不利索,村里人没人愿意跟他说话。河南人在河滩上搭了个窝棚,一年四季就在住在窝棚里,也没人见过他的老婆娃娃,三娃却跟他说得来。三娃就告诉党存德说,大桥通车以后,河南人就没饭吃了,过几个月就回了河南。走之前他才跟三娃说他在河南有个老婆,还有五个娃娃,这几年他在河上撑船挣得的这点钱勉强还能养活几个娃,现在还不知道咋办。前年收到河南人的儿子来信说他爹死了,还说他咽气的时候还说,他出来这么些年,就三娃还把他当个朋友,有啥事跟他说,他有啥事也能跟三娃说,所以叫儿子在死了以后写信把消息给三娃,还把他的破船也送给三娃。
三个人说着话干着活,相师添财老汉却来了,添财老汉年轻的时候人长的溜刷,一米八的个子,现在却驼着背,一脸皱纹,路也走不快。相师就是风水先生,核桃庄及周边人都这么叫。他这个相师是半路出家的,前几年儿子结了婚,老婆就给引孙子,他闲的没事干就到南山一个庙里跟老道谝闲传。打那以后人就变得神神叨叨,逢人就说他跟道人学了多少多少本事。慢慢的,村上有谁家里择个日子、选个墓穴、盘个锅台,都寻他给看,他手轻,其他相师看个日子十块,他就要五块,选个墓穴二十,他就要十块,不给钱他也不撵着要。这回盖造纸厂,乡长坚持不请相师,老板却迷信的很,专门从省城请了个出名的相师,看了好几天才动工的。添财老汉就不高兴了,看着党文礼就说这事,说厂址选的不好,方位不对,还说省城来的相师根本不了解核桃庄的实际情况。党文礼忙得很,把他说的话当做笑话,他却认真地很,逢人就说,却也没人当真。盖造纸厂之前党存德寻过他一回,看他神神叨叨的样子,也没多说话就离开了,没料到他却寻了过来。
虽说看不惯他的神神叨叨,党存德却也不怠慢他。当年修水库的时候添财是三队队长,办事干脆利索,得力的很,党存德一直记着他的好处。添财老汉还是一见面就说造纸厂这事,党存德打断他的话头叫他说正事,添财老汉就问党存德昨天为啥不阻止施工,还叫老汉老婆子都回去。党存德说他虽不是村干部了,但还是党员,还是社员,不能给集体添乱。添财老汉讨了个没趣,却说起了造纸厂的方位问题,说他们为方便把大门朝马路开,其实大门应该朝南开。还说清水河以后就没鱼了,造纸厂只有七年寿命,不过他看不着了,又说党存德是个长命相,村上这些老人都没了,党存德还活着。还说以后核桃庄人都要住楼房哩,不过党存德也是看不着了。
党存德耐着性子听他说没边的话,杨小旦却听不下去了,说:“添财叔,你还真当你是诸葛亮,能前知五百年后晓五百年,你有事了赶紧说,没事了不要打搅我们干正事。”老汉也不生气,说小旦说的对,说他们现在干的不仅是正事,还是大事。党存德就说他要是真这么认为,就不要成天没事乱窜了,到岭上来栽果树来,就像修水库时候一样,接着跟他干。天才老汉说他开始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发生了一件事,把他的计划给打乱了。原来他师傅就在造纸厂动工那天死去了,前几天他进山时候师傅还精神的很,却跟他说了很多话。先是问核桃庄是不是有啥大事,添财老汉说了盖造纸厂的事情,师傅沉默了半天,又领着他拜了天地祖师,最后才说他最近气血越来越虚,可能日子越来越近了。一到黑了睡下,闭上眼睛就看见地上各种臭虫、老鼠、牛鬼蛇神啥的都从地缝里钻了出来,满耳朵都是老鼠咬粮食,臭虫交配,牛鬼蛇神吵架的声音。他这一辈子没干啥大事,也没干啥缺德事,唯一遗憾的就是把祖师爷传了五代的香火给断了。以前也来过几个学艺的,可都是耐不住性子,坐不住,没几天都跑了。添财老汉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继承师傅遗志,到庙里出家。党存德问他出家的事家里人同意不,添财老汉说出家人就没有家人了,也用不着他们同意。党存德哦了一声,就接着干的活了,添财老汉看着没趣,只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