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今宵梦到西园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梁画楼浑身冰凉,身上不停地渗出冷汗。他一语不发狂奔出废庙,上了马便向醉人庄飞驰而去,龙之皋与范醉忙追随其后。白和原心疼徒弟,先着人带阿鸣回大船,随即同黄师维一道快马跟上龙之皋的马蹄声。
醉人庄后山上的林子本来除风景清丽外,并无特别之处。这林子周边原圈着一人多高的栅栏,却禁不住偷采偷猎泛滥。多年以前,梁画楼的大师兄关可登在林中建了一处机关,如有人或野兽胡乱闯入,极易踏中机关,如一个时辰不出,便触动利箭如飞蝗骤雨,故而又称“箭林”。关可登系塞外关家的传人,“雄关雁杳杳”名不虚传,机关建好后,范醉这个大庄头在他家的后山上再不需特意安排值守。
鸡鸣三声,夜已渐渐隐去,褐色的天幕揭开,弥散出漫山的雾气。夜里下过一场春雨,给这雾气又染上一层温润的泥土味。即使初春的地面还留有冰雪霜冻,仍有鲜活的春笋冒出执拗的脑袋。
这本是一个美好而寻常的林间清晨,却被一阵箭雨呼啸声打断。
林中有人!
箭眼无情!
梁画楼的心快被急驰的马蹄踏碎了。
数十杆利箭一霎时蹿出,直奔林子中央一人而去。眼见那人就要体无完肤,他却骤然身形一矮,左手抵住身旁大树的根部,两手交替上叠,使劲一按,凌空飞驰的利箭就在即将射入他身躯的瞬间,扑扑落地。
那是一名女子。
几匹马倏地停驻,仿佛天地间一切都静止了。
猛然间,继封跳下马向那女子跑去,边跑边高呼“师父”。龙之皋稳了稳心神,亦面露喜色,策马趋上。
那女子极欣慰地搂住继封,随之向龙之皋福了一福,道了声“郡王”。黄师维黑着脸,瞧着龙之皋笑容满面地轻轻扶住她的衣袖。
范醉目光炯炯地望向那女子,道:“原来是龙大公子的师父,怪道能解此机关。”
女子并不作俚僚人打扮,而是一身竹绿色衣裳,头戴一顶宽沿草帽。草帽下的脸风尘仆仆,却不掩端丽。她微微笑道:“孩子乱称呼的。”
继封抬头笑道:“师父,刚才吓死我啦!”便偎在她身上沉沉睡去。他随着大人们奔波一宿未睡,委实困倦已极。
龙之皋失笑,将继封抱上马,瞟了一眼黄师维,道:“郑娘子不告而别,继封可是伤心得很哪。”
郑娘子浅浅一笑,也不作解释。
范醉道:“这林中的机关是塞外关家的传人所布。其关键处,江左一地除了我与梁二外,相信极难有人熟知。”说罢,斜了一眼痴呆不语的梁画楼,嘴角一歪:“莫非郑娘子也是‘良人二郎’的‘好友’?”
郑娘子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眼。梁画楼怔怔地望着她,此时此刻,他只觉五情无主,喜极却添悲,感深而益愧,惘然乎不知所措。半晌,他方一字一字吐出:“阿姃,果然是你。”
范醉正待笑话,却听他轻叹道:“这是拙荆。”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在当地,龙之皋更是面上铁青。范醉反应过来,拍手笑道:“该当恭喜,该当恭喜!梁二多年来为寻弟妹费了不少辛劳,如今破镜重圆,可喜可贺!”
梁画楼缓缓道:“那日在船上,果然是你救了我。”
和姃淡淡笑道:“不过一场误会,二哥岂会是掳走继封之人?郡王自能了解。”
梁画楼呆了一呆,“二哥”这一称呼除结义兄弟外已许久没有人喊过----许久以前的那个时候,山温水暖,人也齐全,虽挡不住流光偷换,却也堪称静好。
他涩声道:“这些年你果然身在广源州?我曾去那里找你。当日你是怎么。。。。。。”
龙之皋嘎声道:“梁大侠去广源州不是为寻‘师妹’么?怎地成了妻子?”
梁画楼那日鬼使神差对麻笙说出“师妹”二字,此时心中波涛翻滚,说不出话来。
和姃略一思量,向龙之皋稽首拜倒。龙之皋连忙扶住,她却并不起身,道:“这些年蒙郡王与世子收留,食广源州的米,饮广源州的水,郡王与世子的恩情山高海深。梁二哥是我义兄,他的恩师是我姨娘,故而称我师妹分属应当。前事我虽未详叙,却绝非有心欺瞒。”
龙之皋点点头道:“我料你有苦衷,不必说了。”遂扶她起来。
范醉道:“梁二、关老大与我都相熟。我虽未见过弟妹,大名却如雷贯耳。敢问这机关窍门可是关老大所传?”
和姃爽快言道:“关大哥曾传授些许给先父,我旁听到一点。”
范醉纳闷不已:“我听说和老先生是位名医,且关老大对他家祖传的东西最是小气,即便西紫金的同门师兄弟也不予传授,怎么会教和老先生?”
和姃解释道:“先父曾救治过关大哥一次,他是应先父所请。”说到此处,眼神暗淡了一下便不再言语。
范醉依旧不明所以,又不好逼问过紧,只得叹了口气,道:“关老大的病原是早有迹象呵。”他又拍拍手道:“我等为何呆立在此?大伙儿都疲乏得很,不如到在下别院去歇一宿!”这一倡议惟有白和原欢声应和。
梁画楼像是无力动弹,只是问:“阿姃,那日,你如何得脱?”
和姃看了他一眼,悠悠道:“那日,我在虎跳峡被卷入漩涡中,神志已失,江水灌入胸中,只是甜甜的,竟不觉得辛苦,却不知为何命不该绝,终是被冲到岸上,后来被一路沿岸寻找的交趾使臣发现。”
梁画楼深深叹了口气,想:“没有放弃寻找她的是交趾使臣,放弃寻找她的是我们这帮丧家之犬。”
白和原温言道:“那交趾使臣对郑娘子很是感激,便携她一同去了广源州。我们主母原是交趾左大将军之女,那时世子尚在襁褓中,身子不大健壮。使臣见郑娘子秉性纯良,又知医药,便让她留在主母身边。”
梁画楼黯然道:“原来如此。”原来她这十年来一直待在龙之皋身边,还将姓氏改为“姃”字的谐音,自然是把广源州百姓翻个过儿也找不出了。
众人往醉人庄行去,范醉在前带路。龙之皋不语,牵马踽踽而行,马上驮着熟睡的继封。和姃悠然跟在马后,梁画楼更在其身后。茫茫十载,每想到她的身影,皆逃不脱虎跳峡的浊浪排空。如今她和着晨光,清清淡淡、深深浅浅地落在他面前,纵有许多话,到了唇边却开不了口。
好在她也并不搭理他。
众人往树林的另一侧走去,隐隐听见溪水流动。沿小径转个弯,那条小溪便呈现眼前。顺溪水上溯慢慢踱步,一大片粉糯糯的樱花林逐渐转到身前。时值三月,盛开的樱花如灿烂的锦锻漫天铺排,阳光从树枝间洒下,落在地上的树影斑斑驳驳。阵阵轻风吹过,浮着金色的花瓣缓缓飘落在行人身上,似能让人的心也柔软几层。
“樱花烂漫几多时?柳绿桃红两未知。”黄师维咏叹起前人佳作。
龙之皋慢声道:“此诗伤怀!不过,这樱花开不过一旬即谢,确实凄然了些。”
黄师维道:“范庄主的醉人庄名不虚传。不用喝酒,光看这美景也醉了!”
范醉笑道:“范某野人一名,爱居山野之中,见笑见笑!”
行不多时,已望见樱花林中几处错落有致的稀疏地上建有数座茅竹屋,院落小巧,竹篱环绕。早有醉人庄的庄丁闻声出来接应,又一名女郎从一个小院中疾步走出,正是范醉的大厨冉冉。范醉令她去准备酒菜,便引着众人进入一间大屋。
这屋子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书“物喜村”三字,屋内陈设简单明快。众人落座后,娟娟随即进屋斟上酒来。
黄师维作了然状:“想来这里当有一个院子称为‘己悲村’。”
范醉呵呵笑道:“黄先生所见不错。这‘物喜村’是会客所用,‘己悲村’是在下居处。林中还有‘先乐村’与‘后忧村’,乃是为客人所备。”
龙之皋道:“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范庄主如此。。。。。。解读,倒也颇有新意。”
范醉哂道:“龙洞主可知《岳阳楼记》正是作于这位文正公所主张的新制被废,他本人也贬官去职之时?”
龙之皋微微点头,道:“虽如此说,文正公心忧天下,令人感佩,千百年间难出一二。”
范醉哼了一声:“依我说,此公也太过迂腐!君不君、臣不臣的情状,有什么可忧的?!”
白和原疑惑道:“大宋皇帝仁爱宽和,朝纲清明,何来‘君不君’之说?”
范醉冷笑道:“两府大臣屡进屡退,贤者不能安其位,可算得上好皇帝?”他摇了摇头,叹道:“什么天下、庙堂,不如回归江湖,自在逍遥。《岳阳楼记》、《岳阳楼记》。。。。。。未免太看不开!”
白和原仍然坚持:“文正公之风,非常人可比。”
久不做声的和姃赞同道:“曾读诗云:‘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般气象,范文正公实可称之。”
范醉挑挑眉,闷声喝掉一杯酒。
龙之皋举杯至和姃身前,道:“继封的小命是娘子所救,我敬娘子一杯。”
和姃稍稍一呷,问:“郡王怎知我在此处?”
“这倒要谢谢阿鸣。”
“阿鸣也到了扬州?”
“何止到了,”龙之皋一笑,“差点被人卖了!”
“啊,”和姃一惊,道:“她从未到过中原,想是过于轻信别人了。”
龙之皋摇头道:“大宋的人牙子竟这般猖狂。那丫头被吓得不轻!”
黄师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糊里糊涂的,民间岂有太平?”范醉似乎很满意他的说法,与他碰了一杯。
几人如闲话家常般有一句没一句的,梁画楼却只凝目瞧着和姃,尽管她的眼波并不存在向他涌去的潮来潮往。她变了,面颊相比青春时显得瘦削;眼中水纹缓缓,澹澹盘纡,仿佛世上没有能教她忧心如焚之事。
范醉瞧着梁画楼,道:“没想到张一真竟是掳走继封那二人的师叔。她是‘太行一鞭’的弟子,那老儿死了十余年了,没听说有其他传人哪。”
和姃随之望向梁画楼,问:“二哥可认得他们?”
梁画楼见她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就像儿时坐在板凳上听他吹嘘本领、演义江湖掌故一样平常。可那时他们是玩伴,是义兄妹,不是情侣,更未成夫妻。一切如常,如常得仿佛此前曲折的十余年光阴被刨得干干净净。他痴痴瞧着那双眼,忘记回答。
那双眼闪过一丝疑惑,渐渐变幻成一对半月----和姃好笑道:“一见二哥这神态,就知道他又魂游天外了。”
龙之皋咳了一声,道:“听阿鸣说,掳走继封的人原本要将他送去‘箭林’。可是继封却平平安安地躺在西门外的草丛中----定是有人舍命救他。而在此地,”他深深地看着和姃,“我想不出,除了你,还能有谁。”
和姃低下头,道:“我在舱房中听他们说到继封被掳的情形,心下焦急,便用藏在身上的匕首割断绳索,潜入护城河中逃了出去。”
黄师维酒量不佳,饮了几杯便略有些醉意。他躬身打拱道:“郑娘子,啊,梁夫人,世子被掳后,是我自作主张立即将你囚禁,还禀报郡王称你是共犯已行潜逃。实则我全是为了。。。。。。唉,实则我对你本人并无怨恨。我、我向你陪罪!”
和姃侧身让开,道:“黄先生不必如此。”
黄师维见梁画楼黑沉沉的目光盯住自己,赶忙道:“料不到世子这一桩意外,竟促使你们夫妻从此团聚!”
梁画楼嘿然无语。黄师维与和姃为难的缘故,已尽在龙之皋看向她的眼神中;而自己本可护她免于孤身流落。
范醉吊儿郎当地道:“你若当真害梁二成了鳏夫,他怎肯与你善罢干休!”
一旁侍候斟酒的娟娟掩口笑道:“梁大侠岂非有妻有子在钟山上?”
梁画楼心中一阵悸动,偷觑和姃一眼。他越发肯定当年赴广源州,与巨灵比武,拒金花步之媒,和姃全然知晓。
她却像是没听见这些,道:“说来也巧。我在蜀冈下遇见一名流浪儿,便给了他几贯钱。他也热心,又鼓动几名同伴一同在城内外寻找。”
龙之皋注视和姃发间,指着黄师维道:“你被他关起来,又遁水而走,身上哪带得钱?定是将头上那根玉簪送掉啦。”
这话未免露骨。梁画楼怫然变色,正要发作,却听和姃笑道:“世子这样嘴快,把这事也告诉了郡王。那簪子是世子赏的,他生气了吧?我得要向他赔罪啦。”她又接着道:“那几个流浪儿打听出有一男一女赶着一辆马车由东向西而来,车上的大箱子足以藏下一个人。”
白和原问:“那些流浪儿如何知道他们便是你要找的人?”
和姃道:“除二人外貌年纪相符外,也因他俩的马其实颇为神骏----大宋缺马,连官员亦多以驴代步,故而二人的马极其显眼,而那车却非常简陋,像是临时搭就,令人生疑。我不知箱子里是否藏着继封,只能权且一试。”
龙之皋柔声道:“你为何不回来找我?娘子孤身一人也太过危险。”
和姃道:“当时情况紧急,我怕一来二去丢了那二人的线索,便让流浪儿找来一头驴和一袋盐,令驴驼上盐后受惊奔跑。那袋子是划了条缝的,驴子一路跑一路撒下盐。马贪食盐的滋味,走走停停,还不时要去河边饮水。起初那二人尚跟着马同去河边,后来烦了,便让马拖着车自去饮水。我这才寻着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