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小说发表前面
近来关于煤炭的新闻和话题格外的火热,其一是因为煤炭供应量不足,电厂用煤紧张,因而下下上上大呼小叫;其二是煤炭价格连续上涨,电厂出现亏损,甚至表示要降低职工工资(这很大程度上是在作秀)。面对此种局面,我的心情是复杂的,首先我为煤炭企业自主意识的增强和觉醒感到高兴,其次我为我们国家政府的短视和混乱的能源政策感到悲哀。
煤炭,在我们国家历来是一个艰苦而又备受歧视的低贱行业,一直处于社会的最下层,属于草根中的草根(因为一般的草根族都长在地上,只有煤炭草根是生存在地下的)。尽管我国70%以上的能源不得不依赖于煤炭,可是煤炭行业却从来都是电力、钢铁、化工和建材等行业的陪嫁丫环,既没有自主权,更没有定价权和话语权,完全处于单纯原料生产车间、次要而又次要的从属和被支配地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因此不管是经济收入、生活福利还是社会地位,都等而下之,其宭迫之状不仅无法与其他企业和时代为伍,也是一般人很难以想象得到的。即便是国家和中央领导,若不是发电厂煤炭供应告急向中央告状,一般也不会注意到煤矿,偶尔光临,蜻蜓点水,根本不可能了解煤矿工人的真实生存环境和煤矿现状。在某些国家领导、职能部门和经济专家们的眼里,电力、钢铁、化工、建材等产业是国家的经济支柱,重中之重,备受重视,而作为这些产业基础的煤炭行业却似乎无关轻重,无人张目,不要说确立它的独特地位,研究它的发展战略,改善它的生存和发展环境,只是为了减少上边部门和领导者们目前管理上的麻烦,一劳永逸,干脆就拆庙送神,化整为零,全部下放,把这个全国性的基础产业硬生生地给拆散了。一个事关国民经济发展存亡的基础产业,竟然成了社会的弃儿,这难道不是世界的一大奇闻吗?
尽管面对这么多的生存困难和人为地不公平,煤炭行业广大的领导干部和职工们却没有怨天尤人,依然尽心尽职,顽强奋斗。他们不断地总结历史经验和教训,坚持科学发展观,并不断积极争取自身的市场主体地位和权利,冲破传统观念的重重阻力和部门封锁,全面开创自己的事业,为煤炭企业打开了一片多种经营和综合发展的新天地,企业面貌出现了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成为我国发展循环经济的先行者。
不遵循科学和自然规律的肆意妄为,不管他多么冠冕堂皇,早早晚晚,必定要受到自然和历史的惩罚。目前我国出现的煤荒和价格疯涨,不过是对我国片面追求经济数量型增长,长期不重视能源发展战略的又一次惩罚。然而在历史的长河中,真正尊重科学,立足于国家的长远可持续发展,有远见卓识的先知先觉者总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而且大多不被当时理解和记忆。然而在80年代的煤炭行业,从上至部长下到一般干部和员工,却有这么一批胸怀博大的人,高瞻远瞩,突破藩篱,创造未来。我的小说,就是以江西省乐平矿务局和局长彭泽为原型创作的,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小矿务局在各级领导支持下的创业发展历程,展示了煤炭企业各级干部和职工的精神风貌和奉献精神。我希望人们记住煤炭企业的这么一段发展历史,记住这一代煤炭人的理想和追求,记住我们国家这么一个多彩的时代。在这一批人当中,当年的创业者们有的已经驾鹤远去了,我的这篇小说也是对他们的纪念。
决定把我的长篇小说《感动矿山》陆续在博客中发表,那原因我想大家是都明白的,首先是我的水平太低,不能制造轰动效应;其次不是名人,不能取得市场认可为出版社带来客观的经济效益;再次我不是大款,没有足够可以支付的现金,所以出版社自然难于出版。但是我又不甘心十年心血就此赴之东流,只能退而求其次,借助网络这一块低成本阵地了。
2008.7.1 于北京安源大厦
2008-7-3
感 动 矿 山
美丽的乐安江
日月经天,
多彩时节,
流星如雨。
挥洒漫天豪气,
瞬间灿烂,
称心快意。
恐亿万年虚度,
更何日可期?
纵然是,
灰飞烟灭,
终不负此生此意。
挥神杖江河行地,
浪涛急,
逝者皆如斯。
缚缨企划圣手
谈笑间,
杳然远去,
身后无缘,
青山点点,
长歌依依。
心潮起,
华发盈首,
犹唱《大江》归。
——流星雨
借字<雨霖铃>
目 录
引 子 …………………………………… Ⅰ
一、 洪都夜雨 …………………………………… 1
二、 初识乐江 …………………………………… 35
三、 矿山大嫂 …………………………………… 66
四、 保卫矿井 …………………………………… 98
五、 不眠之夜 ……………………………………124
六、 老矿新事 ……………………………………160
七、 乐江夕照 ……………………………………200
八、 黑人沟 ……………………………………238
九、 情动矿山 ……………………………………270
十、 五矿初试 ……………………………………299
十一、月夜琴声 ……………………………………332
十二、声震乐江 ……………………………………361
十三、周日趣事 ……………………………………400
十四、龙丹佳话 ……………………………………427
十五、风吹草动 ……………………………………466
十六、杯酒交权 ……………………………………507
十七、北上列车 ……………………………………533
十八、激情北京 ……………………………………552
十九、尚方宝剑 ……………………………………583
二十、快乐老人 ……………………………………619
廿一、乐江风光 ……………………………………652
廿二、揭家儿女 ……………………………………675
廿三、奇人兆柏 ……………………………………708
廿四、夤夜乾坤 ……………………………………734
廿五、吹风激浪 ……………………………………762
廿六、二女创业 ……………………………………794
廿七、纪委书记 ……………………………………817
廿八、乐江誓师 ……………………………………844
廿九、希望之光 ……………………………………872
三十、大江东去 ……………………………………896
引 子
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天。
那是中国人走出误区,再一次开始创造奇迹,创造历史的日子。
中国大地上到处都显示出严冬过后的勃勃生机,和一飞凌霄般的冲动。永远积极向上,永远不屈服于挫折和压力,渴望创造奇迹,勇于为事业献身的中国人,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奋斗和探索,终于迎来了又一个飞速发展的新时代。
潜龙在天,寰宇一新,中华大地,春潮涌动。从火热的空气中,从人们的眼神里,从匆匆而过的坚定有力的脚步声中,都透露出了亿万中国人民对改革开放的惊喜和渴望。中国共产党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的《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更是把改革开放的热潮进一步推上了一个新高度,城市、农村、工矿、企业,如火如茶,激流滚滚。
然而由计划转向市场的经济体制改革,对于大多数国有企业来说并不是庆祝胜利的喜宴,相反,却是一次痛苦的脱胎换骨般的改造和新生,其中尤其对于资金投入量大、建设周期长、投资回收慢,又一直以无私奉献为己任的煤炭企业,就更是如此。
几十年,将自己深深地埋在地层深处,无私奉献,不知昼夜。经过不屈不挠的努力,终于争得了煤炭产量世界第一的地位,从而让国民经济的火车头无忧无虑,尽情飞驰。可是还没有来得及骄傲,他们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危机的深渊之中。
改革不是请客吃饭。他们没有因此而惊慌失措,怨天尤人。他们明白,唯有改革中国才有希望。他们也同样明白,唯有改革煤炭企业才有希望。因此他们平静地面对困难,用向来坚忍不拔的精神和意志突破重重藩篱,立志创新,改造企业,书写新篇,同时也完善和改造他们自己。
他们是一群用行动书写历史的人。在国有企业改革的艰难历程之中,他们用自身的大胆实践证明,这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
他们无愧于这个多彩的时代。
他们用自己的忠诚、无私和智慧感动着矿山,感动着中国。
一
洪 都 夜 雨
1
彭渊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意外、兴奋而又忐忑不安地走出省政府大院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天气阴沉的缘故,暮色已渐渐地浓了起来。下班的高峰已过,湿漉漉的省府大道上行人和车辆已渐稀少,显得有点冷清。
如约而至的春雨仍在下着,像是为证明这江南春天的婉约和柔媚,雨滴似被极细极细的筛网筛过似的,在空中飘飘洒洒,轻轻漫漫,摇曳着身姿,使人难以分辨它们究竟是雨还是雾。
彭渊中等身材,长得敦实厚重。他宽宽的脸膛,一张典型的国字脸,五官端正,特征鲜明。他的眉毛浓重,一双大而神彩飞扬的眼睛格外引人注目:有时候像一汪深潭,不可蠡测;有时候像两座火山,烈焰喷礴;有时候又如冰刀霜剑,寒光逼人。他的嘴唇棱角分明,却常常紧闭着。总之,一幅典型北方男子汉的形象,沉稳、庄重、坚韧而又威严。
其实,彭渊是个很内向的人,不论在什么场合从不爱多言,更不要说贫嘴寡舌巧言令色了。他虽然很少在人前慷慨激昂,像一位深沉而又温文尔雅的学者,然而在他身上却看不到一点软弱、优柔、散漫的影子。他更多的是专注于思考和行动,而且一旦行动起来就十分果断迅速,从不拖泥带水。每当这种时候,他那双眼睛便会精光闪射,叫人兴奋不已。他的身体像一根永远绷紧了的弹簧,贮存着巨大的能量,一俟接近便感到有一种蓬勃的生气,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激励你、鼓舞你、鞭策你、振奋你,永动机似的。
今天的情形却有点意外,当彭渊走出省政府大楼的时候,咀边还带着不经意的、茫然、兴奋、又很无奈似的微笑。他的眼睛低垂着,神光内敛,有点迷惘。脚步也一改往日的快捷生风,变得迟缓、犹豫、踯踯躅躅起来。在省政府宽敞的大门前,他索性停了下来。
仰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一副愁眉难展的样子,飘飘忽忽的雨雾落在脸上,若有若无。想理清一下自已的思绪,可是由于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没有一丝的思想准备,头脑里一团乱麻似地绞织在一起,塞得满满当当,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处理起。一眨眼,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头脑里空空洞洞的,一片空白。
他镇静了一下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清凉潮润的空气。早春那特有的、充满了生机和激情的动人气息,立时充满了胸臆,使他精神为之一振。稍顷,随着大口浊气的呼出,似把心中的沉重和迷惘也一并吐了出来,顿感轻松了许多。他又反复地呼吸了几次,情绪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于是他转身举步,向左,向着招待所的方向缓缓走去,深筒雨靴踏在水泥人行道上,“踢踢嗒嗒”有节奏地响着。
这一天,对于地球上的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平平常常极为普通的二十四个小时而己,可是对于彭渊来说却非比寻常,也许就是刚刚过去的那几个小时,哦不,或许只是那短短的十几分钟,就决定了他下半生的人生轨迹和命运。
“嘿。”彭渊低头走着,边走边摇头,无可奈何又有点自嘲自怜似地独自一笑。他不由自主地想:“人啊,这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生点什么,不管你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愿意还是不愿意,幸运还是不幸,你都必须面对,必须接受,无可逃避。”
“其实,”继尔他又轻舒了一口气,放松了一下自己
坦然地想:“人在社会中生活,必然要服从社会需要,就像武打小说中常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美国人总爱吹嘘他们的‘绝对自由’,实在幼稚可笑,不过是为了欺骗别人也愚弄自己罢了。只有一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谙世事,才会相信他们那一套。人受自然和社会的双重制约,‘绝对自由’不过是异想天开而已。在这一点上,马克思要比他们高明得多了。这一次对于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重用、陷阱、还是机遇?嘘——。”彭渊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走着想着,周围的一切在这一刻似乎都不存在了。
突然,一滴凝聚在梧桐树枝头的水珠落下来,正巧掉在他的额头上,凉凉的,并顺着鼻梁很快地流下来,直到鼻尖。彭渊遽然愣了一下,站住了,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抬眼看了看那黑黢黢的嘲弄人似的,傲然伸向天际的梧桐树枝,噤不住哑然失笑,伸手抹去了鼻尖上的水珠。
“我这是怎么啦?失魂落魄的。”彭渊问自己。他下意识地前后张望了一下,路上一片寂静,已了无人迹。“是啊,天晚了,人们都回家去了。”彭渊心想:“家,那可是个温暖的窝啊!”
忽然,一股孤独冷寂之感袭上心头,彭渊像是一个在雨夜里走进荒野中的孩子,孤独寂寞,心中没着没落的茫然无措起来。
彭渊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神经脆弱的人,只不过多少年来他的心思都在工作上,家反倒有点陌生了。在这暮色萧索凄清冷落的大街上,偶然想起家来难免心生感慨,倍感寂寞了。
“急什么呢,招待所又不是家,回不回去都一样,没有人牵挂。”略一沉吟,一个向后转,他毅然向市中心方向走去。同时把一直搭在手臂上的军用雨衣拿下来,抖一抖披在了身上。雨虽说若有若无,时间一长衣服也会淋湿的。
2
前行不远便是本市著名的“八一广场”。“八一广场”是本市群众大型集会的场所,南北呈长方形,干净整洁,宽广敞亮。 台坐北朝南,与矗立在广场南端的“八一南昌起义纪念碑”遥相呼应。“八一南昌起义纪念碑”由整块红色花岗岩雕凿而成,方体,鎏金大字,巍然矗立,属于城市的标志性建筑。
从 台至纪念碑,中间是一条用红色花岗岩铺就的甬道,象征着中国革命走过的道路,同时也警示后人,在这条道路上洒满了无数烈士的鲜血。广场上的照明灯都是匠心独运的特殊设计,一只只都作成了火炬形,一个个灯罩如同燃烧着的火焰,象征着毛 点燃的星星之火,已然燎原。
与“八一广场”平行的是一条穿越城市的宽阔的主干道,“八一大道”。在“八一大道”对面,是一座座雄伟的巨大建筑群,其核心是文化大革命中兴建的标志性建筑,“毛泽东思想万岁”纪念馆。老百姓俗称为“万岁馆”。虽说建筑物上方仿林彪手书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七个大字己经毁去,建筑物中间巨大的圆形中毛 的巨幅彩色瓷像也被覆盖,并代之以“展览馆”字样,但是人们仍然习惯性的称它为“万岁馆”。这群建筑虽历经时代的风雨,仍十分壮观。
在广场周围,还有“革命烈士纪念堂”、“八一南昌起义纪念馆”和省博物馆。总之,“八一广场”是一座红色的广场,处处都漾溢着老区人民所特有的革命热忱,显示出对光荣历史的珍视和骄傲。
改革开放给广场带来了巨大变化,在庄严之中又增加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广场周围的房子多数都变成了鳞次栉比的商店,就连 台下也改造成了商场,从而在广场周围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商业圈。过去这里是政治集会的地方,现在则成了人们商业交流的场所。这一变化,十分突出地反映出了时代的特征,和我国社会正在发生着的巨大变革。
为了吸引顾客,各个商家不仅门面装修得新颖别致,就连过去节日才用的各色彩旗也都插满了广场周围。更有一些国内外的大型知名企业,争相抢占着广场周围的至高点,各种广告牌、灯箱广告、霓虹灯广告争奇斗艳,比比皆是。“万岁馆”正面,从上到下悬挂满了各种彩色布匹组成的长条幅,在阵阵微风的鼓动下,远远看去就像是五彩缤纷的瀑布,十分壮观。
虽说是雨天的傍晚,广场上仍然有人留连,行人、游人和进进出出商店的人们,打着各种新颖的雨伞,五颜六色,像是在雨中绽放的花朵。这一切把“八一广场”妆扮得更加年轻,更加漂亮,更加富有朝气与活力。
彭渊径直向广场中心走去,暮色霭霭,细雨霏霏,他独自在红色大道上倘佯着。“八一广场”他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不过每次都是匆匆而过,像今天这样的雨中独步,轻歌漫吟,还从来没有过。看着高高耸立的纪念碑,彭渊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炽热的情感。
他是在那个大革命的年代出生并成长起来的,大别山区是他的出生地、保姆和摇篮。从呱呱坠地的时候起,他就没有离开过军队,十几岁便随军参加战斗了。正是革命军队和艰苦的战争环境锤炼了他,塑造了他。从似懂非懂的时候开始,“党”、“革命”、“人民”、“翻身解放”、“共产主义”等等,一连串闪光的字眼便融入了他的灵魂,
成为他终生追求的目标。同时革命军队也赋予了他坚毅果敢,和无私严谨的性格与作风。
东北刚刚解放,他的父亲便奉命接管了一座大型矿区,他也随之转入了煤炭行业,接着便进入了学校学习,成为新中国为煤矿培养的第一批知识分子。彭渊十八岁入党,二十几岁当了煤矿总工程师,并成为煤炭行业最年轻的全国劳动模范。六十年代初,为扭转“北煤南运”,他主动请缨,立志开发南方煤田,从而由北到南,踏上了这块红色的土地。
特殊的人生背景和一帆风顺的成长历程,塑造了彭渊的品德、性格和世界观,在以后的岁月中,不管政治风云如何变幻,他始终保持着饱满的政治热情和顽强的进取精神,尽心竭力地为发展煤炭事业而奋斗,从矿总工程师到局副总工程师、总工程师。
在政治上彭渊有着坚定的信仰,但却并不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相反,还相当的死板和教条。他坚信共产主义事业,并做为终生的奋斗目标和不懈追求。这种信念不是应景的政治口号和时髦的官样文章,而是产生于他对中国历史的深刻认识,和对社会发展理论的不断学习,是马克思和毛泽东的辨证唯物主义哲学确立了他的世界观。哲学是世界观的基础。
正是基于此,在确立了政治上的坚定性的同时,在思想上他从来就是一个改革派、促进派,不论是在技术上还是在管理上,彭渊从不墨守陈规,既不盲目迷信洋教条也不盲目崇拜权威,根据实际不断创新,才使他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工作成就。
改革开放使彭渊倍感振奋,他庆幸在他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赶上了这个好时代。然而正当他准备再创人生辉煌的时候,没有想到,却第一次受到了重大挫折。
3
那还是七十年代末改革刚刚在煤矿开始的时候,省煤炭厅厅长仉凡为了打破国有煤矿的大锅饭,提高煤矿的效率和效益,想搞个承包改革试点。可是当时改革开放才刚刚在全国开始,“石头”不知道在哪里,还没有摸到,谁心里都没有底,也不敢冒太大的风险,于是仉凡就选了个老旧矿井。这个矿井虽说年设计能力三十万吨,可是到快要报废了也从来未能达到过,其实际产量不到十万吨,每年亏损二百多万。其实,仉凡那意思也很明白,搞好了增产减亏,有说服力,好总结经验;万一失败,反正是个就要报废的矿井,也不影响大局,对上对下都好交待。具体办法是与省煤炭厅签订承包合同,三年不变,条件优惠。可是方案出台以后,很长时间却无人问津。这很让仉凡感到意外,大惑不解,既下不来台又无可奈何。
有一次仉凡在矿上检查工作时,偶尔和彭渊谈起煤矿改革问题,无意中又提起承包事宜。他情绪激动,仍然很是恼火。
“这么好的条件,十万吨煤,亏损二百万,超产不上缴,减亏不减亏损指标,级别待遇不变,年终还可以提百分之二十的奖励,硬是没有人伸头来承包。你说说看,咱们这些煤矿干部,还怎么改革?”仉凡忿忿不平。
彭渊笑一笑,沉思了一下对仉凡宽解地说:“厅长别上火,这恐怕不是个指标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哼,你以为我还不知道,都想当太平官,不愿担一点风险。”
“不对吧厅长,”彭渊嘻嘻笑着,看着仉凡:“首先你厅长就不愿意担风险嘛,咀上说改革却拿个就要报废的矿井让人家去干,谁一看心里都明白,又都不是小孩子。”彭渊一针见血。
“这——,”仉凡一愣,随即辩解道:“这是两码事嘛,厅里又不是甩包袱,撒手不管了。弄得不好还不都是厅里的事,还不得我顶着。”
“这我相信。”彭渊谅解地:“其实大家也都想改,可谁又都怕当试验品,怕弄不好砸了自己的牌子。”
“嗯,这是真话。”仉凡叹息一声:“唉,还是军队觉悟高,关键时候都争着向前冲。现在你看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成什么样子。”
“这不是打仗,厅长。”彭渊哈哈一笑,随即他又沉静下来:“不过,改革其实也触及灵魂,和任何一次重大社会变革一样,只不过中央讲究策略,有意回避就是了。”
“是这么回事。”
说着说着,仉凡忽然眼晴一亮:嗨,眼前不就是个最佳人选么?他作风果敢,勇于创新,事业心极强,虽未直接搞过行政管理,多年来也一直是技术主管,正应该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呀。怎么把他给忘了呐。于是他突然回过头来问彭渊:“哎,我说老彭,你去怎么样?”
“我去?”彭渊十分意外,吃了一惊。忽然他又嘿嘿嘿地笑起来:“厅长,你是急糊涂了吧,这又不是抓壮丁,凑数,随便拉一个就行。这是煤矿改革,事关大局,要慎重,更要人才。”
“对呀,你是劳动模范,又是总工程师,不就是很合适的人才吗?”仉凡理直气壮地。
彭渊不由地沉默下来。这么多年,他的同学大多事业有成,有的在部里当了司长局长,有的当了煤炭科学院的院长,当矿务局局长的就更多了,可是他却一直在基层单位搞技术工作。偶尔他也想过,希望能有一个施展才华的更大空间,却一直没有碰到机会。现在仉凡突然提了出来,却是让他去承包一座年产十万吨的报废小煤矿,心中不免
有点失望。
“厅长不是开玩笑吧?”彭渊坦然地笑了笑。
“君无戏言,我马上和你签合同。”仉凡激动地挥了挥手。少停,他看了看彭渊的表情,笑了笑:“是不是觉得大材小用了?”
彭渊低下头来,沉默了许久,思绪不停地翻腾着。
“那好吧,既然厅长觉得我行,就试试吧。”他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
“咦,这么痛快。”仉凡惊喜地。少顷,他又严肃地说:“要什么条件,说吧。”
这回轮到彭渊惊异了。他看了看仉凡,诚恳地说:“厅长,我干工作,什么时候和组织上讲过条件?”
“对对。”仉凡点点头:“可是现在改革了,和过去不大一样了。这样吧,咱们原有条件都不变,位子我还给你留着,干好了成绩是你的,干砸了我兜着。”
彭渊笑一笑:“谢谢厅长。”
仉凡长出了一口气,思索了好一会儿又说:“我看咱们还是先别急着作决定吧,你再考虑考虑,我也考虑考虑,我可不是单纯为了一个年产三十万吨的小矿井,你也别以后后悔。”
彭渊一抬头,双目精光一闪:“厅长,你也太多的顾虑啦,不就是一座年产三十万吨的小矿井嘛。”
“对,咱就这么定?”仉凡试探着,下了决心似的。
“定!”彭渊把头一点:“我不会为难你的。”
彭渊说话算数,只身赴任。第一个月他除了下井和干部工人座谈之外,什么动作也没有。第二个月他连砍了三刀:首先整顿党组织,抓骨干队伍,形成核心,树立正气;其次用经济手段实行向生产一线大倾斜的奖励政策,动员非生产人员充实生产第一线,一下减掉了三分之二的非生产人员;第三,实行生产安全责任制,奖罚分明。三把火一烧,原本死气沉沉的矿井一下子变得热火朝天,各项经济指标扶摇直上。半年以后仉凡来矿上检查工作,大感意外。
年终决算,产量比计划翻了一番,减亏近百万。减亏指标被彭渊留做了发展基金。工人的工资收入提高了百分之五十,历年欠账也都补上了。兑现时,彭渊把自己应得的奖励全部以年终奖的形式发给了全矿职工。
这座小煤矿从来就没有这么红火过,兴旺过,在开年终总结表彰大会的时候,工人们兴高彩烈,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几个年轻矿工不声不响,别出心裁,突然在会场上打出了一对横幅:“改革开放就是好”和“彭矿长万岁万万岁”,立刻引起狂热的掌声和欢呼。
彭渊一看,皱了一下眉头,立即让工作人员去动员工人,撤下了“彭矿长万岁万万岁”,并换上了他亲自拟订的“团结奋斗换新貌”。尽管如此,“万岁矿长”的称号还是不翼而飞了。不久,一篇《万岁矿长彭渊》的通讯上了省内一家报纸的头版。
彭渊对此不屑一顾,甚至有点反感和忧虑。在他看来,国家为煤矿投入了那么多,就算工作有了点起色,也不值得一提,算不得什么成绩和功劳。至于“万岁”嘛,那则纯粹是一句玩笑了,认真来说,那不是表扬,而是批评。
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国家和群众把这么大个企业交给了你,你本就应该鞠躬尽瘁,刚干了点本来就应该干好的事情,群众就觉得不得了,感激得不行,甚至喊“万岁”,那不是赞扬,而是讽刺,是极其严厉的批评。当然,群众是真心的,是我们自己过去做得太差,离群众的希望太遥远了。这是一个共产党员的耻辱。更何况这个时候彭渊也没有这份心情,他正在为这个煤矿的未来而忧虑。
他承包的这三年,这个矿看起来还没有问题,资源还有。可是三年以后呢?随着改革的深入,企业要脱离政府的计划和保护,独立生存,如果没有了资源他们还能依靠什么?由此他推想到整个的煤炭行业,不禁感到茫然和恐惧。另外,除了彭渊的性格本身就厌恶自我标榜和吹嘘张扬之外,他还怕“烧香引了鬼进来”,干扰了他的工作。
凭借多年的社会经验他知道,社会上的一些人有一种偏执狂,干工作的本事他没有,也不愿意劳神费力,但是因嫉生妒,整人的本事却大得很,而且手段卑劣,极不光明。这些人的嗅觉极其灵敏,嫉妒心极强,而且善于利用政治气候和各种手段,若是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可就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果不其然,不出半年,由省煤炭厅纪委书记耿光明带队的调查组不期而至,立即停止了彭渊的工作,并当众宣布要清查他的三大问题:
一、虚报冒领,欺上瞒下,侵吞亏损补贴。
二、违规违纪,滥发奖金,有意搞乱国家经济秩序。
三、破坏国家计划,扰乱煤炭市场。
据说,有人将该矿的成绩作为问题上报省某领导,并且以报纸为证。某领导十分恼火,当即批示“彻底查清,严肃处理”。为保密,省领导直接指令煤炭厅纪委书记耿光明带队,其他领导一律不许插手。不久,一篇《万岁矿长现形记》又上了省内其报的头版。
彭渊没有想到,一个即将报废的小煤矿,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的改革,会闹得动静如此之大,成为全省的头条新闻。他明白,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之下,这种事情说你对你就对,不对也对;说你错你就错,不错也错。因为中央只是发出了改革开放的号召,还没有来得及制定许多具体政
策,对,可以说你勇于改革,大胆破除了不合理的规章制
度,错,可以引经据典,说你违背了中央和国务院的若
干规定、政策和法规。其实,这是在改革过程中,两种思
想观念的尖锐斗争,不幸地是彭渊被选中,并做了靶子。
彭渊并不为自己担心,尽管调查组不承认他与省煤炭
厅签订的承包合同。他知道,这件事情早晚会得到澄清,还他清白。但是,他为这个矿和这个矿的工人,失去了翻身的机会而难过。调查组甚至省领导,都不会为此承担任何责任的。可是矿上的职工们是清楚的,刚刚点燃起来的希望之火,眼见就要破灭了。这关系到他们的生活和未来,甚至于子孙后代,后果是要他们来承担的。因此,矿上多次出现了“调查组滚回去”,和“彭矿长万岁万万岁”的大标语。
这两年的经历,彭渊是难忘的。他没有想到,一个老旧矿井会在改革中大红大紫,又昙花一现;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因此而浮沉,让他有切肤之感。同时,他也亲身体验到了改革的艰难、刺激和魅力。
4
雨,依然雾蒙蒙地下着,无声无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广场上的灯已然亮了起来,周围商店、“万岁馆”和其他建筑物上的霓虹灯,也都争先恐后,闪闪烁烁,展示着迷人的光彩。各种灯光,在雨雾中显得有点朦胧,天上的和地下的相互辉映,交织在一起,共同组成了一个多彩、迷离而又温馨的世界。
彭渊缓步绕纪念碑走了一圈,放眼广场和城市,心中生出许多感慨。他忽然想起了一首小诗,不记得是什么人写的,叫做《江南雨》:
云淡云浓,
风疏风轻,
丝丝缕缕静无声,
醒了牛铃,
绿了山峰。
剪不断,
理还乱,
几多情?
观香炉飞瀑,
听鄱湖涛声,
问古今,
多少英雄?
“是啊,古往今来,在这江南的绵绵春雨之中,孕育出了多少叱诧风云的豪杰之士呀!”彭渊一声长叹。
他继续走动着,仰望着高高耸入夜空中的枪刺造型的塔尖,象征着由南昌起义发起的武装斗争,不由得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碑身。坚硬不平的花岗岩,在雨水的冲刷下滑润而又凉爽,丝丝透入心扉。
纪念碑是一段历史的总结和见证,是广大人民群众和无数英雄人物,用鲜血和生命铸就的。它诉说过去,昭示未来。可是若干年以后,后来的人们又会怎样看待它呢,一块竖立的冰冷的石头,还是凝固着血与火的历史?能够肯定吗?
现实的状况似乎是,否定中国共产党的奋斗历史,否定马克思毛泽东的理论和信念,嘲弄共产主义理想,已经成了现代时髦,好像只有资本主义才能救中国,只有投靠美国,俯首乞求,只有奴颜卖国才光荣。彭渊仰起头来,目光如炬,不由得用力地拍了拍纪念碑。
历史就是历史,不管谁怎么看。它是那个时代先进阶级奋斗的结晶,是他们的骄傲和光荣。在那么困难的年代我们都能够取得胜利,站了起来,难道在今天,改革开放,我们就不能够建设一个现代化的新中国?
大江东去,
浩荡谁能拒?
吾道终当行九域,
慷慨以身相许。
“是的,慷慨以身相许!”彭渊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浩然之气。
“万岁矿长”事件过后,因为查无实据,彭渊被退回原单位,一直“挂着”。他没有向上级申诉,也没有去找仉凡。他并不急于洗刷自己,他知道那没有用,都有难处。同时他也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然而他没有就此一蹶不振,意志消沉,相反,他对煤炭企业改革的关注,却日甚一日。
通过观察和思索,他发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现象,煤炭产量节节攀升,煤矿工人的收入和地位却步步下降;领导不断地报喜,可煤矿的经济状况却日渐困难,以至于工人发不出工资,吃不上饭;其他行业逐步取消计划,放开价格,而煤炭企业却还是被紧紧地捆住,以至于一吨煤的价格,还不如一方黄土……。
这究竟是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已经预感到,一个巨大的阴影正悄悄地向煤炭企业袭来,在煤炭产量不断提高的表面虚假繁荣之下,由于政策和市场的双重挤压,煤炭企业的深层次矛盾不断聚积,总有一天它会支持不下去,彻底崩溃。他感到深深地忧虑和不安。可是症结究竟何在,一时又找不到答案。正在这时,仉凡突然把他叫到了省厅。
“哈,来得够快的,坐。”仉凡见彭渊进来,乐呵呵地迎上前去,握手,让坐。
“厅长有令嘛,哪敢怠慢呀。”彭渊笑着在仉凡对面坐下。
“这几年,冷板凳坐得怎么样?”仉凡笑着问,带着歉意。
“挺好,”彭渊坦然地说:“静坐好思已过呀。”
“去,思什么过。心里没少骂我吧?”
“看厅长说的,那怎么会,感谢还来不及呢。要不是你这高个子顶着,我早给压扁了。”
“咳,我也一样。高调大家都会唱,可是你要动真格的,想干成点事,还真是不容易。”仉凡叹息了一声,转而又高兴地说:“现在好啦,雨过天晴,你也养精蓄锐了好几年,也该重出江湖了。”
“哦?”彭渊愕然地看着仉凡,一时之间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别看我,先看看这个。”说着,仉凡把桌上的一份红头文件递给了彭渊:“慢慢看。”
彭渊接过来,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根据工作需要,兹任命彭渊同志为乐江矿务局局长。”下边是落款、日期和省政府的大红印章。彭渊迷惑不解地站起来,看着仉凡:“厅长,这——?”
“哈哈哈!”仉凡大笑起来。
乐江矿务局地处赣东北地区,解放前,四大家族的鄱乐公司就在这里开矿了,世界著名的“树皮残质煤”就出产在这里。解放以后,国家对乐江的老矿进行了重建,同时又在周围地区相继开发了一些新煤田,逐渐形成了年产二百五十万吨的生产能力,成为江南的一个大型地方矿务局。在那些能源紧张的年代,乐江一直是省里的宝贝,倍受重视。近几年虽说煤炭不再紧缺,可乐江仍是省里的重
点企业,突然调到这样一个单位去主持工作,彭渊深感意
外和不安。
“你可别小看这张纸,这张纸说明了很多问题。”仉
凡严肃起来,看着彭渊:“首先是为你平反,说明他们搞得那套东西是错的,已经被历史和事实否定了。其次,证明你勇于改革和探索,有思路、有魄力、有能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你经受住了考验,没有消沉,组织对你是信任的。”
“那些都过去了。”彭渊沉默了一会,想了想,疑疑惑惑地问仉凡:“对于乐江,我不太了解,厅长不会那么大方,让我轻轻松松地去当个太平官吧?”
“看你美的,你会吗?”仉凡反问他:“你不觉得咱们煤炭企业已经陷入了困境,煤矿的改革又老是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小脚女人似的,应该有所突破,加快点速度吗?”
彭渊猛然抬起眼睛,他没有想到,仉凡会如此尖锐地提出这么敏感的问题。
“早就感觉到了,像是老牛掉进水井里。”彭渊有气无力地说。
“不错,”仉凡愤然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在屋内晃动着:“现在的形势,和咱们在井下采煤一个样,两块石头夹着一块肉,硬挤。”
彭渊看着激动的仉凡,一时没有明白。
“事情明摆着,上头抓住计划不放,是硬的;市场残酷无情,六亲不认,更是硬的;只有咱们企业这块肉是软的,任它们捏来揉去,要圆就圆,要扁就扁。哼!”仉凡一肚子气鼓鼓地,既不满,又无奈。
彭渊赞同地点点头。
“过去咱们总是骂资本家狼心狗肺,其实是金钱和市场无情无义,资本家也罢、金融家也罢、企业家也罢、美国总统也罢,不过都是金钱和市场的人格化。社会主义市
场不也是市场吗?本质一样,应该认真研究,不要抱幻想。
现在咱们被挤在夹缝中,直不起腰,伸不开腿,更抬不起
头。没有办法,先要为生存而拼搏,而斗争。”仉凡停了
停:“所以你去乐江,可不是潇酒走一回。”
“我想到了。”彭渊微微一笑。
“改革不是打仗,不怕死就行,也不是搞计划经济,只要听上级的就成,它需要胆略、智慧和头脑。这对你又是个机会。应该说,现在的环境和条件,比前几年好一些了。我还是那句老话,干好了,成绩是你的,干砸了,我兜着。别犹豫了,趁此机会,努力为煤炭企业找一条健康发展的新路子吧,咱们不能再等待了。怎么样,回去准备准备,我送你去上任。”
5
踏上招待所二楼的走廊,曳出房门的灯光把走廊照得雪亮,从大开着的房门中不时传出阵阵说笑声。走到房门口,彭渊看到,司机小马正和另外三位陌生的小伙子玩扑克牌,气氛热烈。
“哎呀彭总,您怎么才回来呀?”一见到彭渊,小马忙不迭地丢掉手中的扑克牌,迎了上来:“饭都凉啦!”
“我吃过啦,没关系。”说着,彭渊脱下雨衣走进了卫生间。他取条毛巾擦去头上脸上的雨水,又梳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这才走到屋内来。
牌已经收了起来,桌椅和沙发也都归了原位,四个人悄没声息地站在那里。
“哎,怎么不玩啦,坐坐。”彭渊热情地招呼着,先
自坐进了沙发里。
小马有点局促,他知道彭渊很严肃,出门总带着些书籍和资料,从来不玩扑克牌之类的消遣游戏。他怕朋友们下不来台,忙着介绍:“彭总,他们都是乐江矿务局的。”
“噢——,”彭渊很有点意外,心想:“这么巧哇。”
“这是我的司机朋友小温。”小马拍着紧靠他身边的
一位小伙子:“他是送他们局长到省里上任来啦。”
“上任?”彭渊又一次意外,心想:“走得这么快,还没有交接工作嘛。”
“要是阿拉调到省里厢,跑得比伊还快。”那位一直笑眯眯的小伙子,忽然开口说,有意无意地夹带着上海话。
“乐江有老虎哇?”小马开玩笑。
“嗨,比老虎还厉害哪!”他瞪着眼睛,一本正经的样子:“侬想想看,现在是啥晨光?改——革——,侬晓得伐,万一上头政策有变,或者矿上出了大事故,哪弄?想跑都跑不脱喽。那不是白忙活了嘛。”
彭渊把目光转向眼前这两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都是一米七十五以上的个头,英俊挺拔,挺干练的样子,但是一眼看上去,即知他们的性格迥然不同,说话的这位,一直诙谐地微笑着,话语在俏皮中带着刺,另一位戴着近视眼镜,低头不语,显得很腼腆的样子。
“你们两位,也是来送局长的?”彭渊有意地问。
“噢——不不不,我们小百姓,小小的,没有那份光荣。我们,公差的干活。”还是先开口的那位,然后他嘿嘿一乐,主动向彭渊自我介绍说:“我姓龚,龙字头那个龚,叫龚共龙,共产党的一条龙,乐江矿务局供应处个采购员,老油条。女同胞们,老的少的,一律都叫我小龚。看来,这一辈子,我要永葆青春了。”
“哈——!”都笑起来。
“你还想都让人家都叫你老公(龚)呀?”小马笑得前仰后合。
“不好意思,让彭总见笑了。”龚共龙也嘿嘿嘿地乐着:“开个玩笑嘛,不说不笑不热闹。”
这一阵笑,倒是把大家的拘谨心情都笑没有了,一下子显得亲近了许多似的。
“行,有办法。”彭渊也忍俊不禁,问龚共龙:“上海人?”
“假瘪三,在伊拉上海混过几年。——安徽老表。”
“看样子,也是老码头了。”
“彭总英明,都油了嘛。”惹得大家又笑了一阵。
“乐江,还不错吧?”彭渊似有意无意地问。
“当然,山青水秀,年年超产当先进。要不然,我们局长怎么能高升呢。”龚共龙真真假假地打着哈哈:“不过,谁要是敢来接这个局长,他可就要倒大霉了。”
“噢,哪是为什么?”彭渊奇怪地。
“这还用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井下专吃肥,煤快挖光了,井上紧肥吃,钱也花光了,剩一个空架子,哪能办?你说倒霉不倒霉呀?”
听到这话,眼镜看了龚共龙一眼,皱了皱眉头,显出很不满意的样子。龚共龙故意把眼睛一抬,没看见似的。
“哟,这样呀,那还真是有点问题。”彭渊有点意外,转而又笑一笑:“看这样子,小龚对局里的事情还是满关心的嘛。”。
“我关心有屁用,小不拉子,放屁都不响。诶,一九六八年,矿务局一下子就来了一百多名大学生,人才济济,热气腾腾,那叫个火。可是后来,咳,工人干部都没的说,真干,就是——。”
“小——龚——!”眼镜很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一
下子把龚共龙的话头截住了。
“好好,不说不说,老毛病又犯了,爱瞎吹。嘿嘿。”龚共龙尴尬地笑了笑,自我解嘲似地说:“其实彭总也不是外人,就咱那点事,人家是专家,不看也明白。”
彭渊看着龚共龙,虽说他仍然是一脸笑容,满不在乎的样子,可眼神中却含着疑虑和忧伤。
眼镜也许是因为当面阻止了龚共龙,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用左手食指从鼻梁上向上推了推镜架,掩盖着自已的尴尬。为了圆上龚共龙的话,他笑了一笑,低声缓慢地说:“其实,哪个领导都想把工作作好,干出点成绩来,留下个好名声。有时候是客观条件不允许,又要强行表现,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叫不得已而为之?为了个人的政绩,就不惜破坏井下资源,不顾国家长远利益和工人死活?叫我看是私心,想升官,混蛋!”龚共龙来了气,颈上的血管也胀了起来。
眼镜看了看龚共龙激动的样子,继续平静地说:“领导是有责任,他也有难处,上级拿计划压他,工人干部的工资又要用产量来考核、包干,他不千方百计地去完成,又能怎么办?”
“是共产党员么,把国家利益和人民利益摆在第一位,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还要不要?”龚共龙很不满意地朝眼镜冷笑了笑:“你干嘛拍他马屁呀,离得八丈远,够都够不着。”
眼镜的脸上微微一红,又向上推了推眼镜:“这不是拍不拍马屁,我是说,现在煤矿的问题,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当然,领导个人的品质和作风是很重要,可是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变思路和观念,就是再有十个八个局长来,也一样,还可能越来越糟,一代不如一代。”
“啊,你这思想可是有问题,照你这么一说,咱们煤矿不是越改革越抽抽啦?”龚共龙指点着眼镜,故意地追着问:“哎,你说你说,那是什么问题?”
眼镜淡淡地笑一笑,随即站起身来:“我说了也没有
用,你又不是局长。走吧,咱别耽误了彭总休息。”
6
彭渊一直饶有兴味地听着他们争论,见眼镜要走,忙摆了摆手说:“没事没事,天气还早。坐、坐,我也很想听听你的高见。”
眼镜的脸又红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坐下来不好意思地说:“彭总,班门弄斧,我哪里有什么高见呀。”眼镜沉吟着,没有马上回答先前的问题。他的眼睛转了转,忽然抬头问彭渊:“彭总,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不是要到我们乐江去当局长呀?”
彭渊一愣,没想到眼睛会提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叫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他笑了笑,索性来了个以真做假:“要真是我到你们乐江去当局长,该怎么办?”
龚共龙和其他人都惊异地瞪圆了眼睛,眼镜却会心一笑,点点头:“有您的‘万岁’精神,乐江幸甚!煤炭企业幸甚!”
“什么什么,”还没容彭渊开口,龚共龙抢着问:“什么‘万岁精神’呀?”
“您也知道哇?”小马很是自豪地问眼镜。
“那是咱们煤矿的第一次改革,‘万岁矿长’事件轰动全省,怎么能不知道呢。”眼镜动情地。
“哎呀,原来就是您呀彭总,失敬失敬!”龚共龙激动地和彭渊握手,然后伸出大拇哥:“能让工人们喊‘万岁’,彭总,您真伟大!”
彭渊嘿嘿一乐:“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工人们爱开玩笑,叫记者一写真的似的。再说,那也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改革。”
“刚开始嘛,就是现在,有的领导也还没有达到那个水平。”眼镜感慨地。
“对嘛,我说也是领导问题。”龚共龙还没有忘记刚才的话茬。
“当然,领导是决定的因素。不过,矿务局的领导这两年虽说困难,也还能混得过去,留不下惊人的业绩,也翻不了船。可是,”眼镜叹息了一声,“如果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快则五年,慢则十年,中国恐怕会有三分之一的煤矿破产倒闭,或者被政府强行关闭。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局长们肯定会焦头烂额,欲哭无泪,跳井的心都有了。”
龚共龙忽然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眼镜的额头,指点着他的鼻子说:“哎哟喂,你是不是发高烧哇你?净说胡话。什么破产倒闭,你当是在美国呢?这是中国,国有企业老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破产倒闭,工人都失业,那还叫社会主义?”
眼镜没有理会龚共龙的嘲讽,他抬眼看了看彭渊。
彭渊先是愕然,他没想到眼镜语出惊人,继而又灿然一笑。他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标榜自己,为引人注目,故作惊人之语。见眼镜探寻的目光,他平静地问:“你有根据吗?”
眼镜显然不是头脑发热,而是早已经全面考虑过这些问题,并且胸有成竹。他见彭渊一笑,知道他也不相信自已的结论。其实在当时,除了他自己,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相信了。
眼镜很坦然地,再次向上推了推眼镜,举起手指缓缓地说:“其实要说起来,根据也很简单,一个是发达国家的经济发展史,二是目前世界各国存在的能源利用模式,三是我国能源政策的发展方向。”
“哇——,越说越玄。”龚共龙讪笑着:“这可是专家们研究的题目哇伙计,你可别瞎吹,叫彭总笑话。”
“哎,没关系没关系,聊天嘛。”彭渊笑眯眯地说。眼镜见彭渊很感兴趣,就稍稍地沉吟了片刻,然后又
接着说:“世界发达国家的经济发展,都经历了一个从掠夺式粗放经营,到优质高效集约化经营,再到目前的以高科技为主导的发展过程,包括他们的能源生产和利用。这恐怕不是个别的,而是一个普遍性的发展规律。”
“这没错。”龚共龙插上去说:“不过,这和咱们煤矿有什么关系?”
“不但有关系,而且还是大有关系。”眼镜十分肯定地说:“经济和技术的发展阶段不同,对能源工业的发展和要求也就不同,具体到我们国家,也即是对煤炭工业的发展和要求也就不同。”
“绕了这么大个弯子。”龚共龙嘟哝着。
“所以,”眼镜继续说,声音也渐渐地高起来:“目前世界各国的能源政策,基本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个是开采政策,一个是利用政策。同时在能源政策中又有两种模式,其中一种是资源消耗型。这种类型是重开采轻利用,以大量开采、廉价销售和低效利用来促进经济发展。这种经济发展模式,是以浪费大量的不可再生资源,并不断地破坏生态环境为代价的,是一种恶性循环。”
“对对,”龚共龙激动起来:“咱们不就是‘有水快流’嘛。奶奶的,小煤窑遍地开花,这里捅一个窟窿,那里戳一个架子,把国家资源破坏得一塌糊涂。难怪有人发牢骚,说,‘你也流,我也流,流到何时是个头,子孙愁不愁?’”
“嗯,是这样。”彭渊点点头,思索着:“前些年能源一直很紧张,国家又拿不出更多的钱来,这才提出了全民、集体、个体一齐上的政策。老办法,还是大搞群众运动。这样一来产量是上去了,一小部分人也先富了,但是问题也来了。”
“这是挖肉补疮,代价太沉重了。”眼镜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十年二十年之后,恶果就会表现出来。到那个时候,为纠正这一错误付出的代价,会远远超过我们现在得到的利益。”
“不用十年二十年,现在咱们那矿区就都成马蜂窝了,说不好哪一天就会出大事。”小温担心地。
对于煤炭资源乱采滥挖的“乱流”现象,彭渊体会得太深刻了,上边口子一开,下边犹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把国有煤矿冲得人仰马翻,一夜之间竟在井田范围内冒出了几十、上百个小煤窑,破坏了开采规划,打乱了生产秩序,造成了事故隐患,还搅乱了人心。为了维持正常的生产秩序,他们手忙脚乱,穷于应付,提心吊胆,夜不安枕。对此他们也不理解,也有怨言,却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它的严重后果和可能带来的政策变化。因此,他对眼镜的深谋远虑感到惊讶,不由自主地想和他继续探讨下去。
“还有一种类型是什么,技术型?”彭渊诱导着。
“对,是技术经济型。”眼镜不再拘谨,说起话来也自然流畅多了。“这种类型严格限制资源开采,全面发展能源利用技术,大力保护本国资源,必要时甚至把矿井全部关闭。”
“那他们烧什么?”小马惊异地。
“过去他们是靠武力掠夺,美、英、德、日都是如此。日本就曾经把我们枣庄煤矿的煤抢去,倒进他们的大海里。”
“啊,倒进海里?”
“是,”彭渊说:“我在枣庄的时候就听到过这件事。日本是个岛国,资源有限,所以他们就把掠夺来的资源储存起来,光枣庄就有两千多万吨。”
“两千多万吨?这么多呀,小日本,混蛋!”龚共龙忿忿不平,骂了起来。
“现在是不能明抢了,不过因为他们经济发达,实力雄厚,就花钱从别的国家买。”眼镜进一步解释着:“同时,他们高度重视能源利用,用高新技术使单位能源创造出尽可能高的经济效益。这样做的结果,既保护了资源又保护了环境,同时也促进了国家的技术进步,一举多得,是一种良性循环。”
“咱们不是也一直在搞‘增产节约’和‘技术革新’嘛。”龚共龙似乎有点不服气。
“不错,国家是一直在提倡,也有效果,但是一直没有成为国家经济政策的主导,因此和人家的差距还是非常巨大。根本原因还是个体制问题,因为国有企业的企业利益和个人利益没有和企业的经济效益直接挂钩,所以管理松驰,效率低下,技术创新的积极性不高。至于国外的企业,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眼镜稍停一停,接着又说:“拿同样一吨煤来说吧,我们用一吨煤所创造的价值,只有美国和日本等发达国家的十分之一,就是南朝鲜和印度这样的发展中国家也是我们的四、五倍。大家想想看,和人家一比,咱们生产的煤炭一半以上都浪费掉了。这不太可惜,太令人痛心了吗?”
“是你胡诌的吧?不可能嘛。”龚共龙和小马小温大眼圆睁,惊诧不已。他们根本无法接收这样的事实。
“开始我也不相信,这太伤我们的自尊了。可是,它确实是事实。”眼镜无奈地。
“真的这样,那的确是太可惜啦。”彭渊也被震动了。
“可惜是可惜,不过国家需要,你也没有办法,还得生产。怎么说企业会倒闭破产呢?”龚共龙不解地问。
“很明显,因为我们国家现行的能源政策,和经济良性发展的规律相矛盾,而改革开放又必然要求我国和世界先进国家的经济发展模式接轨。”眼镜挺直身子,总结似的。
龚共龙愣愣地看着他,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正等待下文,却见眼镜闭嘴了。
“完啦,就这?”
眼镜点点头。
“嘻——,什么呀什么呀。”龚共龙哭笑不得,问小马和小温:“你们听懂了吗?”
小马和小温摇摇头。
“别这么书呆子似的文绉绉的,不知道我们老粗,听不懂呀?来,说明白点。”龚共龙拍着眼镜的肩膀。
“那好吧,”眼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改革开放以后,企业逐步成为经营主体,盈亏自负,必然要追求最佳的经济模式和经济效益,加强管理,降低消耗,大量应用先进技术,提高经济效益。也就是说,要大幅度降低成本和增加利润。这对吧?”
“没错。”
“很明显,能源消耗是企业成本的重要部分,因此首先要降低能耗。这样,我国万元国民生产总值的能耗必然会逐年下降,改革的力度越大,下降的速度就越快。如果能达到发展中国家的最低标准,到2000年有八亿吨煤也就够了。现在咱们已经有了六亿吨,已经用不完,够多的了,还需要再拼命‘快流’吗?可是国家目前仍然执行以
产量为中心的产业政策,还要在全国再建一百个重点产煤
县,2000年计划煤炭产量要求达到十五至二十亿吨。”
“哎呀乖乖,多了一倍出来!”龚共龙惊叫一声。
“数据可靠吗?”彭渊面色凝重起来,他是又吃惊又怀疑。
“我是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资料计算出来的,而且留有余地。”眼镜肯定地说:“开始我也很怀疑,你想想,国家计划都是专家们制订的,这么大的事还能有错?可是我经过反复核对,证明我没有算错。说实在的,当时我心里也是非常矛盾,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这么落后。更想不明白,煤炭已经过剩了为什么产量还要一增再增,国家还要下达高指标。唉,就这么发展下去,再过五到十年,煤炭肯定会到八亿吨十亿吨,世界第一绝对没有问题,可是卖给谁?煤多了必然会压价竞争,煤矿便会越亏越多,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你不破产倒闭又能怎么办?”
一时间,大家的脑袋都耷拉下来,房间内的空气十分沉默,压抑。
7
彭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长时间凝视着眼前这位官不服众,貌不惊人的年轻人,暗暗发出无限地感慨和惊叹。自己在煤矿干了一辈子,井上井下,寻幽探微,对煤矿了解不可谓不深,走南闯北,专家高官,见识不可谓不广,却从来只知道下井、产量、安全,谁曾经想过从世界经济发展的高度来考查指导我们的煤炭企业?他自己没有。他相信更上层的领导甚至于那些专家们也没有,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违背经济规律的政策频频出台了。可是就在乐江的山沟里,却有一位普普通通的技术人员把眼光投向了世界,而且十分地大胆和准确,毫无顾忌地指出了国家在能源政策方面所存在的问题。这简直是个奇迹,多么难能可贵!可惜呀可惜,天僻地远,人微言轻,很难让他的思想引起国家高层领导的注意,受到应有的重视,放射出灿烂的光华。否则谁又能够断定,他不是煤炭企业改革中的一位战略家呢?值得庆幸地是他们有缘,在无意之中相遇并且相识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彭渊长时期思考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心中豁然开朗,以往凄凄迷迷、朦朦胧胧的现象,都渐渐地明朗起来,清晰起来。他像突然之间站到了高山之巅,放眼望去,远近景象尽收眼底,“一览众山小”。同时,也在陡然之间增强了他对煤矿改革的信心。他预感到,眼镜一定会提出一套改革方案的,都说乐江卧虎藏龙,此言果然不虚啊!
“哎,”过了好一会儿龚共龙突然没好气地问:“你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别是阶级敌人趁机有意制造混乱吧?”
“嗤,都什么年代了,还阶级敌人。”眼镜淡淡地。
“改革开放,国门大开,他们正好进来呀,别不当回事。他们人还在,心不死。”
眼镜无奈地摇摇头:“你别神经过敏,这都是我自己分析总结出来的,没有什么阶级敌人。”
“是你,就是你自已?”龚共龙站起来,使劲地抓着头皮:“这我就更不明白了,你都能总结出来,咱们那些专家学者们早就应该总结出来了。要是这么说,咱们党和国家的领导们也应该明白。可是他们为什么还要搞‘有水快流’,死死地抓住煤炭产量不放呢?这不是有意把咱们向火炕里推嘛。我想不通。”
“恐怕不能这么理解。”彭渊笑一笑:“煤炭是我们国家能源的基础,中央一直特别重视,因为担心能源紧张影响经济发展,可是国家又没有那么多钱投入,就搞群众运动,‘有水快流’。这样国家没投多少钱,煤炭产量就上去啦,用心还是好的。当然,问题的确是不少,把国有煤矿搞得够戗,资源也浪费不少。这一点,当初恐怕是没有考虑到。不过国有煤矿的困难这只是一个方面,主要还是应该从自身找原因。”
“还是彭总明白。”眼镜的心情放松下来,说话的语气也轻快了:“国家是从全局考虑,要保证改革开放万无一失,基础必须打牢。当然,改革也不可能齐步走,肯定有先有后。对于个别行业,政策上可能有偏差,但是总体方向是不错的。问题是我们自己把握没有把握住这个大方向,有没有自我走出困境的勇气和能力。”
“国家的政策都确定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还要去造反呀?”龚共龙气哼哼地,显然不服气。
“国家没有说不让你改革呀,改革,懂吗?”眼镜奚落地,故意看着龚共龙。
“不懂,就咱煤矿这个熊样,你说怎么改?”龚共龙赌气地。
“哈哈,”看着龚共龙那气哼哼的样子,眼镜开心地笑起来:“首先就要改掉你这种态度,埋怨、畏难、消极、依赖,这是改革的绊脚石,是束缚创造力的绳索。只有放下包袱,积极面对,大胆创新,才能成功。其次是要真正当家作主,确立主人地位,独立经营。”
“去你的吧,国有企业你想当主人,可能吗?”龚共龙嘲笑着。
“不是我想,是国家要主动放权,要求企业实现自主经营。过去一些企业领导不敢做主,主要是怕违背了上级领导的意志,承担责任,只有真正地确立了企业的主人地位,实现自主经营,才能摆脱各种束缚,充分发挥创造能
力。第三,面对新的形势,要重新研究并确立企业的发展
战略。”
“嗯——,分析得不错,是这么回事。”彭渊兴奋地鼓励着:“应该如此,应该如此。”
“咱们国有煤矿,一直以生产单一的初级原料为主导产品,随着乡镇和个体煤矿不断发展壮大,初级产品市场己经饱和,要想在竞争中取得优势,就必须提高产品档次,增加产品的技术含量,改变产品结构。”
“嗯,好。”彭渊点点头,眼睛一亮。
“煤矿长期吃大锅饭,以生产为中心,不重视成本、效率和效益,是亏损大户,必须改变为以经营和效益为中心,减亏或者扭亏。在市场经济环境中,没有盈利能力的企业是没有生命力的。为此必须加强管理,精简人员,提高效率和效益。”
“把人减到哪里去,都下井挖煤也装不下呀。给别人嘛谁要?总不能开除球籍吧?”龚共龙挑衅似地。
“你别着急呀,”眼镜很自信地:“煤矿是资源性企业,煤挖光了怎么办?过去是国家统一调配,今后还可能吗?所以为解决企业的长期生存和发展问题,除煤之外还必须发展多种产业,这样不仅使企业有了稳固的基础,东方不亮西方亮,增强了企业的抗风险能力,同时也解决了就业问题。”
“简直是太棒啦!”彭渊兴奋地鼓起掌来:“行啊伙计,看不出哇,你还真是个战略家。”
“哎——嘿嘿,彭总,不敢不敢。”眼镜连连摇着手,兴奋得脸都红了:“我是不知深浅,顺嘴胡说,要是我们原来的局头知道了,准又批评我不安心本职工作,异想天开,是个疯子。”
“看这样子,你都可以当局长啦。”龚共龙亲热地搂住眼镜的肩膀。
“就凭这咀头子上的功夫就想当局长,没门。”眼镜冷冷地。
“为啥?”
“在中国,当局长不能光凭两片子嘴,要有资历,否则压不住阵;要实干,否则人家不服;要有工作经验、有决策和协调能力,否则不能团结人、号召人;还要有上上下下的关系,否则就没有人欣赏你,不能大展宏图。你信不信,咱们局要是能和北京煤炭部挂上钩,那什么事就都好办了。”
“北京?!是做梦吧你。嗨,你这家伙,野心可真不小哇!”龚共龙又是一惊。
“离太阳近的地方总是洒满了阳光嘛。”眼镜的酸劲又上来了,脸上一片灿烂。
“哈哈,行啊你。”龚共龙抱着眼镜使劲地摇晃起来,引得大伙又笑了一阵。
“哎,”彭渊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眼镜:“都说了大半夜啦,你叫什么名字?”
“这无关紧要吧,彭总。”眼镜浅浅一笑。
“成业否,”龚共龙说:“工程师。成功的成,事业的业,可否的否。告诉你们吧,他小时候调皮捣蛋,他爸怕他不正经干,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意思是叫大家天天提醒他:成业否?成业否?”
“哈哈!”大家又都畅快地大笑起来。
8
夜已经很深了,周围一片沉寂。雨依然悄无声息地下着,零零星星地。
彭渊仍然站在阳台上,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出神。“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彭渊默默地吟诵着杜甫这著名
的诗句,思绪如孕满春雨的云团,奔涌不息,兴奋难抑。
这一天的风云变换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突如其来的工作变动令他亦喜亦忧,思虑重重,而貌不惊人藉藉无闻的成业否,一夕高论却语出惊人,叫他讶异不已,豁然开朗,真如这春雨流入了干涸的心田,使他受到极大的震动和鼓舞。
真是看不出来,在这样一位普通的技术人员心中,竟然有着如此深遂的思想和智慧,奔腾着如此汹涌的力量和激情。单从表面上看,他显得那么平淡甚至冷漠,而内心却像一座火山,烈焰喷涌,蕴藉着无穷的能量。面对煤炭企业改革矛盾重重错综复杂的局面,他却高屋建瓴,举重若轻,严然一位指挥万方的大将军,镇定自若,潇洒风流,大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概。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谁说煤炭企业没有人才?相比之下,他这位老总倒成了一位庸庸碌碌的事务主义者了。
念及至此,彭渊不由赧颜一笑。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庸碌之辈,也不是没有雄心、抱负和想像力,只是长期的计划经济桎梏,己经使他习惯于按上级制订的计划思考和行动,自觉不自觉地成了一架执行命令的机器,而独立思考和创造能力则慢慢地退化了,枯萎了。习惯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啊,尤其是当一个人深陷其中而又浑然不自知的时候。他轻叹一声,不禁又自我嘲讽了一番。
其实,彭渊是煤矿改革的积极拥护者和实践者,时刻关注着煤炭工业的进展和危机。成业否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跳出了山沟,站在世界经济发展的高度来分析研究中国的煤炭企业,用世界经济发展的规律指导中国煤炭企业的改革。
中国与世界隔绝了几十年,偏居一隅的煤炭企业就更加闭塞了,远离经济文化中心,深山野沟,交通不便,通讯落后,再加上一个教条的计划管理体制,不要说和世界接轨,就是想走出山沟恐怕也不易,因此人们的思想和眼界自然而然地被大山禁锢了。所以当成业否把世界摆到人们面前的时候,才有振聋发聩的作用,使人豁然开朗。这证明改革需要借鉴,需要理论指导。
彭渊觉得有点凉,轻轻地走动起来。改革开放是中央的决定,可是庞大的社会机器在惯性力的作用下,仍然沿着旧有的轨道隆隆地前进,如果强行改变方向就有可能翻车,事与愿违。因此必须一个一个地调整它的齿轮,给它新的指令,使它逐渐走上新的轨道,开始新的运行。理论上说起来容易,在实际工作中却要复杂得多,风险也要大得多。但是不管有多么大的困难,中国都必须改革,如同当年必须用战争手段推翻“三座大山”一样,今天也必须用改革促进经济发展,实现现代化,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否则没有别的出路和选择。
事实已经摆明了,社会主义阵营已经被分化瓦解四分五裂,不复存在。那些道貌岸然的共产党领袖们,在他们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背叛出卖了,把人民用鲜血换来的胜利果实双手奉献给帝国主义,沦为一只摇尾乞怜的叭儿狗,丑态百出,令人不齿。在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情况下,除了改革,中国共产党人没有别的选择。
彭渊明白他所面对的困难,更明白他这一代共产党人的责任,振兴中华,多少代人的心愿,将要由他们来完成和实现。他觉得胸中有一股浩然正气,澎澎湃湃,势不可挡。成业否的见解虽然精辟,但是要完成这一过程却并不
简单,传统势力还是非常强大的,弄得不好,还有可能折
戟沉沙,重蹈覆辙。
乐江是煤炭行业很小的一个点,也是一个缩影。他要
在这里点上一把火,可能成为灯塔,也可能再一次引火烧身,但是不管结果如何他都要去做,要让乐江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里程碑,试金石。
扫除了心中的迷惘、犹移和不安,彭渊的心情轻松起来。乐江不是龙潭虎穴,就是,他也要闯一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嘛。他要用这下半辈子的生命拼出一条改革之路,尽到他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让他的生命无愧于国,无愧于心。彭渊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他感到很兴奋,不由自主地走动着,微笑着。
他忽然又想到了龚共龙和成业否,这两个人很有点意思,性格不同却各有千秋。龚共龙表面上装得轻薄油滑,满不在乎,其实心地率真,办事干练,一看便知。成业否很有儒雅之风,表面疏风淡月,心中千山万壑,隐隐有浩然之气。一般人均囿于自己的小圈子,往往满足于一得之功一孔之见,能够高瞻远瞩胸怀全局,且不避锋锐直陈时弊者并不多见,能够有所创见独辟蹊径者,更是少之又少了。人才,事之大成者。他彭渊要干一番大事业,人才是必不可少的。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乐江已经紧紧地牵住了他的心弦,让他欲罢不能了。
“乐江,你将以什么样的面目来迎接我呢?”彭渊兴奋地想:“热情欢迎,冷眼相对,还是平平淡淡视若路人?”
彭渊思忖着,前面那两种情形感情色彩太浓,乐江不熟悉他,不大可能,最可能地是平平淡淡。这样最好,他不喜欢张扬和喧闹,最好是能够踏踏实实地工作,拿出点样子来。四十六岁才真正执掌帅印,这对他是一场严峻地考验。
雨,似乎是已经停了。彭渊把手伸出去,未感到雨滴的凉意。天空仍是一团漆黑,深不可测。突然从浓云的缝隙处闪过一道微弱的亮光,几个曲折之后便消逝了。良久,
似从宇宙深处隐隐传来了断断续续的隆隆声。
彭渊极目苍穹,不由得轻赞了一声:“啊,好早的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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