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康熙朝起,知识分子丧失了学术上的话语权
6,您在书中提到,康熙一个很恶劣的地方就是“开学术专断之先河”,他为什么要控制学术?而对于言论控制,康熙也是十分重视的,具体来说,他采取了哪些措施呢?又起到了什么效果?
答:玄烨的学术专制,拙著中已有说明,比如不能私家著述明清两朝历史,禁止私人注释经书,禁止所谓“淫词”小说,禁止妄议历代帝王得失。这些都是极为恶劣的。清代文字狱,是文明史上空前的大劫难,玄烨实为承先启后。
我说的玄烨“开学术专断之先河”,是指历史上有些皇帝主持学术会议,不过摆摆样子,实际主导者还是儒士。而玄烨却不惜藉天子之尊,来亲自与士大夫一较短长。结果自然不必说,玄烨成为学术上的绝对权威,各个学术领域,士大夫都得遵奉他定下的准则,知识分子由此丧失了学术上的话语权,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既然说到“先河后海”,就得了解“先河”之前的状况。我觉得中国古代儒学思想是比较理性和自由的。孔孟不必说了,即使一直为学者否定的西汉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东汉班固的《白虎通》,尽管难免有些迷信,但基本立场都还是人本主义的,是以人道来论说、解释天命和制度。真正喜欢法家君主专制学说的,是统治者,而不是士大夫。
中国古代思想的两种传统,一明一暗:法家站在国家和国君的立场,主张严刑峻法,提倡富国强兵,绝对君主专制,是暗流,然而是帝王奉信的主流;儒家的民本思想,主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明里是主流,然而却限于儒家士大夫。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似乎儒家思想占据统治地位,实则统治者如汲黯批评汉武帝的那样:“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即打着爱民爱国的旗号实现其个人欲望和野心。历代帝王也几乎无不表面宣扬儒学,而暗中运用法家思想。也就是汉宣帝所谓的“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因而坚持传统儒学的士大夫与统治者之间冲突不断。
汉代儒士不仅批判二世而亡的“暴秦”不遗余力,即对于好大喜功、开疆拓土的汉武帝也断然予以否定。昭帝即位之后召开的“盐铁会议”,以贤良文学代表的儒家对武帝提出尖锐的批评。宣帝想为武帝立七庙,遭到夏侯胜的激烈反对,即便下狱也不屈服。这些都是证明。后人推崇唐太宗是因为他从谏如流,轻徭薄赋,民族平等,而不是他的“强有力”。对于宋太祖,人们赞扬的是他立国宗旨在于减轻百姓负担,更重要的是尊重知识分子,明确国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且立誓“本朝不杀士大夫”。明朝人肯定开国皇帝朱元璋,是因为他注意到培植小农经济基础,肯定明成祖朱棣,是因为他征讨北元,而对于这“二祖”作为忌刻嗜杀的暴君,都是加以无情鞭挞谴责的。
我想特别说一下现在人们对于宋儒的一个误会。不但普通人,即使是专业的历史工作者,也认为中国古代后期“三纲五常”的强化要由宋代理学家来负责。其理由大致出于两条:一是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一是程颐和朱熹都说过“三纲”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前一条,搞思想史和理学史的学者已有辨析,我只说后一条,而且只以君臣关系为限。自从《礼记》提出“三纲五常”,君臣、父子,即“忠”与“孝”孰轻孰重的问题,汉晋时期即有不同理解,相互争论,没有定论。后世逐渐以君臣父子并论,直到清初黄宗羲才斩截做出划分,认为父子关系是天然的,而君臣关系只是契约。
宋明学者虽然都说君臣之情同于父子,然必须符合于“义”。所谓“君臣之义”,即朱熹说的“君臣以义合”,亦孔子所谓“事君以道,不可则止”,则义即道。朱子说:“《集注》云:‘仕,所以行君臣之义。故虽知道之不行,而不可废。’才说义,便是总去就都说。道合则从,不合则去,即是此义。”又云:“道合出仕才仕,便是义。虽是未尝不欲仕,亦未尝不顾其义之如何。”(并见《朱子语类》)显然,朱子之意,出仕与否,皆可以为义,亦皆可为不义,要在以能行道与否为去就。君臣义合,即道合则从,不合则去。既去,不当官了,则无君臣之义,又岂有死君之理?果然有死,则是死国,死亲,死道,乃为义。