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中文】乡下的村庄

楼主:程晓枫 时间:2023-01-26 13:57:30 河南 点击:26 回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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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多年前,我从乡下进城,到周口打工,在一家报社当编辑,每个月拿着千百块钱的工资,奔波于城市。我记得,每天能吃一盘拌面,浑身便充满了力量。那时我刚到二十多岁,还有未来,对生活充满了想象。晚上坐在宿舍的灯光下,在一个用废纸箱做的写字台上,开始写我的村庄文字。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那些村庄文字,就是我离开家乡,在城市奔波的日子里,可能偶尔在某个黄昏,一回头看见了我的那个村庄,那个我把童年和少年扔在了那儿的小村庄。仿佛是一场梦,突然觉醒了,我开始写它。
  写什么,那样一个扔在大地的边缘角落,没有颜色,只有春夏秋冬,没有繁荣,只有一年四季的荒僻村庄,能够去写什么。那么我回过头去看我的村庄的时候,我看到的比这都多。我没有去写村庄的劳作,没有去写春种秋收,我写了我的童年,我塑造了一个叫“我”的小孩。写了一场一场的梦,这个孤独的小孩,每天晚上等所有的大人睡着之后,他悄然从床上起来,找到自己的鞋子,找到院门,独自在村庄的黑暗中行走,爬到每一户人家的窗口,去听,听别人做梦。
  然后写一场一场的风吹过村庄,把土墙吹旧,把村庄的事物吹远,又把远处的东西带到这个村庄。我写了一片被风吹远的树叶,多少年后又被相反的一场风吹回来,面目全非,写了一片树叶的命运。
  我还写了一个闲人,不问劳作,整天扛一把铁锹在村里村外瞎转悠,看哪儿不顺眼就挖两锨。每天太阳落山之时他就独自站在村西头,向太阳行注目礼,独自向落日告别。这个闲人在村庄,在自己家那个破院子中,找到了一种存在感。
  我相信我们每个人的童年都是一场没睡醒的梦。每当我回想那些小时候的往事,不清楚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哪些是早年做过的梦,他们混淆在一起,仿佛另一种现实。
  我七岁那年父亲就不在了。母亲含辛茹苦的把我们姐弟拉扯大。
  其实经历本身并不重要,我们那一村庄人,和我经历了大致一样的生活。他们都没去写作,到现在种地的还在种地,放羊的还在放羊,只有我中断了这种生活跑到了别处,远远地回望这个村子,我更加清楚地看见了它们:尘土飞扬中走来走去最后又回到自己家里的人、牲畜;青了黄,黄了又青的田野、树;被一件事情从头到尾消磨掉的人的一生、许多事物的一生;在他们中间一身尘土,漫不经心又似一心一意干着一件事情的我自己。这些永远的生活在我的文字中延续下去,似梦似醒。
  当我告诉你我能看懂一棵树的时候你可能不相信。我看到路边的一棵树,跟它对视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能看懂它。我能知道它为什么长成这样,我能知道树的某一根枝条为什么在这里发生了弯曲,它的树干为什么朝这边斜了。我知道一棵树在什么样的生活中成了这样。而且我也能看到树在看我。这是一种交流,有时候看到树的某个地方突然弯了一下,你会感动,就像看到一个人受了挫折一样。我还有着悠长的听觉。
  早年在乡村,村与村之间是荒野,虽然相距很远,仍然能听见另一个村庄的声音,尤其刮风时能听见风声带来的更遥远处的声音,风声拉长了我对声音的想象。那时候空气透明,地平线清晰,大地上还没有过多的噪杂声,我在一个小村庄里听见由风声、驴叫和人语连接起来的广阔世界。声音成了我和遥远世界的唯一联系。夜里听一场大风刮过村庄,仿佛整个世界在呼呼啸啸地经过自己。那个我早年听见的声音世界,后来成了我文学中很重要的背景。
  我小时候胆小,就觉得那个村庄也胆小。那一村庄的人独自承受天高地远,独自埋入黑夜又自己醒来。那种孤独和恐惧感,那种与草木、牲畜、尘土、白天黑夜、生老病死经年的厮守,使我相信并感知到了身边万物的灵和情绪。我从自己孤独的目光中,看到它们看我的目光。就像我和屋前的一棵榆树一起长到三十岁,它长高长粗,我长大。这么长久的相伴,你真会把那棵树当木头吗?我不会。我觉得我能看懂一棵树的生长和命运。我能看见一群蚂蚁忙忙碌碌的穷苦日子。这不是文学的拟人和比喻。在我写村庄的所有文字中,有一棵树的感受,有一棵草的疼痛死亡,有一只老狗晚年恋世的目光。它们,使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为复杂难言的情感和认识。
  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吸引我的也是这样一些重大永恒的事物:每个春天都泛绿的田野,届时到来还像去年前年那样欢鸣的小虫子,还有风、花朵、果实、大片大片的阳光……每年我们都在村里等到它们。父亲死去的那年夏天我们一样等来了草绿和虫鸣。母亲带着她未成年的四个孩子苦度贫寒的那些年,我们更多地接受了自然的温馨和给予。你知道在严寒里柴火烧光的一户人家是怎样贪恋着照进窗口的一缕冬日阳光,又是怎样等一个救星一样等待春天来临。
  除了书本,我们越来越不懂得向生存本身、向自然万物学习了。接近自然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人类的书籍已经泛滥到比自然界的树叶还要多。真实的生存大地被知识层层掩盖,一代人从另一代人的书本文化上认知和感知生存。活生生的真实生活被淹没了。
  比如一棵草,我们通过书本知道它属于什么科,是一年生还是两年生,它的种子怎么传播,它的花期生长期等等。我们通过这些知识就可以认识一棵草。但恰好是这部分知识,使我们见到真草的时候不认识它。草是有生命的。当你放下知识,放下通过知识描述的这棵草,用你的眼睛去看这棵草,用你的耳朵去听这棵草的时候,你感受到的是一个完全超越知识层面的生命。如果我们仅限于知识告诉我们的这棵草,那我们跟一棵草其实已经错过了。
  现在城市人把慢当成时尚,其实我们的祖先老早就过着这样的慢生活,因为农业社会没办法快。陪伴我们的所有东西都是慢的,首先要在长夜中等待日出,然后日出而作,又在劳累中等待日落而息。在这期间,作物的生长是慢的,要等待种子发芽、开花结果,哪一步都快不了。在慢事物中慢慢煎熬、慢慢等待,熬出来一种情怀、一种味道,一种生活方式,一种道德观念,这就是乡村文化、乡村哲学。人在这样的时间里不着急。春种秋收,土地翻来覆去,大地青了又黄,日头落下升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复是往复,亦是重复。人懂得了这个复,便会在时令前处变不惊。时光一再地以同一张面孔来,同一张面孔去,漫长又短促,沉淀到人心里,形成一种过日子和处事的态度与方式,许多秩序就建立起来了。我个人也习惯生活在农耕时间里。一个大块的时间,比如只有白天黑夜,或者只有上午下午,一日三餐,日出日落。时间一旦被分成碎小的小时、刻、分、秒,自然就快了。农耕时间没有被切碎,在这种大时间里人活得比较从容。
  与城市相比,乡村生活是闭塞的,它让人无法接触到更多的新鲜事物,却因此可以让人专注而久长地认识一种事物。与乡村相比,城市生活不易被心灵收藏。一件事物进入心灵需要足够长的时间,城市永远产生新东西,不断出现,不断消失。一些东西还没来得及留意它便永远消失了。在中国,许多年轻的城市是在一片苞谷地或水稻田上建起来的。掀开那些水泥块,一铁锨挖下去,就会挖出不远年代里最后一茬作物的禾秆与根须,而不是另一块更古老的水泥或砖块。当然你在乡村还会看到更多。你看那些乡村土路,大都是弯曲的,不像现在的高速公路这样笔直。那些弯弯曲曲的乡土路,总是在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不像高速公路,横冲直撞,无所顾忌。乡村土路的弯曲本身蕴含着人走路的一种谨慎和敬畏。它绕过一棵树、一片菜地、一堵土墙、一堆坟、一湾水坑的时候,路被延长。它不强行通过,不去践踏,尽量地绕,绕来绕去,最后把自己的路绕得弯弯曲曲,但是在它的弯曲中,保留下土地上许多珍贵的东西。中国人讲究顺,顺应天地,包含了天地万物。我们干什么事不能只考虑人自己顺,要身边万物都顺了,生存其间的人才会顺。但是你也能看到有些东西没有延续下来。
  我有很多对人生、天地的思考写在了文章里。比如人踩起的尘土落在牲口身上,牲口踩起的尘土也落在人身上。还设想过荒野上有一株叫程双红的草,有一天躺在草坪上然后被虫子给咬了,设想自己是不是一只大一点的虫子,而大一点的生物有没有想着把自己从身上拂去或者拍死。这是我所有文字中贯穿始终的人与万物同在的主题。当你站在人的角度,以人的眼光和观念去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仅仅是一个人的眼界。但是作为人,有能力站在苍蝇的角度去想想这个世界,我们也有这种能力去站在一棵草的角度去感受这个秋天。假如这个世界上仅仅只有人的眼光,只有人对世界的看法,这个世界就太孤单了。
  我偶尔会过去看一看,看到我们家的那院房子,一年比一年衰败,看到一个我认为是永远的家乡和故乡的地方,在从这个村庄消失,甚至连这个村庄本身,也不会存在多久,因为它太荒远,人们在离开。我想,我可能逐渐地就变成了一个没有家乡的人,留下的只是有关家乡的往事。
  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一些人,或一些地方,有意无意地,给你在保留过去,在补充你的遗忘,让你不至于把这个世界忘得太快,让你不至于一回头什么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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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福祥 时间:2023-01-28 16:07:35 重庆

  好文!

  学习!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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