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港峒客·耕古拾遗】专栏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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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照穿越 六十年前旧街市
☆寻回“西峰驿 ”
☆谁这么牛,五百年前就揭示了“厄尔尼诺”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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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城:两条古道的年代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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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经典战例——崖城炮战
☆天涯古事
☆居琼十年的盛唐西域主帅——阿史那献
☆城西:“大隐隐于市”的笔直驿道
☆美兰机场——东行驿道的第二个“非遗”礼物
☆南渡江——东行驿道的首个“非遗”礼物
☆一份老蓝图,记录下海府间多少清末遗址
☆明代海南石板驿道的最后遗存

【提要】
文化上的大南蛇,远超物种含义。中华民族最早的创世神,是人首蛇身的伏羲,所谓龙的传人,龙是蛇幻化的。
蟒性喜热,相传最大的蛇在海南。古籍记载海南大蛇的神异,令人脑洞大开。毋庸讳言,历代亦相传蛇性“淫”,其实这与伏羲蛇神一样,源自古远初民无以上之的生殖崇拜,男根崇拜。
大蛇故事必与黎人相连,像牵羊一样,黎人牵着巨蟒作手信,拜谒州官。历史人物符南蛇,历史大乡南蛇峒,是特异海南不可复制的组成部分。
蛇神伏羲,是青铜文明之初的产物。而大五指山区的“生黎”,作为“百越”一支,由于地理的特殊保护,成为人类学意义上“最后的青铜文明”,“南蛇峒”就是山门——这条高大上的文化暗线,点到即止。不说不知道,说了别骄傲。
本帖以蛇为视点,评说海南文化不为人知的一个截面。熔知识性、趣味性于一炉,纵观千年,横飏万里。点荒蛮而珍稀,化腐朽为神奇。言必有据,论必精奇。雅俗共赏,老少咸宜。错过不看,您的损失。
——这一段“不小心插播了广告”,是否虚假,欢迎看后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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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蛇在海南
蛇,尤其是大蛇,在远古华夏族群中享有崇高地位。
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是“三皇五帝”,三皇之首是伏羲。相传伏羲氏与女娲,兄妹相婚,生儿育女,是我国有记载的最早创世神,是“百王之先”。
这位了不起的伏羲,就是“人首蛇身”的。
华夏最崇高的图腾是龙,我们都是“龙的传人”。龙为蛇所化。蛇最大者为蟒,古代皇帝自称是龙,皇帝穿的礼服叫龙袍,又叫“蟒袍”。
蛇是爬行动物,要冬眠。所以,蛇总是在温暖的地方才活跃,而大蛇,也只有在温暖的地方才能长成。伏羲的事迹,最早就是记录于“楚帛书”中,在远古华夏文化圈,“楚”在中原之南。
随着华夏世界的融合扩大,“越”成为比“楚”更明确的南方。于是越人与大蛇,在古籍中就开始了不离不弃的漫长纠缠。从西汉《淮南子》开始,就有“越人得蚺蛇以为上肴”的记载。
百越以岭南即广东(个别时代包括部分安南)为最南。秦汉以来,吃蛇似乎成了岭南人的专利,在广东,至少有数十种以蛇作食材的著名佳肴。作为“南蛮”的后代,岭南人蛇虫鼠蚁全都能吃得津津有味,中原人少有敢于尝试的。
海南不久前才离开广东。岭南人所有吃蛇的光荣,海南人都有一份。
而且,在粤人心目中,真正有分量的大蟒蛇,向来不在海北,而在荒僻神秘的海南。今日知道更热的南洋以至亚马逊,蟒蛇更大,但前人是不知道的。
岭南山区多,蟒蛇也多。蟒蛇又单称“蟒”,古籍常称为“蚺蛇”,据说二者物种还略有不同。但是传统上,岭南父老一概称为“南蛇”,极言之,还要在前面加个“大”字。要嘲笑别人没见过大世面,老广不说别的,只说“没见过大蛇屙屎”。大蛇,代表了一切大世面。
南蛇,很可能是“蚺蛇”古称的音变,因为岭南方言没有卷舌音。但是人们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怀疑过,因为——
大南蛇,南者,自是海南岛之南也。
父老心中,荒僻神秘海南岛的标志物种,又最被津津乐道者,就是蟒蛇。

最神异的蛇在海南
蛇,在热带雨林特别活跃。海南古籍记载的诸多物种中,论传说志怪的分量,没有超过蟒蛇的。巨大而奇异的蟒蛇,不绝于书。
例如《正德琼台志·卷九》记载:
“蚺蛇,蛇之最大者……能吞鹿,绕树出骨。其胆上旬在头,中旬在心,下旬近尾。性耐死,取胆放之犹活。”
“蚺蛇胆,医家重之。有一种大蛇胆相似,欲辨之,浮游水面而回旋行走者是。”
《山海经》有“巴(四川)蛇吞象,三岁而出其骨”的传说,那时的老祖宗,还不知有海南岛,也未辨云贵,巴地与楚地一样包含某些亚热带区域。当代有报道称巨蟒吞食一鹿,一年余才吐骨。某学术月刊称,有人亲见蟒蛇吐出成堆的鹿骨,还有巨蟒活吞一整条成年鳄鱼的视频。
“绕树出骨”描述有点怪异,把鹿肉消化以后,蟒蛇绕树缠紧,把鹿骨架子从蛇腹挤吐出来。如此活灵活现,不知是亲见还是想象。
“医家重之”的蛇胆更奇,可以在蛇身巡游,每月周游一次。还有,把蛇胆取出,有药效的会浮在水面“回旋行走”,像装了个螺旋桨。太牛了。
蚺蛇的药效,据说非同小可,以康熙四十七年本《琼山县志•卷九》为例:
“蚺蛇……有二胆,一在腹中,一在肤里。遇人击则胆至伤处护之,故耐击不死。人遇刑责则预服其胆,即受重刑不致伤命。故世多珍之。独重肤胆,腹中之胆无用也。其性最淫,遇妇人必追之,无得脱者。急解所系裙投地,蛇得裙即盘绞不去,人因得杀之。”
这类记载,在海南方志中亦数不胜数。古人认为蛇之灵,莫过于其胆,关于蛇胆的记述,是历来怀有敬畏色彩的。蛇胆——肉眼能看到的“腹中之胆”不算,要“肤胆”(谁也没见过)才有用——可以保护蛇,甚至保护服食了蛇胆的人,使其“耐击不死”,即使身受酷刑也能保命,成为万应灵丹。
显然,因为人们看到蛇即使被砍头、剥皮、抽胆甚至全部内脏后,蛇身还能盘曲活动一段时间,宛如不死之身。这种特别生机,令人惊异,故派生此说。
蟒蛇“性淫”,民间早有传说。历代方志略取梗概,具体情节不登大雅,已然舍去。某些近代著作如《光绪崖州志》,对此加了四个字:“殆不可信”。这反映了晚清精英知识分子格物理念的大步提高。
不过直到1970年代初,我在农垦的场部医院住院还听到工作人员疯传,说是日前山里一个妇女,就是这样死于蟒蛇的“淫”,说得活灵活现。
这自然都不可信。
无辜蒙垢千年,蟒如有知,不应有恨。这与将其糅合为伏羲大神,应该是同一心理源泉,即初民的生殖崇拜、男根崇拜。这是不分地理,不分族群,几无例外的人类早期崇拜。古人眼里的蟒蛇巨大而形如男根,必是雄性,性能力必超强,是极应崇拜的。看似毫无根据的千年怪谈,其实包含清晰的文化人类学规律。

惊人志怪
方志还算慎重的,在一些文人笔记中,海南蟒蛇更厉害。
比如清初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有“蚺蛇”一节(中华书局1985年版603页),说的就是崖州。志怪味十足,有趣得很。不印原文了,略为白话化欣赏一下——
崖州多蚺蛇。每有新官到,黎人总是执蚺蛇作见面礼。蛇身长以丈计,粗可盈尺。秋天蛇眼就开始朦胧,接着进入冬眠;到春天茅草萌芽,从蛇腹下曲折生长至透出鳞甲之外,蛇还是寂然不动,直到春暖之后,蛇身方能屈伸。路过的人,见到茅草如此盘旋就知道有蛇在里面了。
蚺蛇最怕“蓑披木”,仓促相遇时,赶紧找株蓑披木即可防御,人多自然可以把它打死。即使把蛇头砍掉,蛇身依然可以腾窜数十里,因为它有水旱二胆,运转周身,所以即使丢了脑袋,也要过半天才能死去。
蚺蛇性淫,以妇女穿过的衣裙放在蛇洞外面,它闻到气味自然会游出来,盘伏在衣裙上。这时,黎人就用一根藤圈绑系蛇颈,逆着鳞片牵它走。那种藤叫蚺蛇藤,凡是有蚺蛇的地方,必有此藤;见到这种藤也就知道附近咫尺之间,必有蚺蛇。
黎人又常常以牛为诱饵来抓蛇。蚺蛇喜欢吃牛,但是蛇口不够大,见牛先一口咬住牛蹄,任牛挣扎。直到牛没有力气了,才把牛身团缩好,吞咽下去,然后游进水中闭气,把牛闷死。过了些日子消化得差不多了,就游爬上树,蛇尾倒挂树梢,张嘴慢慢吐出牛骨。这时,黎人就可以从容击杀蚺蛇了。所以邝露曾说:“蚺蛇尾有钩,口无齿。”
蚺蛇的叫声奇特,似猫非猫、似虎非虎,遇到打击就会叫。
身长九十丈的蚺蛇,会吞“赤蚁”(远古传说中的巨兽,杂食百味,以豺狼虎豹为佳肴);六十丈的,吞象;三十丈至九丈的,吞豺狼虎豹、鹿、猪和人。吞的时候,先用蛇尾勾住猎物,再张开蛇口向猎物呵气,把它喷涂湿滑,于是吞下去。然后游悬在树上,蛇身反复扭绞,把猎物绞至糜烂,骨头和角之类硬物都从蛇皮逼出,远远看去,就像神龙在脱皮……
这就是明清之间文人笔下的海南巨蟒。拍成动画片,多么好看,一定不乏收视率。
像屈大均这类学者,其笔记多是博览群书、丰富阅历、理性归纳的产物,文化价值颇高,并非信口开河。只是对蟒蛇千百年来的大部分记载,都没有超出志怪范畴。这种认识局限,恰恰反证出海南的荒蛮神秘与蟒蛇的难以捉摸。
最后的传说
不过,比起解放初广东大陆流传的一个故事来,屈大均还要甘拜下风——
一位解放军团长赶赴军事会议。吉普车颠簸穿行在海南山区原始森林的恶劣土路中,团长打盹稍补连日疲劳。忽然他警觉地睁开眼:奇怪,这段路怎么那么平坦?时已黄昏,司机打开大灯,惊奇地发现路面不但罕有的平整,中间还弧形拱起,很像城里的龟背马路,满路密铺着深青色大街砖。两人一时都蒙了,以为是幻觉。但是再下去,开始感觉像船似的颠簸,是路面在动!终于明白:车子是在沿着一条其大无比的蟒蛇背上行驶……
这个“阿凡达”故事,我自小听闻,现在只是回忆记述,并无创作权。网友中若有大陆年长的,或许会认同我的说法。
这个童话,至少若干元素反映了客观真实:海南森林茂密,道路甚差,处处潜藏危险;蟒蛇之多之大,是大陆人无法想象的。
然而,这个故事已是海南“神秘荒蛮”形象的最后一幕。就在共和国同龄人这一代中,海南翻天覆地,永远不可能再产生类似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